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绿色的客车呜地长鸣一声,缓缓驶离了车站。我们若有所失地看着火车渐行渐远,站台上不多的几个人也各自散去。从一下子突然空寂下来的站台上跳到铁路上,踏着等距的枕木沿铁路往南走三里,在一座无人看守的铁路大桥上乱吼乱叫,还拾起铁路道渣石往桥下的小河里扔,高高在上也听不见溅起的水花声,但这却是我们少年时代经常乐此不疲的游戏。
铁路大桥被两座高大坚固的水泥桥墩支撑着,形成了三个桥孔,一个桥孔下面是公路,中间一个桥孔下面有一条小河潺潺流段落散文集过,另外一个桥孔下面是一片稀稀疏疏的桃树林。从大桥上顺陡斜的小路摸下去,我们不是脱掉衣服光着身子跳到小河里捉鱼摸虾,就是既勇敢又有些心虚地悄悄潜入桃林,冒险爬上树去偷吃还没有熟透的毛桃。南来北往的火车,突然间轰轰隆隆驶过横跨在我们头顶上空的铁路大桥,仰头斜看上去,我们能够看到货车运载的木材、油布包裹着的货物以及不知装载着什么的闷罐车箱。然而,客车车窗边的人脸我们难以看得很清楚,那些旅客的模糊脸孔,总是像飞鸟的影子一样一闪即逝。多少年来,我们习惯了火车从头顶上飞驰而过,车轮滚压铁轨,发出咯噔咯噔的钢铁声响,长久地留在有一天,我们过得有些懵懵懂懂的一成不变的生活,仿佛被蒸汽机车头上的探照灯倏地照亮,眼前一片雪白,耀眼得让我们兴奋不已,也让我们不知所措。太阳西沉,从洒满金色夕阳的铁路大桥上,把汗津津的脑袋探出大桥护栏往下看,我们不但看见一轮咸鸭蛋蛋黄一样红彤彤的太阳,摇摇晃晃地漂浮在河面上,而且还从被傍晚暖风吹开的桃树枝叶间,看见了初中刚毕业的老胖和剃头匠王老倌家的姑娘小凤,他们肩靠肩坐在一棵歪脖子桃树下。老胖其实并不肥胖,只是在那个普遍缺乏营养的年代,壮实得比同龄人多几斤肌肉而已。小凤姑娘倒是街上出了名的小美人,一张清秀的瓜子脸白里透红,走路步子轻盈得象是要飘起来,一根乌黑的长辫一甩一甩地拍打着苗条的腰身。我们喘着粗气从桥上俯瞰桃林里不知在亲昵地说着什么的老胖和小凤。他们的胆子真大啊!敢像大人一样谈恋爱。居高临下看着他俩,我们一张张稚气还没有完全脱尽的脸庞像晒多了太阳,热哄哄的涨红起来。老胖和小凤没有发现桥上有一群半大孩子在偷看他俩,我们也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两个紧靠在一起的身影,在枝叶摇曳的桃树下时隐时现,一直到拖长了汽笛奔驰过来的火车即将冲上大桥,才恋恋不舍而又有些惊慌地撤离大桥。从那天开始,远远地看见大不了我们几岁的老胖,我们总要冒着被他追打的危险,用唱歌似的声音,一遍一遍地朝他大声吟唱我们怀着嫉妒心理编成的顺口溜:
老胖老胖,绊在栏杆上。
栏杆一断,扑在大姑娘的身上。
时间一长,剃头匠王老倌终于知道,我们这些顽皮小孩大声喊叫的顺口溜里的大姑娘说的就是他家小凤。于是,王老倌赶紧采取措施,百般阻挠自己漂亮的女儿与长得憨憨厚厚的老胖裹搅在一见的地步。
最后的结果完全出人意料,让我们这些在躁动不安中成长的少年,第一次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什么是惆怅。剃头匠王老倌将小凤用牛皮条捆住反锁在家里,准备等那个为他免费打了张八仙桌的浙间,偷偷在人们意想不到的地点亲密相会。比如,两人半夜三更偷偷从各自的家里溜出,钻门头窗跑到火车站候车室里见面,或者干脆爬上停靠在岔道上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货车车厢,倾诉总是讲不完、道不尽的悄悄话。等天快亮时,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别,各自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家去,美美地睡到阳光斜射进屋子里才起床。这些都是后来我们从提着明晃晃的剃刀追赶老胖,咬牙切齿地扬言要让老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王老倌嘴里得知的。