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三同径直带着沈何夕到了一个空灶台前面:“听说东海沈家最有名的就是各种海鲜,我这个馆子里也就有点活的海参鲍鱼什么的,你就将就着做一个吧。”他的话里头是一点将就的意思都没有,省城地属内陆,能随时备养着海参鲍鱼的,那也不是一般小馆子能撑得起的。
沈何夕看了看面前的瓶瓶罐罐,里面装了各式各样的汤水、酱料、调味粉,她慢慢地叹了一口气:“确实是够将就的。”
一边,打荷的小工差点把一份九转大肠给甩飞了。
元三同的一张圆脸差点拉成了长脸。
偏偏那个说话刁得不行的小姑娘还转过头来问他:
“元大厨,如果我用你这些油锅腻灶做一道菜证明了我是沈家人,您打算怎么办?”
凉拌!把你撕了凉拌!这是谁养出来的熊孩子,不仅一口一个王八你还嫌弃我的秘制调料……元三同的肚子里是一肚子的怨气,怨气都到了舌尖上却硬在女孩似笑非笑的眼光里,化成了一个假笑模样:“呵,你只要证明了自己是沈家的丫头,我就告诉你去哪儿能找到徐宝树。”这个小姑娘站在灶上的气势够足的,光凭这一点倒有几分像是那家人调教出来的后人。
“成,您要是言而无信,我就把您这儿所有的‘元’字儿改成‘鳖’字儿。”沈何夕看了一眼墙上的挂表,时间已经到了晚上九点多。
一群厨子都忍不住笑了。元大厨的脸已经又绿又长成了一张苦瓜脸,这是哪里跑出来的小丫头,怎么说话就这么损呢?“你是要做葱烧海参,还是要做扒酿海参啊?我记得沈抱石沈大师当年在省城可是做了一道龙王过海,用了整整九个小时,你也做这个怎么样?”
听见这个不怀好意的建议,沈何夕连个眼神都欠奉。龙王过海,十八参三十鲍做龙身、翅丝为须、花胶做云,我做得起你们吃得起吗?九个小时,我今晚还睡不睡了?“不用,我做一个简单的,就是配料麻烦了一点。”沈何夕指了指屋子外头,“你们这儿不是有个小荷花池子吗?去给我摘一朵荷花,要鲜嫩的。”
荷花?不是说沈家是做鲍参吗,要荷花干什么?再说那个小荷花池子,可是元三同引了活水进后院自己砌起来的。池子边上建了一个小亭子叫闻荷,到了夏天的时候,那些客人就算一顿饭不吃、上到两千都摸不着亭子的门儿。这可是元大厨的得意之作啊,就这么就去摘了?
厨子们看向他们的头儿,圆胖胖的厨子挥了挥手,一个小工立刻跑了出去。
女孩还不见动作,她看了看被油润得黑亮的炒锅,轻轻皱了皱鼻子:“再来一些好水,水温要五十度上下。”过了一会儿,端上来一个装了一瓮热泉水的陶瓷瓮。
沈何夕把已经洗过的荷花放进了瓮里。瓮是青花的,夜间未曾开放的荷花是紫粉色带白的,花入净水,映得一瓮清水分外透亮明净。美则美矣,和做饭又有什么关系呢?女孩不说,他们也就不明白,只看见女孩又随意地往清水里放了一点糖和白醋。
试了一下水温,女孩满意地点了点头:“再拿一只活海参,一大盆的冰水过来。”
听见这句话,不知不觉围过来的几个厨子里有人松了一口气:“总算是上了能吃的了。”
一只活海参和冰盆送了上来。沈何夕拿起一把尖刃刀,自上往下把海参开膛破肚,取出了里面的内脏和沙嘴,然后她冲洗了一下海参和自己的手。那一瓮荷花润净水放在一边,她就拿着海参把手直直地放了进去,开始给海参“按摩”。
一众厨师全都瞪大眼睛观望。上好的瓮,上好的水,水里还放了一朵上好荷花,这就是用来给海参“马杀鸡”的?沈何夕旁若无人地给海参揉啊揉啊揉啊元三同死死地盯着她手的动作,好像能把那双小白手盯出一朵花来,可不管怎么看她就是那么揉啊揉啊……“你这是要做什么?洗个海参洗这么久,今儿你是真不打算睡了?”
女孩对他笑了笑:“麻烦元大厨再给我泡一壶茶,茶要好茶,水要好水,再来一个空的紫砂壶,越老的紫砂壶越好。”
这哪里是做饭?这分明是泡手泡爽了再来一盅好茶歇一歇的节奏啊!元大厨哼了一声,还是扭头泡茶去了。
等会菜拿不出来,你等着看我揭了你这层小狼崽子皮。
柔软的手指在净水里揉捏浸泡,那只海参变得越来越柔软舒展。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本来还用余光看着热闹的厨师们也渐渐地收回了注意力,该干吗干吗去了。
这时,沈何夕让苏仟也去洗洗手:“洗手了来帮忙。”
“啊?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苏女神指了指自己,又看了看满屋的大厨们,乖乖地去洗了手。
“手臂打开,一会儿要记得不能松手,不能合拢手臂知道吗?”
