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似乎是一场梦吧,梦里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大朝,到妈妈这来。”一个年轻的女人对他张开了手臂,她有最温柔的眉眼,有世界上最美丽的笑容。沈何朝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小男孩儿跌跌撞撞地向她走去,步履蹒跚,满面笑容,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知道,那是他自己。
“大朝,跟着妈妈念: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女人念一句,沈何朝就伴着小男孩儿的童声在心里念一句。为什么转眼日暮苍山后,物旧人更远,为什么转眼天寒人不见,白屋贫笑颜。妈妈,你去哪里了?
“大朝,你想妈妈给你生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啊?”
有人在摸他的头。
“大朝,你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你的弟弟妹妹,知道吗,大朝你要当哥哥了。”有人在笑。
“大朝,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有人在拥抱他。
“大朝,你喜欢当厨子还是想当个科学家?”有人在问他。
“大朝,妈妈真的想带你和你妹妹走。”有人在哭泣。
“大朝,大朝……”
那些人一直在叫着他,用着世上最动听的声音,用着世上最动人的语气,那些都是妈妈呀。可是声音依旧在耳边回响,人却已经渐渐远去了。
“沈何朝,你妈妈扔下你跑了,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哥哥,哥哥,妈妈……呜呜……”小小的女孩扑倒在他的怀里跟他要妈妈,矮矮的、软软的,带着香气和小花猫一样的泪脸。这是我要保护的妹妹,她在跟我要妈妈。我的妈妈在哪里呢?是不是因为大朝不听话,所以妈妈就不要自己了?
沈何朝扭头四下里张望着,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海滩和浩瀚的大海,这个世界上好像只剩了他一个人。
天空似乎正在下雨,他的头发都湿透了,衣服贴在身上让他打了个冷战。妈妈在哪里?海的另一边是不是妈妈在的地方?我一直向前走能不能找到妈妈?
沈何朝觉得自己就变成了那个在大雨中独自一人的小孩子,他也知道自己将会发生什么,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往前走。妈妈,你在哪里呢?你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大朝,别人都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为什么呢?闪电划破夜空,雨水倾盆而下,小孩子走向大海,或者其实是对他来说宽广如大海的湖泊河流。
一只脚踩进水里,好凉、好冷。小孩子收回脚坐在水边,雨水击打在他的身上,又冷又疼。他忍不住抱着膝盖哭了起来,可是哭声被雷雨的声音彻底掩埋,谁也听不见。他清楚明白地知道他的妈妈不要他了,谁说孩子不懂这些呢?他迷迷糊糊地想,迷迷糊糊地在刺骨的冷雨中睡了过去。
沈何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那时的自己,这个梦他已经很久没做了。如今想起来,他到底有没有在雨天跑出去,这件事他都已经不太确定了,那段有爸爸妈妈的记忆都已经在他心里彻底模糊。留下的只有疼痛,不可触碰的疼痛。为什么偏偏这段梦中连冰冷的雨水都那么真实,勾起了他心底最痛苦的回忆。梦境在继续,或者说是回忆在继续。
沈何朝看见一个老人坐在床边给自己换着额头上的毛巾,他觉得自己昏昏沉沉,身上一会儿很热一会儿又很冷,老人叹了一口气:“大朝啊,以后就咱们相依为命了。”
醒来之后,沈何朝发现自己说不了话了,医生对着他的爷爷说:“这个孩子可能是高烧伤到了大脑,所以导致他现在不能说话。”
老人叹了一口气,整个脊背似乎一瞬间就佝偻了起来:“能治好吗?”
