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顿吃完了早餐,把三明治包装纸和土豆沙拉盒丢到一边。他设置好纪录软件,深吸了一口气。该动手了。纽顿. 盖斯乐很快就会名垂青史。
他希望未来给他写传记的作者在描绘这一刻时,一定别忘了强调一点—他可是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才用废物房里拣来的破烂和散落在实验室里的各种部件成功拼凑出神经连接装置。他喜欢捣鼓小发明,与他志同道合的人可从爱迪生、特斯拉算到达. 芬奇,甚至追溯到某个发现包着兽皮的石头可以扔得更远的穴居人。
此时此刻,纽顿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这个实验会成功。
这样的概率已经很理想了。这算什么,概率更小,风险更大的事情不都尝试过吗……好吧,其实没有。他从未冒过这么大的险。不过,管他呢。
纽顿开启了便携式录音器。“哦,现在是早上八点。”他说道,“怪兽与人类通感实验,现在开始!”纽顿把桌上的“鱿鱼帽”戴到头上,接着检查了液芯集合线和处理器的连接部位,稳稳当当。
他挑了一张椅子用作通感驾驶员宝座,旁边摆放着简陋的神经桥接设备—其实就是电缆和开关的集合体。纽顿希望他的杰作能与机甲操作舱里油光可鉴的装备相媲美。存储罐里的怪兽大脑让他想起一部由埃里克. 冯. 施特罗海姆 (Erich von Stroheim)主演的旧电影。可电影名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纽顿顿时懊恼不已。纠结了一阵,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于是他又拿起了录音器。
“大脑前额叶残片。有可能已经严重损坏,无法进行通感。不过,现在仍可监测到内部神经活动。”当然这只是保守评估,纽顿的直觉告诉他实际情况应该乐观得多。他认为这块大脑残片根本没有死亡,也许只是处于休眠状态。如果把它重新塞进怪兽头部,这只怪兽立马会站起来四处奔走,甚至可以把檀香山或墨尔本夷为平地。
这个实验就是要证明他的理论是否正确。
纽顿把手指放在开关上。这个按键将会启动他与怪兽脑部残片之间的神经连接。这只外来物种名叫……其实他也不知道。事实上,他不知道怪兽到底有没有自己的名字,或者是否把自己当成独立的个体。也许答案很快就会揭晓。
“说点无关科学的题外话,”他说道,“赫尔曼,当你听到这段录音的时候,如果我还活着并且证明我的实验是正确的,那么,哈,就是我赢了!”
句子是有些混乱,不过大快人心。
“如果我死了,”纽顿继续说着,“那就都是你的错!因为是你逼我这么做的。这样的话……哈!依然是我赢了!当然是从某些意义上来说。”
他让录音器一直开着,手指放在了神经连接系统的启动键上。
“准备开始,五,四,三,二……一!”
连接。
纽顿此前从未通感过,所以一开始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通感世界,他以为这是在做梦。即使在梦中,他的意识依然清醒,直到被通感初期杂乱无章的记忆片断驱散。
他还是个小男孩。那是炎炎夏日。他和父母在度假,住在阿尔卑斯山脚下一处海拔较低的休闲圣地—赫赫有名的科莫湖畔(Lake Como)。那晚,他的母亲准备举行一场音乐会。湿润的沙子在纽顿的脚趾间穿梭。他在水里游来游去,闭上双眼,想象着周围的水幻化成由流动方程组成的矩阵。他想知道是否有鱼儿在看着他,它们在想什么。
“哦,对了,我正在通感。”
叔叔的书房,这里是纽顿学会音乐和捣鼓小发明的地方。冈特,我们发现了这个好东西,可以拿走吗?我们度假回来就付钱给你。
冈特捧腹哈哈大笑,笑声因常年抽烟变得有些粗哑。冈特叔叔总会在别人想偷偷拿走他的东西前主动赠予对方。录音室里的设备里传出一首别出心裁的新曲子。电脑显示器上的谱线翩翩起舞,正是这首歌的乐谱。乐曲和遐思带来的狂喜在纽顿的心里不断萦绕。
夏日的湖泊。天空骤然乌云蔽日,湖中波涛起伏,浪潮越来越高,越来越汹涌。
不要!纽顿心里呐喊着,仿佛知道自己的美梦即将破灭。童年的湖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人类前所未见的场景。刹那,天空染成了绯色,湖水变作一片汹涌澎湃的大海。海中不断翻涌的活性淤泥涌进巨大的囊体,里面万物生长,四处游移。
纽顿喜出望外,“先驱者”也很满意。
“先驱者”这个词突然钻进了纽顿的意识,怎么也甩不掉。“先驱者”,谁啊?我怎么会知道这个词?天哪,是怪兽!它在跟我说话。
那些居高临下,满脑子都是征服欲望的家伙就是“先驱者”。
它们周围,一个由血肉白骨构筑的城邦无须他人修建,正自行孕育而成。然而随着周围世界的倾覆,城市也行将就木。纽顿忽而变成其中一个“先驱者”,忽而变回自己。这些家伙发现有人在旁观。
一只怪兽从囊体中腾跃而出,浑身沾满滑腻的液体。它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先驱者”见到之后把它召唤到身旁。
它的身后是一座工厂。
逐渐沉寂的天空下,散布着囊体和守卫者,它们从浪涛翻滚的孵化池中跃出。
怪兽长得很像袭击悉尼的“病毒”(Mutavore),不过体型更大,它张开畸形的翅膀。“先驱者”气息奄奄,怪兽掉回活性淤泥中,瞬间没了踪影。另一个囊体破裂开来,又一只怪兽粉墨登场,外观依旧酷似怪兽“病毒”,不过体型更大,它张开畸形的翅膀……母亲一直没有离开科莫湖,她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地方,后来……后来她去逝了。
真相大白的瞬间,通感的强度被削弱了,纽顿清醒了片刻。天哪,我明白了。
前一只怪兽死了。
“先驱者”看着纽顿,怪兽也看着他。它们已经做好准备,这个新世界也为它们做好了准备。它们已经为此等待了许久,现在万事俱备。
它们就要来了。怪兽已经准备妥当,它们就要来了。
“我们度假回来就付钱给你。”
声音和画面一遍一遍循环往复。
“先驱者”冷酷的笑声透着征服人类的狂妄。声音逐渐支离破碎,荡漾开来。
“纽顿。”
他快清醒了。是吗?慢慢地……
大脑通感的世界中,纽顿脚下的科莫湖里,鱼从囊体中喷薄而出。
“纽顿。”
那些鱼可能死于环境污染,水质酸化,农药残留或者类雌激素。世界在毁灭,地球在毁灭,这是事实。但另一个世界也一样,它们的世界也要灭亡了。
是有人在叫他吗?纽顿!
