中国画线条艺术阐释
中国画由山水、人物、花鸟三科组成。纵观中国画悠久的历史,画家无论采用何种画科的形式观察对象、表现物象、描写形象,都离不开中国画特有的工具——笔、墨、纸。通过用墨运笔,以线条为媒介来构筑意象,抒发画家的思想感情。这种对线条的风格、技巧、表现力的自觉依赖,充分体现了中国画绘画语言的独特性,从而使中国画成为独树一帜的民族文化瑰宝。中国画线条的精神导向源于画家对大自然的生命感悟,是构成人类精神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有必要作为一个课题,从继承和发展的角度对中国画线条艺术作进一步的阐释。
一 从中国画线条艺术的发展历程理清中国画线条的特征
众所周知,线条作为最基本、最单纯、最简单、最朴素、最便利的造型手段,在人类早期遍布世界各地的岩画中就已经不约而同地被使用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同种族、不同地域、不同文化传统的人类在使用线条时,产生了不同的风格,对线条的认识及运用也逐渐地拉开距离,中华民族独特的中国画艺术也拉开了古老而神奇的线条艺术的历程。
追溯中国画线条艺术的发展历史,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中国画艺术从它的胚胎之初,就与线条结下了不解之缘。在距今六千年左右的新石器时期产生的彩绘陶器上,原始社会的劳动人民就已经学会使用线条和颜色作为造型的媒介,或用颜色涂摹形象,或用线条勾其轮廓,如仰韶文化精美的彩陶,则于陶器的表里用红、紫、黑三色画动物(犬、羊、蛙等)形,或几何纹样,这些图纹都是通过软笔手绘的线条这一媒介来表现的。以后到了殷周时期,人们在青铜器上为铸造而先描绘的狩猎、交战及古生物的形态,形成了粗犷、刚健、洒脱的具备装饰效果的铭纹线,如商二里岗时期的兽面纹鬲。随着刻制工艺的进步,青铜器铭纹线发展至春秋战国时期,一改昔日那种粗犷、刚健、洒脱的雄风,而变成一种纤细流畅、屈铁盘丝、金勾铁画,形似“游丝”的线条,如战国《宴乐水陆攻战纹》,其线条劲利流畅,刚中见柔,细如游丝但却刻意求工。在中国现存最早的《晚周帛画》中的一凤一夔上使用的线条,明显地受到铭纹线的影响。又继之发展到汉代,这时的绘画线条的表达能力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如汉代壁画中的奔驰的马等。到晋朝,从顾恺之的画可以看出,线条的应用有了极大的发展,《洛神赋图》和汉代壁画同是用线条画的,但感觉上却大不一样了。及至唐代,线条的功能扩大了,画家成功地用它来表现出物的质感了。如吴道子的《送子天王图》和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等。此时,在画家的笔下,线条流露着画家对人生的思想感悟以及对宇宙变化的独特审美意趣,它为中国画的创作活动提供了“传情达意”的表达方式。随后,中国画线条艺术日趋发展成熟,“线条”成为中国画家抽取、概括自然形象、融入画家情思意境和表达思想、创造艺术形象的造型基本手段。
中国画线条艺术不仅在实践中有所表现,而且在理论上也有所探索。关于中国画线条艺术论说的最早理论见《周礼·考工记》及孔子的《论语》中,在《周礼·考工记》中有“凡画绘之事,后素功。” 《论语》中孔子与子夏的对话有“绘事后素”,这里的“绘”指的是涂颜色,“画”指的是线条,“素”是指的白色。即“绘”后,才可以加上“素”,也就是用白色(“画”)勾勒出线条来。东晋时的谢赫在《古画品录》里,提出以六法的标准评画的优劣,其中把“骨法用笔”放在第二位,“骨法用笔,是指用笔要有功力”[1](1)。用笔的功力自然要通过线条的“笔迹”表现,说明“线条”在中国画中已占据了相当重要的地位。
