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后,沈何夕抱着几本参考书快步从教室里走了出来。二月即将过去,潮湿阴冷的空气并没有丝毫变化。穿过长廊的时候,她轻轻打了个冷战。
“Cici!”女孩轻快的声音从她身后传了过来,琳达在她的身后一路小跑。
沈何夕转身,驼绒大衣的下摆转出了一道非常漂亮的弧线。来到英国的这半年中,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个女孩的外表,从单薄温和变得越来越有气势,越来越有她独特的个人魅力——除了还是那么“单薄”。
“Cici,你什么时候去参加了电视节目?”琳达一脸“我发现了你的秘密”的表情。
沈何夕轻轻笑了下:“我打工的餐馆和那个节目的制作人合作,我只是委派工作而已。”
是的,根据英国对留学生的政策,沈何夕不能作为正式的演艺人员,为了防止将来出现纠纷,艾德蒙先生和苏仟额外签了一份合作协议。所以现在对外来说是节目组和Panda餐厅之间的合作,沈何夕是作为Panda餐厅的员工被老板委任了这份工作。
“不管怎样,Cici你实在是太帅了,昨天晚上我第一次看你的节目,我居然不知道我妈妈已经看了至少一个月了。哦,她快被你迷死了!一会儿你要给我签一个名!你知道吗?我妈妈他们现在几个人的聚会,就是在学习你那个节目里的菜,真是太有趣了。我一开始都没认出来那个女孩是你。天哪,为什么你在电视上看起来那么像一个女王?”
听见真正的十七岁女孩对自己说觉得自己的节目不错,沈何夕笑着抱着书,觉得:略开心!这种开心的心情从她在图书馆开始看书,一直持续到她回到公寓。
许久不见的迈尔斯拎着一袋东西蹲在她的家门口。
看见沈何夕走上楼梯,这个资深花花公子的眼睛都亮了:
“女神!”
“……”现在转身还来得及吗?总觉得这种求投喂的架势有点太夸张了。
“女神救命!我刚刚从沙漠里参加完比赛回来,女神你一定要对我施展大治愈术!”迈尔斯抬起头,努力让面前的女孩看到他的惨状:深棕色的头发下面,脸已经被晒成了红褐色,只有眼窝的部分还留着原本的白皙,衬托着那双风流多情的褐色眼睛——像一只变异的浣熊。
听见迈尔斯的声音,住在楼上的哈维先生迅速地开门走了下来:“抱歉,Cici小姐,对于他出现在您的门口,我非常抱歉。”哈维的这个语气说得好像蹲在地上的一坨,并不是他的表兄而是一只死老鼠。
沈何夕看了一眼迈尔斯浣熊,觉得他遇到这样的亲戚也是挺可怜的。
“不!哈维!我带了很棒的羊肉!看在我刚刚从沙漠里爬回来的分上,女神大人,让我吃点能吃的吧!”面对哈维,迈尔斯浣熊简直是垂死挣扎。
一向正直的哈维先生完全不为所动:“很棒的羊肉也不行,我们不能在这么冷的晚上打扰Cici小姐,就算现在很饿也不行。”
沈何夕:“……”哈维先生你一定要重读“很饿”这两个字儿吗?
“哈维,我要吃肉!呜呜……”迈尔斯被哈维直接扛在了肩膀上,白色眼圈里的那双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沈何夕,同时他还锲而不舍地抖动着手里装着食物的袋子。
“绝对不行!就算你在沙漠里刚刚比赛了一个月,就算我刚刚出差回来,我们都不能打扰Cici小姐……Cici小姐,这些羊肉就给您当作赔礼好了。”正直的哈维先生非常绅士地从迈尔斯手里拽下了食物的袋子要递给沈何夕。
沈何夕:“……”你们强调了“又冷又饿”和各种“刚刚”,现在把食材给我当“赔礼”?信不信我真的厚脸皮给你看啊,正直绅士的哈维先生?“一个小时以后你们下来吃晚餐吧,我也会邀请泰勒夫人。”女孩接过袋子,很轻松地拎着四五磅重的食材,进了自己房间。
趴在哈维肩膀上的迈尔斯,激动地拍了一下他表弟威武不可侵犯的屁股。沈何夕正查验着食材的种类,听见外面有人发出一声凄惨的痛呼。
迈尔斯带来的是一整块的羊后腿肉。羊的后腿肉肌理分明、肉质较嫩、口感层次丰富,最适合大快朵颐式的豪爽吃法。
家里有白萝卜、土豆和辣酱,沈何夕打算做一个红焖羊肉。
红焖羊肉这道菜起于中原,而中原是八大菜系之外豫菜的天下。豫菜流派如今声名不显,但是沈何夕当日求学的时候,却一点点地了解了这个曾经辉煌的派系,到底有多少精妙的讲究和传承。豫菜的传承时间自称起于三千六百年前,在历史上豫菜“中和”之道的影响之深远,远超如今八大菜系中的多数。“中”指的是不偏甜、不偏咸、不偏辣、不偏酸,在五味调和的烹饪过程中求其“中、平、淡”的特点。“和”是指融四方为一体,化阴阳为一统,炼五味为一鼎。东观鲁地,西探巴蜀,中华几大派系或是在调味的手法上,或是在口味的保留上,或是在食材的处理上,都受到过豫菜一定的影响。