“纽顿!”
周围的世界在颤抖。不对,是他自己在颤抖。也不对,是有人在摇晃他的身体。赫尔曼。是赫尔曼在一个劲儿地摇晃他。而他自己也在不停地颤抖、抽搐,发出奇怪的声音。
“纽顿!”赫尔曼再次大喊了一声。他一把扯下纽顿头上的鱿鱼帽,使劲拍打他的脸。
纽顿一动不动。周围的世界渐渐明朗起来。他的脑海中立刻冒出两个想法。
第一,他实在不明白驾驶员怎么能够承受多次通感。至于第二个想法……他抬头看看赫尔曼,然后说道:“我是对的。”
话音刚落,他便倒头不省人事。
真子戴着耳机坐在床沿上,播放器里的乐曲随机播放着。但她的心根本不在音乐上。广播的声音透过宿舍门缝钻了进来,盖过了音乐。蔡天童的声音混合着吉他乐声和击鼓声。
“全体人员请注意!‘危险流浪者’神经系统测试即将开始,请做好准备!”
广播结束时传出“嘭”地一声鼓响。
真子叹了口气,目光在房间里环顾了一圈。桌上放着一盘没有下完的棋。棋盘上方,是一个塞满各种文件和书籍的小书架。战术指南和示意图躺在书桌上。墙上还钉着几幅怪兽袭击区域的示意图。房间的主人似乎心无旁骛。这一点真子心知肚明,且欣然接受,因为她就是个一心一意的人。除了床边搁在架子上的一只小红鞋,房间里的一切都聚焦在机甲和格斗训练上。
这里按照潘提考斯特的要求,没有半点奢华享乐的色彩。他要真子努力争取一切,决不允许不劳而获。因为他知道,破碎穹顶里所有人都想当然地认为他会因为真子在东京的遭遇而对她偏爱有加。“恶魔女巫(Onibaba)”给真子留下的阴影久久挥散不去,除非她亲自消灭一只怪兽,否则这团阴影将会一直如影随形。
除了红鞋子,房间里的一切无不昭示着真子坚定的决心。所有物品都是为了她的目标:修复废旧机甲、全面了解怪兽、为最终成为驾驶员的那天做好准备。
然而遗憾的是,那天并不是今天。潘提考斯特元帅还没有准备好让她一试身手。
她和罗利. 贝克特之间有默契,这一点大家有目共睹。他们在拼斗中打得酣畅淋漓、难分伯仲,到最后—甚至在那么短暂的时刻—他们甚至能预见对方的招数。两人风格一致,情感模式和神经结构相互匹配。他们都是实力战将。真可谓完美的二人组合,天生注定要在“危险流浪者”里并肩作战。
尽管如此,潘提考斯特还是一口否决了。
于是,她默默地躲进了房间,坐在珍贵的纪念物旁,将沮丧和生气转化成新的动力。她的整个人生都装在这片天地里,毕生的理想就是能够驾驶机甲英勇出战。
她的目光在红鞋子上徘徊良久。她想起了童年被摧毁的那一天,也是那一天注定了她余生的命运。这是一件意义非同寻常的纪念品,她发誓将永远铭记那一天,并且终有一天她会让怪兽血债血偿。
突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真子起身向门口走去,她心想多半是某位技师来请她帮忙准备“危险流浪者”的神经连接系统。真子当然不会拒绝,因为她是一名好战士。她会监视神经桥接测试的整个过程及罗利和副驾驶之间的通感,虽然这个副驾驶的位置本应该属于她。她会校对数据、撰写报告、为了与新驾驶员相匹配而优化“流浪者”的各项系统。这些她都会一一做好,因为这是她的职责所在。但是整个过程中,嫉妒、雄心和渴望之火定会在她的内心熊熊燃烧。就跟平时一样。
这些想法在真子摘下耳机去开门时从她脑中一一掠过。然而打开门,站在门口的竟然是潘提考斯特元帅。
她等在那儿,不敢有所奢望。
“昔の約束だったよ。(很久以前,我答应过你。)”潘提考斯特说道。他的手心里捧着一只红鞋。真子一动不动地地凝视着,良久后她终于舒了一口气。她深鞠了一躬接过鞋子。手触到鞋子的一刹那,记忆如洪水般汹涌而至。但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现在不是哀伤过去的时候,而是迎接崭新未来的重要时刻。
过了一会儿,潘提考斯特用英语说道:“去穿作战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