中国画线条艺术在其发展的过程中,与中国“汉字”所表现出来的书法艺术有着密切的联系。书画都是视觉艺术,都需要用笔勾线以表现功力、情性、灵魂、境界、神韵,因此,中国素有“书画同源”之说。早期的绘画和“汉字”的象形文字是否一体,目前尚无定论,但中国早期的绘画艺术与中国的象形“汉字”均以线条来造型,这是历来被人们公认的。唐代的张彦远早就在其《历代名画记》,就论画六法中有所论及:“夫象物必在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故工画者多善书。” 张彦远说的是中国画线条(用笔)与书法用笔同法。书法是线条的艺术,线条是其表现的主体。汉代就有人把书法提到了一定的理论高度来阐述,而书法艺术繁荣发展的魏晋时期,人们不但对线条的运行规律作了理论的总结,而且还提出了用笔的重要性。书法中关于线条的理论,极大地影响着中国画线条艺术的发展,书画用笔相通这一点,也为中国画线条技法的发展提供了有利的条件,并使其沿一条“骨法用笔”的轨迹前进。
二 从中西绘画的线条表现看中国画线条艺术的价值取向
“线条”作为造型艺术的基本元素,中西画家都曾运用它创造了许多不朽的艺术杰作。然而,线条在中西绘画中却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在西画中“线条”是“面”的一部分,“线条”从属于“面”,为“面”服务,它主要起着表现质感、量感和塑造形体的作用。而在中国画里,中国画的线条具有非线性的复杂表象特征,中国画的表现离不开线条,线条是中国画的特有语言,“中国绘画在线条的勾勒中,在笔墨的皴擦点染中,直接表现丰富的感情世界。”[2](2)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肯定地说:“无线者非画也。”中国画的线条艺术不仅有着塑造形体、表现物象的作用,而且同时具备传情、达意、造境等多种功能。因此,美学家宗白华先生认为“西画线条是抚摩着肉体,显露着凹凸,体贴轮廓以把握坚实的感觉;中国画则以飘洒流畅的线纹,笔酣墨饱,自由组织(仿佛音乐的制曲)暗示物象的骨骼、气势与动向。”[3](3)
显然,中西绘画在线条表现的价值取向上是不同的。从物质手段看,西画的工具材料在线条的表现上有它的局限性,西画工具材料更适合“以光色分面法”的表现。而中国画的笔、墨、纸,特别是中国画毛笔这种特有的工具——富有弹性,笔端尖而有锋,便于摆脱琐碎的光影的描绘,有利于线条和各种变化的笔法表现。
从精神层面看,西画中亦可见到以线条造型,但它主要用于构成明暗,体现客观结构,它本身是一种手段,离开了体面便无从评价线条的优劣,线条本身并没有独立存在的价值。而中国画自古便有很高的线条意识,线条对体面的依附性不大,在中国人眼里,线条饱含着悠远的哲理与禅趣,神秘而不可喻。中国画线条不仅可以表现自然的形、质和空间,反映出画家对客体的认知、理解和抽象的概括,而且积淀着画家的主观意向和情思,甚至超越对形、质和空间的表述,成为形、意、情的综合表达,完成一种形而上的追求。因此,中国画线条有其独立的价值取向。
正因如此,中国古代画家总结了画人物的十八描法的线条。“曹衣出水,吴带当风”是线条的作用形成的不同艺术风格。我们可以从中国现存最早的《晚周帛画》中感受到细致生动“细如游丝”的线条风采。从顾恺之《洛神赋图卷》、《女史箴图》中领略到那种“紧劲联绵,循环超忽,格调逸易,风趋电疾”[4](4)的“高古游丝描”线条的古雅。从传为吴道子的《送子天王图》中体验到“ 虬须云鬓,数尺飞动,毛根出肉,力健有余”[5](5)的潇洒的“兰叶描”线条。这里,线条成为画面提炼的视觉形象,具有丰富画面、增强画面空间感的作用,是连接形态间和谐与画面节奏所形成整体呼应的关键。线条的性格属性能表现不同特征的物象造型,“线的疏密、繁简、曲直、刚柔等的变化,可以产生丰富的韵律节奏,更能够体现作者的感情、性格,形成作品的独特风貌,可以说是‘一箭多雕’”[6](6)。线条的枯、湿、浓、淡及千变万化的抽象线条组合,由此产生多样的线型,表现幽深的审美意趣,达到写意传神的艺术境界,其价值取向是西画以体面表现物象所不及的。
三 从中国画线条艺术的运用认识中国画线条的力度美和质感美
线条是中国画的精髓和命脉。中国画在线条的运用上与西画有所不同。首先,中国画线条不完全是一种描摹对象轮廓和纹理的线,也不是无意义的抽象的线,它是一种兼表形和达意于一身的、有意味的线,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产物。
其次,中国画线条艺术在其运用中,逐渐把书法、画法完全糅合为一体,如果说中国画和中国书法的形式美集中体现在线条方面,那么,不具表象意义的中国书法的线条就具有独立的形式美。相对而言,中国画线条艺术,其本身也具有独立的形式美,这种形式美主要体现在力度美和质感美两方面。