“哦。”苏仟不太明白为什么不能合拢手臂,十一二厘米长、四五厘米粗的一小根海参,和她的手臂有什么关系吗?
沈何夕的手从水里拿了出来,双手还捏着海参被切开后的两侧。然后,女孩的手腕一震一拉,整个海参顿时就被拉扯了开来,原本完全展开只有七八厘米宽的的海参顿时被拉成了几十厘米长,而且女孩的拉扯并没有停止,那一双娇嫩的手就这么缓缓地、有力地、不断地拉扯着海参的两侧,一点点地把海参扯成了五六十厘米宽。
亲眼目睹这一幕的苏仟和端着两个茶壶的元三同都已经看呆了。这、这是怎么一个道理,这是海参还是什么胶啊?
海参已经被扯成了一个长条的样子,沈何夕转身看向已经呆了的苏仟:“快点过来抓住斜上下的两个角。”
苏仟难得有点愣愣地走了过来,依言扯住了海参的两角,努力让它不要缩回去。这时,沈何夕又扯着剩下的两个角,继续用力一拉。在两个女孩四个手臂的交错间,整个海参被拉扯成了一个宽五六十厘米,长八九十厘米的灰色的膜。从膜的这侧能清楚地看到那侧的影像,简直是纤毫毕现。
就这么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一整只海参就像是被神仙施了障眼法一样,变成了一个任谁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的东西。原本身上的刺都在这样的拉扯中变成了灰膜上的絮状物。两个女孩把这个东西浸入冰水中,过了一小会儿,同时松手,这层膜状物又渐渐缩了回去,浮在水上像是一片颓败的荷叶。
这时,沈何夕用自己的手拎起这个灰趴趴的东西,动作利落漂亮地把它扔进了空置的茶壶里,再将元三同刚刚沏好的一壶热茶,自上而下地浇进空的紫砂壶中。
带着茶香的绿水飞湍急流一般倾泻而下,浓浓的茶香里渐渐带了一点别的香气,人们正要去寻其根本的时候,茶水倒净,在电光火石之间素白的手将茶壶的盖子扣上。
“这道菜,叫听荷一壶鲜。”
新鲜的海参烹饪之难在于,它遇热之后肌理紧致难以入味也难以咀嚼,只能用扒焖煨烧的方式,借用高温彻底破坏它的结缔组织和肌肉层,来达到让它渐渐酥软的目的。为了消除掉海参内的海味,省城一系的鲁菜师傅们也多用重口味的调制方式,来对付这个名贵又傲娇的食材。而从烹饪的本质来说,如何激发蛋白质的活性让它更好吸收,除了传统的加热,还可以用物理破坏的方法改变蛋白质的排列,比如这种拉伸。
一鲜入水,茶汤入味,这道简简单单的所谓“听荷一壶鲜”,用外力让海参变得不再柔韧难嚼,用冰水浸洗掉了其中的海味,其后用热茶冲淋焖制,已经足以让海参变得味道鲜美又好吸收。入口软而脆、鲜而清,对得起茶的香气,也对得起海参这种食材在烹饪中的名贵度。
吃着从茶壶里捞出来的海参,元三同看着那个在一样一样研究那些将就材料的女孩,心里的感觉不是不复杂的。难怪人家说是将就,这道菜确实是又雅又新,真有几分当年名动北方的沈大师的品格儿。长江后浪推前浪,如果沈家真的是一代出了两个撑得起门脸的后人——真让人羡慕嫉妒恨啊!
“元师傅,这下您可以告诉我,在哪里能找到徐宝树了吧?”
把嘴里的海参咽下去,元三同的脸色还是有点黑:
“在城外的果林镇上,供销社的巷子里有家麻将馆,你去那找找肯定能找到他。”
“嗯——元大厨啊,你的这个葱烧蹄筋的料是不是有点入味不足,你试试这个方子。”女孩从苏仟拎着的包里找出纸笔写了几行字,压在了调料盘下面。
“……”开始吃第二口海参的元三同有点傻了,这个小姑娘是什么意思?
沈何夕笑了:“您帮了我大忙,我也不能让您做亏本生意。”
“哈哈哈!”圆头圆脑的元大厨笑了起来,“你这个小姑娘有点意思,今天就算了,改天再来我请你吃奶汤蒲菜、九转大肠。”吃完了海参,元大厨直接开始赶人了。
两个女孩就像她们来得那么突然一样,走得也是干净利落。
元三同送她们一直到门口,看着黑色的轿车离去,猛地转过头:“刚刚那道海参你们看明白了没有?”
厨子们纷纷摇摇头。
“现在开始都去想刚刚那个小姑娘怎么做的,每人一天一条海参给我试,谁先扯出来了我给谁涨钱!”
“老板,那荷花?”
“后院儿不是有的是吗?”
另一边,坐在车里的沈何夕突然开始笑了起来,把苏仟吓了一跳。
“我只要想到元三同肯定去祸害他那一池子荷花我就想笑。”
“啊?”
“那朵花根本没用,我就是故意的……”女孩说话的语气里带着捉弄了故人的得意。
大概听明白了的苏仟:“……你是不是忘了,我们还没吃晚饭?”
在前面闷头开车的壮汉打了个嗝,两个小姑娘去忙的时候,他自己吃了两碗炒饭、一份把子肉——还没给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