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时间,沈何夕抱着一个印着樱花图案的木质饭盒坐到了餐厅里,琳达顶着新做的发型,端着炸鸡腿、三明治和沙拉远远地看见了她:“哇哦,Cici,非常漂亮的饭盒!一定是追求你的男孩送你的吧?”琳达对这个东方女孩还算得上了解,虽然品位和生活习惯都不错,但是让她自己花钱给自己弄这么一个花哨的饭盒,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沈何夕面无表情地打开饭盒,昨天还只是早餐,到了今天自己的三餐已经被正川雄一大师全面接手了:
“是一个老爷爷送我的,要不要尝一尝?这是另一种东方料理。”
“好呀!”在慷慨又不扭捏的Cici面前,琳达从不掩饰她自己是个吃货这一事实。打开饭盒,琳达惊呼了出来,“天哪,这是吃的还是艺术品?”
沈何夕看着餐盒里的超豪华格局,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任谁经历了早餐有十四种各样小菜和饭团,现在都要麻木。
因为器具精美,各种食材处理后搭配得纯美干净,营养也相对均衡,和式便当一直受到许多人的追捧。这个饭盒里的午餐充分地诠释了什么叫美得天然,哪怕它是食物。
便当分成两层:一层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寿司,一边是烤鳗鱼寿司和蟹子寿司。烤鳗鱼用的是从首都高档日料店运来的顶级鳗鱼,烤好之后抹了一点浓稠的甜味酱汁,一点细条的海苔把鳗鱼和饭团系在一起。金色的鳗鱼、酱色的汁液、浓绿的海苔、雪白的饭团,还有香葱碎薄薄地撒在上面。蟹子寿司用海苔卷着捏成拇指大小的饭团,在饭团之上、海苔中间小心地放入了大小均匀、颜色诱人的红蟹子。一边是酱色上青翠的点缀,另一边是红色的蟹子被海苔小心地包裹。在饭盒的一角有一个专门隔出来的空间,绿色的菊花和淡粉色的蔷薇交相辉映,那是绿芥末和寿司姜。
另一层的饭盒里放着的是烤好的牛舌,牛舌切成厚片之后用极慢的火烤制,再改刀切开,外面是熟至褐化后的颜色,内里还是嫩红的,一层熟肉包裹着里面的娇柔软嫩,旁边放了两片柠檬。最后的格子里是一些拌好的青菜沙拉。根本不需要特殊的造型,就用了食材被处理好之后最原始的状态摆在那里,其自有的颜色和形状已经让人受到强烈的视觉冲击了。
牛舌也好,饭团也罢,都是早上出门的时候带来的,现在连余温都不剩下了,但是和式料理本就是冷食一道的行者,放了这许久并不会影响什么口感。
鳗鱼的视觉效果隆重又饱满,真正和米饭混杂在一起吃到嘴里的时候,那是一加一大于二的满足。肉的味道极好,饭的味道也极好,咸甜可口的酱汁让整个寿司的味道丰富又有核心,把鳗鱼和米饭混在一起的香味拔高到了一个新的阶段。红蟹子的味道鲜咸,细细品味还有一点甜,用米饭的味道去调和这种甜味,像是缓步牵出穿着木屐的白衣新娘。她羞涩又美好,轻轻地行礼,浅浅地微笑。两种寿司如果再搭配一点芥末或者红姜,增加味道的前味或者余味,让整个寿司的味道更饱满具有冲击力一点,那又是一种新的感受。
琳达吃了两块寿司,赞美了两句好吃却也不再动了,她对那个牛舌和沙拉更感兴趣。沈何夕明白,对于很多人来说再美味的食物,前面挂上一个“陌生”那就是用来品尝的,不是用来享用的。享用,沈何夕面对这样的一份午餐,只能想到这样的词。
每一个寿司都要亲手去拿捏、搭配,调制的米饭、专门的蘸料、用心到极致的料理包裹了满满的诚意和认真。
牛舌是用慢火烤制的,有多慢呢?在整个烤制的过程中,牛肉内部的最高温度不会超过六十摄氏度,在这样的温度下肉质中自含的酵素会对肉质进行嫩化,保证肉质的柔嫩多汁和味道的鲜美。牛舌被切成了条状,一片片略厚略粗,摆在外紫内绿的菜叶子上。每一块的口感都非常柔软,肉汁进入嘴里的满足感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肉上只撒了一点盐和黑胡椒粉调剂味道,没有使用酱汁,但是即使连吃几块也不会有那种没熟透的肉进入咽部导致的滞涩感。如果想要自己改变一下味道,也可以把旁边两片柠檬的汁水挤压到肉上。
沙拉是千岛酱调味的蔬菜沙拉,不管是搭配牛肉还是单吃,味道都很有特点,也很让人舒服。
准确点说,这并不是一份特别正宗的和式便当,因为慢烤牛舌并不是一道日本菜。但是整个便当的膳食搭配和颜色的调剂,比沈何夕见过的任何人做出来的和食都要正宗。正宗的不是菜色,是态度。