戴着眼镜的医生很无奈地对他说:“失语症有长期的也有短期的,人的大脑结构非常精妙,我们很难说到底能不能治好他,只能说尽量。”
两个人的身影变成了灰暗的剪影,只剩下他们渐渐低沉下去的对白,横亘了十几年的时光与记忆。
男孩儿不能说话,就像是一个秘密的守卫者,他不用去和别人争辩自己的妈妈到底有没有撇下自己不管,也不用告诉妹妹妈妈抛下了他们。因为沉默着,所以没人来触碰他心中的伤口。他无限期地休学了,因为他不能说话了。
在沈何朝的记忆中,那段时光也是美好的,每天跟在爷爷的后面跑进跑出,或者去看自己为了玩泥巴和爷爷斗智斗勇的妹妹。生活的圈子变得这么窄,偏偏沈何朝觉得自己过得很充实,他不想再去和那些会伤害自己的人交流。无论是以前的玩伴也好,刚刚认识的同学也好,学校里的老师也好,包括给他治疗的医生也好,他都不想再接触。
成了一个不能说话的人,只有他的爷爷待他依然如故,老人的手抚过他的头顶,宽慰的话说得像是一声叹息:“不能说话就算了,安心地留在家里学厨艺,爷爷也保你将来有吃饭的本事。”
需要他保护的妹妹跌跌撞撞地奔向他,像是曾经的他那么依赖他的妈妈。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那个能念出这首诗的小小少年一夕长大,他把他的爷爷和他的妹妹迎进他的世界里,给他们自己能有的一切关心和在乎,再把别的人一致关在世界之外。没有人会责备一个笑呵呵的哑巴是多么不近人情,不会争辩的人有最好的争辩方法。他在心上上了一把锁,语言成了钥匙也成了秘密。
其实刚刚的这些都不是梦吧?不过是他的一段回忆——仅有的对母亲的回忆,和他生命中全部的怨恨和不甘。
沈何朝睁开眼睛,看见的是自己妹妹的头顶。女孩的发心有几根从发旋处长出的新发,看起来毛茸茸的,年轻的男人慢慢地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臂刚一动,沈何夕已经有所察觉,直到那只温暖的双手抚过她的头顶,她顿时有一种酸涩难言的感觉。
当她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了昏倒在地的哥哥。天知道她是怎么在苏仟确认了哥哥身体没有问题之后把哥哥抱回来的。
等等……抱、抱回来。
女孩对着亲哥哥温和的笑脸有点惆怅:“哥,我好像把你坑了。”
看见自己妹妹有点歉意的小模样,沈何朝笑了,他用手臂撑着床坐了起来,发现这是他自己的房间。于是,他从枕头下面无比自然地抽出了纸和笔,写道:“你又做了什么事?”
沈何夕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抱着她哥的手臂耍赖不说。
这时,门被敲响了。
沈何夕刚打开门,一个光溜溜的脑门就探了进来:
“师……姐……那个,师……兄……醒了吗?”要喊比自己小的人师兄师姐,裴板凳十分之不适应,每次这么喊他都喊得无比牙疼、无比心塞。
最近调教他调教得很爽的沈何夕,看见他立刻就更开心了起来:“小板凳,菜都切完了吗?我哥已经醒了,去跟老爷子他们说一声吧。”
这时听着他们说话的沈何朝才注意到时间已经是下午了。
光头先是反射性地回答了一句:“都切好了随时可以看!”然后才反应过来,留下一句,“我去告诉他们。”
就撒开腿跑了。
沈何朝掀开盖在自己身上的凉被要去饭馆里工作,结果他的努力被他的妹妹单手镇压了。
“躺好,你今天要休息。”苏仟说她哥会昏倒的原因是因为情绪波动太大。虽然沈何夕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一贯沉稳的哥哥,情绪剧烈波动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但是这并不妨碍她采取强制镇压的手段。
沈何朝看了一眼把自己一下子推倒在床上的纤细手臂,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来去了国外妹妹果然朝着暴力的方向发展了。虽然妹妹还是温柔可爱、美丽大方、聪慧体贴、善解人意……但是这种体贴真让身为男人的哥哥有点吃不消啊。
“饭馆的工作。”沈何朝写道。
沈何夕瞄了一眼纸条很淡定地拿起了一个梨开始削皮:“抱云大爷调馅料,徐老爷子监工,咱爷爷坐镇。”
沈何朝愣了一下,觉得画面太美他都不敢想。
“我给你炖了芋头排骨汤,小肋排配新鲜的芋头,只放了大料炖出来的,汤浓浓的香香的,撒一点香菜就能吃。你是想配面条吃还是配馒头吃?”芋头益脾胃、调中气,比较适合现在的沈何朝。
沈何朝还沉浸在三个老爷子去祸害他厨房的情景中,在本子上随意地画了一个圈。
沈何夕立刻心领神会,哥哥这是要吃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