红焖羊肉这一味,在豫菜的几千道食方中既新且老。
新是新在这道菜是刚刚出现不久的新食方,老是老在烹饪的手法传承自豫菜的五味调和,追求口感的酥烂和味道的鲜美。
因为调料不全,沈何夕做的红焖羊肉依然是简易版的。
羊肉切块去除血污,因为这块羊腿肉的品质确实不错,肉里基本没有污血,女孩满意地捏了两下肉丁,决定羊肉就不焯水了,直接下锅翻炒。姜和洋葱丁煸炒出香气,倒入羊肉炒到肉质紧实断生,倒入酱油和辣酱炒到上色。一众炖肉料合着温热的清水一同倒入锅里,萝卜、土豆切块,白菜用手撕成片状。等到肉熟而不烂、香气渐渐冒出的时候,过滤掉里面的各种调料,再倒入各种各样的蔬菜,小火炖煮。
香中带鲜、鲜中微辣的气味一点点地沿着厨房的窗子往上爬,临近的人家打开窗子闻了一下香味又把窗关上了。闻得到吃不到,索性不闻便不受那份折磨了。
晚餐时分,大盆的红焖羊肉分装在每个人面前的盘子里,还摆上了西兰花、圆生菜、紫甘蓝搭配出来的蔬菜沙拉。除此之外还有一道酥皮蛋挞,是接受了邀请的泰勒夫人带来的点心。
中华的文字里,羊大为美,鱼羊为鲜。“鲜美”二字都离不了羊,最好的羊肉也是对“鲜美”二字的注解。羊肉酥烂得恰到好处,能够让人充分感受到汤汁的滋味浸透到肉里的同时,也不会完全丧失嚼劲,搭配着同样味道的白萝卜、土豆和白菜,在调味品和羊肉本身的鲜味中,达到了一种绝妙的平衡。平衡、调和,来自东方的东西,也来自沈何夕的记忆。
沈何夕并没有学过真正的红焖羊肉的做法,当年她到中原的时候红焖羊肉大行其道,在这道菜的发源地,想要买到羊肉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是她在那个小县城里吃过了一家又一家,冷风乍起的深秋,她在那里逗留了三天,吃了六顿红焖羊肉,就怎么也忘不了那种能洗刷掉寒冷和寂寞的味道了。
泰勒夫人吃得非常满足,用红色的汤汁浇在米饭上的吃法他们也非常喜欢。哈维先生就吃得比较艰辛,因为他要一边吃一边防止迈尔斯整个人扑向摆在桌子中间用小炉子慢火保温的羊肉锅。酒足饭饱,仍然很可怜的哈维先生,拖着向沈何夕进行第一千零一次告白的迈尔斯告辞离开。
此时的房间里就剩下了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泰勒夫人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对正在切水果的女孩说:“Cici小姐,你做了一道有记忆的菜。”
沈何夕转头看向老妇人。
“我们的味觉不只能记忆味道,还能记忆情感。Cici小姐,我在吃这道菜的时候,感觉了一种奇妙的寂寞与温暖的融和,我想那大概来自你烹饪时的回忆。”泰勒夫人优雅地看着有点震惊的女孩,表情很是慈祥。
“泰勒夫人,在做这道羊肉的时候我确实想起了很多往事,但是我无法相信一道菜能够传递记忆,这太……”沈何夕在厨艺界混迹了二十多年,更别说她在当厨子之前身边一直有两位顶级厨师,其中一个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吃的。她知道很多技艺高超的厨师在做菜的时候能够完成一种感情的传达。甚至她的哥哥在二十岁的时候就能用一道清蒸石斑,让太平区的几个名嘴吃到对家的眷恋。可是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听说过,居然有人能在吃东西的时候知道厨子在想什么。这不是品菜,这是读心术!
“这并不是第一次。Cici小姐,我在吃那份炖猪肉(猪蹄)的时候,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忧伤的情感,但是更多的是充满希望的快乐。我喜欢你做的菜,因为你做饭的时候都满含快乐,还有对中国的思念、对弟弟的疼爱、对自我的肯定,我都能感受到。”
泰勒夫人细数她数次“蹭饭”的经历,仔细回忆着当时吃到的感觉,不自觉地走到她面前的女孩已经震惊到“石化”了。优雅高贵的夫人又喝了一口茶水,似乎要冲淡自己对那些味道的记忆。看见东方女孩此时的表情,她笑了:“我并不是有奇怪的味蕾,也不是有什么特异功能,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