所谓力度美,指的是笔在线条运行中的力感,或者说是笔触(线条)呈现的力量感,也可以说是笔在运行中与纸的摩擦力。具体地说是笔毫含墨和水的多少,运笔的力量轻重,行笔的速度的缓急,宣纸渗水性能的综合体现。力度美是线条形式美的一个方面,对此,历代书法、画论论述极多。如传为卫夫人的《笔阵图》有这样几句话:“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清代沈宗骞 说“昔人谓笔力能扛鼎。言其气之沉着也,凡下笔当以气为主,气到便力到,下笔便若笔中有物。”所谓“多力丰筋者圣”、“笔力能扛鼎”、“力透纸背”、“如锥画沙”、“如屋漏痕”、“如折钗股”是画家在挥毫间笔下产生的“如金石撞之有声”如“折钗”般浩然力感,通过横、竖、折、点、撇的运笔,产生一股“风雷挟雨”的力理与气势。
中国画线条艺术除了体现一种力度美外,还要负担起“应物象形”的任务。“应物象形,是说画家无论描绘社会生活或者是描绘自然景物,必须按照客观对象具有的面貌来表现。”[7](7)不同的“物”的表面的质感和视觉的量感是不同的。西画素描以光照射到“物”的表面所形成的凹凸感,以线条的组合排列的“块面”来表现“物”的质感和量感,线条只是西画表现中的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即便是速写线条也是以造型和表现为主,线条的本身并不完全具备表现“物”的质感和量感。相比之下,中国画在其发展的过程中,却逐渐形成了以线条来表现“物”的质感和量感的白描形式,线条的质感美成为中国画独特的程式语言。这种程式语言有表现人物画的“十八描”和表现山水画的“十六皴”。中国画的线条经过笔—线—墨的运用,已足以造型、达意,表现“物”的质感,则又何用设色。陈简斋所谓“意足不求颜色似”,也正是运用线条时所最须记省的。如,1992年发现的马王堆西汉墓“非衣”帛画,即在不同的对象、不同的部位用粗细不同的线条表现形体的质感。唐代周昉的《簪花士女图》,画中五位头顶簪花的盛装妇女和一个执扇的女侍,贵妇体形较胖,面部用线浅淡、圆润,衣服用线细劲、飘逸,表现了纱衣轻而透明的量感和质感。现存北京“徐悲鸿纪念馆”的北宋《八十七神仙卷》,用单线勾勒线条,通过画家手腕的运动控制,或轻或重,或顺或逆,或虚或实,转折顿挫,充分表现出丝绢的轻柔、金属的坚实、祥云的虚渺的质感。北宋李公麟的传世杰作《五马图》,线条刚柔、笔法坚劲,粗细、浓淡、轻重恰当,微妙自然,通过线条的质感既表现了马的毛色、骨骼又表现了马的体积感。南宋大家梁楷的《李白像》,长袍或披风谨用敏捷多变的线条一挥而就,却具有微妙的浓淡粗细变化,线条的质感充分表现了诗人高傲凝思的神采。近代的任伯年,擅长人物、山水、花鸟,其人物画线纹坚劲凝练,线条挺秀洒脱,质感分明,风貌显豁。这些都说明线条的质感美对中国画艺术“应物象形”的作用。
四 结语
通过以上对中国画线条艺术的阐释,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1)线条,在中国漫长的绘画史上,作为艺术形式美的最重要的手段之一,十分显著地表现了我国民族绘画特色和审美意识的特征,对今天的中国画的发展和创作仍然有积极的影响,是完全应该挖掘、整理、研究、继承、发扬的。
(2)线条,是中国画审美和表现的媒介和基础,亦是中国画形态赖以存在的根本条件。西方19世纪以后,注重主观线条的表现及夸张变形的绘画线条形式,与中国传统绘画的线条艺术,可以通过融合汇通,并使之在刷新视觉样式的同时,依然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中国画线条的精神内蕴,这是中国画区别于西画,使中国画具有世界性特色的前提。
(3)线条,是主观的产物,是画家在描绘物象时,所产生的某种情感融合在一起的活动,是画家感情活动的痕迹。同时,线条,也是中国画的表现方法,即艺术技巧,在新形势下,它必须与时俱进,在强调其价值取向及形式美的前提下,把创作的主题与现实结为一体。不断继承、丰富和发展中国画线条艺术这一独特形式,是中国画发展中所将面临的重大课题,值得作进一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