沈何夕自己做了很多年菜,吃了很多年顶级大厨做过的菜,在她的心里对“正宗”的概念有自己的看法。中国菜菜系繁多,所谓的正宗吃来吃去其实都是厨师对自己目标的坚定。这种坚定在这个饭盒里被展现得淋漓尽致。味道是没有上限的,但是人可以用自己的态度把一些东西强化到极致。
吃着牛舌,琳达的表情好像下一秒自己就要上天堂了:“Cici,这是谁做的?天哪,只要他是个男人我就嫁给他。”
东方女孩的回答是趁着她说话的时候,把最后一片烤牛舌放入她的嘴里。
回到公寓,沈何夕看见的是两个人正蹲在自己的厨房里,一个自然是已经接手了她三餐的正川雄一,另一个是苏仟。两个人正在对着一本画册研究着什么,看见沈何夕开门进来,苏仟笑着跟她打招呼,另一位则是……一副你不向我行礼我就看不见你的样子,那点自矜的劲儿就算是板着一张棺材脸别人也能看得出来。漂亮的木制饭盒已经洗净擦干,沈何夕很小心地把饭盒放在桌上。
“小夕小夕,我们在研究这种便当的样子,你看。”
苏仟捧着画册来献宝。
沈何夕盯了一眼那一大堆小熊宝宝的萌脸,又看了看正川大师的棺材脸,眨了眨眼睛对苏仟说:“如果你真的让正川大师做了这个,记得让他端着拍照,然后让他签个名。”国宝级大师做这种“爱之便当”……沈何夕都想去卧室里自己笑一会儿。
这时,被两个人无视了半天的正川国宝终于忍不住看向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午餐,好吃吗?”
沈何夕笑眯眯地说:“您应该非常骄傲地问我,还有没有吃过更好吃的,非常非常的棒,谢谢您。”
好吧,虽然小刀的这个孙女有时候非常气人,但是她的恭维听起来总是真心的。“喜欢就好。”
“怎么可能不喜欢?您为了照顾我这副中国人的肠胃,大部分的料理都故意挑了全熟的,无论是烤鳗鱼寿司还是蟹子寿司,还有慢火烤的牛舌都是您对我的体贴,非常感谢。”沈何夕真心实意地鞠躬。
慢火牛舌不是中国菜也不是日本菜,想要做好必须用一百二十五摄氏度的低温烤炉,这种烤炉在东方并不流行。几乎可以断定,正川大师是到了英国之后,为了她去专门研究制作了这么一道费时费力的菜。大概就是昨天吧。想到他一把年纪还为自己研究不熟悉的烹饪工具,这个礼沈何夕行得真心实意。
七十多岁的老人板着脸瞪着沈何夕:“我只是、研究烤炉、你的午餐、是顺便。”
女孩直起身子毫不客气地说:“两个人一样的别别扭扭、口是心非,难怪这么多年都没和好。”
“……”温良恭俭好女孩一秒钟变成插刀帝,国宝大师还是适应不了。
小墨迹从沈何夕的脚边挪到了正川雄一的脚边,用爪子够了一下他的裤脚。
“你觉得,我做的饭、和你爷爷做的饭,哪个更好吃?”到头来,正川雄一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沈何夕连思考都不用:“当然是我们家老头儿做的好吃。”
“为什么?”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代名厨,正川雄一还是对自己的厨艺非常有信心的。但是现在这个女孩居然这么轻易就判定了他技不如人,这让他非常费解。
“文化认同啊。”沈何夕觉得正川雄一问了一个傻问题。
“文化?厨艺为什么能和文化扯上关系?”苏仟表示不太理解。
“和式料理就像是樱花,如果只有一棵,生于百花齐放的园林自然只能默默成风景的一角。但是人们故意把它们种到一起,在初春的时候绽放,用隆重的态度和满目樱花的效果,占据了人们全部的视线再也顾不得其他。这种隆重也会让人心生敬畏,喜欢却也畏惧。”沈何夕的手指点了一下樱花图案的盒子。
“传统和食力图把一种东西做到极致,所以一代代人在里面倾注大量的精力。在这样的努力下,传承的人们也希望自己的努力能被尊重,就像樱花把自己的凋谢之美以群树飘零来增强效果一样。和食在抬高自己的态度上有些用力过度。大器小餐、原料鲜而美、态度端而正之外,还要把自己归结于道,让自己高贵起来的同时,也让人觉得难以亲近。”
“中华饮食的多样缘自食物需要去迎合各种不同环境下的人群,所以多变又普及,饮食态度或者亲近或者矜持,却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态度的传达。大家都这样,有什么好骄傲的?何况……”女孩顿了一下,“我是中国人,爷爷的饭能让我想起故乡,没有什么会比家更美。”
沈何夕说得轻描淡写,苏仟发誓自己听出了她对中国厨艺的自信。
正川雄一摇了摇头:“不对,追求极致不是错的。”
“没人说那是错的,只是两种厨艺的发展道路不一样。”
看着自己面前因为谈起厨艺而双眼明亮的女孩,正川雄一弯下腰把自己脚边的小灰猫抱了起来:“不,中国、有句话,叫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