老胖屁滚尿流逃避剃头匠王老倌追杀的狼狈样,让我们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但他胆大包天半夜约会小凤的壮举,却比老师讲的那些英雄人物更让我们敬佩。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对老胖万分羡慕,而且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有人能够知道老胖和小凤在一起究竟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但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猜测老胖和小凤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往往因为意见不统一,我们几个玩伴还红过脸,甚至争执到了拳脚相江木匠筹足钱,就将小凤许配给精精瘦瘦的木匠。小凤说服自己的段落散文集母亲,让母亲捎话给老胖,这辈子真的可能有情无缘了,认命算了吧。得到这个令人绝望的口信,老胖像被高压电电了一下,大脑一片空白,头也不回地沿着铁路往南狂奔。跑上铁路大桥后,痴痴呆呆朝下面望了大半天,突然就翻过铁栏杆,从30多米高的桥上往下跳。这个痴情的大男孩子,没有像鸟一样飞起来,而是顿时成了自由落体。他啊啊的叫喊着,像一片铁道边常见的桉树叶在半空中翻滚。眨眼的工夫,嘭的一声巨响,老胖脚手朝上、后背朝下摔进了小河里,飞溅起的水花冲起足有两丈高。被震得昏死过去的老胖并没有沉到河底,他被茂盛的水草托住,睡着了似的漂浮在河水不远处,一个在河边洗衣服的农妇,被老胖从桥上飞身而下的情景吓呆,直到看见鲤鱼顺水漂下来,才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用一条肥大的花布短裤,将鱼网住捞了上来。据说,这是一尾肥美的雄鲤鱼,被那个健壮的农妇提回家去熬成一大碗乳白色的浓汤,一对中年夫妻喝进去后,竟早早地就熄灯上床睡觉,还弄出让隔壁邻居心惊肉跳了一夜的如歌如泣的呻吟。
桥下钓鱼的一位好心人奋不顾身地跳进小河,把老胖救上岸来。这是一位喜欢垂钓的中学老师,他认出了老胖曾是他教过的学生。虽然不知道这个学生为什么要跳桥轻身,但老师心里还是感到很悲哀。他将这个丢尽了底的学生,剥得只剩一条用红领巾缝制的裤衩,让温暖的太阳照耀着他已经发育成熟的身体。等我们闻讯跑到河边,老胖仍然爬在河滩上呜呜地哭。围观的人都在哄劝他,那个最喜欢凑热闹的花癫黑皮阿五不停地对老胖说,三只奶的婆娘没见过,两只脚的女人到处都是啊!不要哭了,我帮你重新找一个。这时,一列客车驶上铁路大桥,呼啸着从我们头顶上飞驰而过。突然有人喊,老胖,快起来,小凤要坐这趟火车走了。老胖一听,人没能爬起来,却一下子就又昏死过去。
后来,小凤真的被那个兴高采烈的浙江木匠拖扯着,乘上北去的火车远走他乡。剃头匠王老倌一家对小凤的去向始终守口如瓶,只有小凤妈隔上三五个月就会跑一次邮电所,然后逢人便说,小凤好呢,他们又给我汇钱来了。小凤妈的话要是被沉默寡言得跟哑巴没有什么两样的老胖听见了,他会面无表情地走开,一言不发地走进火车站,等一列火车朝北远去后,就顺着在阳光下晃动着白花花的反光的铁路往南走。但他再也不会走上那座三拱的铁路大桥,他走到离大桥大约100米的地方停下,坐在铁轨上低着头抽上几根烟,然后就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某个宁静的黄昏,一个警惕性极高的铁路巡道工,偶然之间奇怪地发现,铁路大桥前的一根枕木上,显然是被人用火烙下了两个字。巡道工蹲下身去仔细辨认焦黑模糊的字迹,一点接着一点的烙痕就像一个又一个的伤疤,这些伤疤连起来就是两个字,一个好象是“痛”,另一个好象是“凤”。
年轻的巡道工愣住了。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谁留下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