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头私藏的酒喝足了,两个人的叙旧话也说够了。
第二天,沈老头终于开口对徐汉生说明了来意:“我想让我家的大朝跟你学做羊汤。”
“什么?!”坐在一旁的中年男人和他的媳妇儿同时惊叫了一声。
沈抱石连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这两个人,只是笑呵呵地看着自己的老兄弟:“我也不让你吃亏,一道白汤方子你可以从我们沈家十技里面随意挑两个来换。”从两百年前就进驻宫廷御厨房的沈家,秘方诀窍多得让人嫉妒。
徐汉生端起茶缸喝了口茶水,没有作声,沈家十技啊,随便一个做法都足够一个厨子在一个大酒楼里面立足了,当然徐家汤方也不差,可是旁边他的儿媳妇已经坐不住了:“这位大爷,不是我说你,我们徐家老招牌几十年了,你随便拿一个东西就想换走我们压箱底的方子?你有本事要方子,有本事你给钱啊。”
她话还没说完,徐汉生已经把茶缸狠狠地砸在了桌子上:“我还没死呢!想要卖方子先砸了我的棺材再说!”
妇人被吼得躲在一边不敢作声。
“爸,爸您别生气。”中年男人一直坐着不动,直到他亲爹气得快要爆血管,才一脸着急地劝了起来。
徐汉生看看自己不成器的儿子、眼界小的媳妇,再看看沈抱石身后一直站着的沈何朝,心里的火气蹿得更旺了:“滚出去!你们两个都滚出去!”
“爸,这还有外人在呢!汤方子这事儿也不能您一个人说了算是吧?”中年男人抬头看了一眼沈抱石和沈何朝,明显是一副看贼的表情。
可怜徐老头一辈子人品贵重,到头来只能看着自己的儿子在贪婪和浅薄的支配下,要撕烂亲情的最后一点遮羞布:“我说了让你们滚出去!滚!”徐汉生心里清楚,在自己的老伙计面前,他也撑不住自己最后的体面了。
中年男人觍着脸还是不肯走:“爸,您看您身体又不好,我……”
坐在客座的沈抱石冷哼了一声:“大朝,把这两人给我扔出去。”
沈何朝一直沉默地站在沈抱石的身后,安静得像是一棵树,但是当他站在人前时,没有人能忽视他的存在。一手抓住中年男人的肩膀,一手扣住中年妇女的胳膊,像是拖着两个装满鱼的水箱一样,他一步一步慢慢地把他们往门外拖去,并不瘦弱的两个人被他抓住就像是被人用钢索捆住一样挣扎不脱。看见徐汉生眼眶微红、精神颓唐的样子,沈何朝手上又加了一分力气。
在两个人的叫嚷声里,沈抱石叹了一口气。这样的后人“让你看笑话了……”徐汉生呆坐了半天,好像突然就老了下来,连眼神都迟钝了几分,“我那些年天天就只想着熬汤,每天待在厨房里,三十多岁才有了这个儿子……都是冤孽啊!”
沈抱石低头喝了一口茶水,摇了摇头:“这样吧,汤方我们不换了,看你这样,我就算真拿了沈家的技法给你,你后人愿不愿意学还不好说,改天给我卖了我找谁哭去?”
“哎,你这个沈小刀,你怎么说话呢?”徐汉生这次真的快被他气死了,腰板一挺,声腔一抬,气势就回来了。
“我一向有啥说啥。你呀,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别说这个店了,说不定你们家的汤方都能被你儿子、儿媳妇拿去卖钱。你别忘了,这里可不是徐家的大本营鲁西,这里是济菜的范围,他们可不会看在徐家的面子上,不打你们汤方的主意。”
徐老头被他说愣了。是呀,自己年纪也大了,身体也不好,儿子凉薄、儿媳贪婪,都不是继承手艺的料子,等自己走了以后他们真的为了一点钱,把老祖宗的东西卖给外人……虽然不回徐家了,但是他也不能当了徐家的罪人呀。
沈老爷子跷着二郎腿又喝了一口茶,这个金骏眉真不错,看来徐小勺这么些年也没少攒下好东西。
徐汉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终于忍不住了:
“行了!沈抱石,咱们当年光屁股的时候就一块混,我能不知道你?快说,你有什么主意?”
“法子嘛,有两个。”沈老爷跷起来的那只脚悠然自得地画了两个圈:“第一,你带着他们两个人归宗,离开省城,这样你去了之后,就让徐家把他们两个困在鲁西,你就不用担心他们卖了方子、绝了技艺、对不起祖宗了。”
这个主意简直是损得冒泡了!就他的儿子儿媳,他能不知道?真把他们弄回鲁西,说不定他们连死的心都有了。省城比鲁西繁华,他们怎么可能甘心窝在穷山僻壤里一辈子?徐家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叔叔当年能趁着自己爹不在,夺了自己爹的位置,现在他的后人还不一定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徐汉生摇了摇头,他就算对自己的儿子再失望也不可能做这种事。虽然儿子才学到了自己四五分手艺,但是如果自己再压着他练两年,将来自己去了他再不济也能在省城找个二流馆子当个汤师傅。现在社会发展得这么快,他也不忍心真绝了自己儿子的前途:“滚滚滚滚滚!你这是什么馊主意!”
“那就选第二个主意呗,你找个外姓徒弟,把技艺传给他,将来继承了你徐汉生的名号,还能帮扶了你的儿子孙子。这个徒弟很重要啊,得天分高啊,也得资质好啊,最重要的是人品也得好……是吧?”
徐汉生真想把自己的茶缸子一把招呼到沈抱石脸上,真的!这个时候还看不出来这个老东西在想什么,那他就是个傻的!“你说的那个天分高、资质好、人品好的,不会正好姓沈吧?”
沈名厨笑得满脸菊花开:“对呀,而且他还有个跟你很熟的爷爷。”
沈何朝终于让屋外的两个人安静了下来,回到堂屋里,差点被吓到退出去。两个老人同时看向他,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笑容。那个表情,沈何朝解读为:“好货!”
妹妹!我好像被爷爷卖了!
“来来来,先让我看看你的功夫咋样。”徐大厨瘸着一条腿也迈出了健步如飞的架势,拽着沈何朝就往厨房走,路过他的儿子儿媳妇连眼风都不扫一个。厨房里刚买的菜还堆在地上,徐汉生翻找了一下,看见了两块泡在水里的生猪肝,“先来一个熘肝尖吧。”老爷子点了一个相当考验功力的家常菜。
沈何朝点了点头,看了一眼猪肝,换了一盆水,撒了点盐,然后……他转身走了出去,小腻歪该喂了。
“这、这是怎么了?他是不想做?”徐大厨有点茫然。
沈抱石凑过去看了一眼猪肝,瞥了他的老伙计一眼:
“这块肝还没泡到一小时呢,做给你你吃吗?傻!”
“哼!”
“哼!”
两个年过古稀的老头儿互瞪了一眼,一前一后走出了厨房。
熘肝尖儿,取用猪肝最外围的部位,没有苦涩的筋膜,味道鲜滑清爽,是北方相当家常的一道菜。可是想做好并不容易。肝脏是动物的排毒器官,也是分泌胆汁的地方,烹饪的时候,一要去其腥,二要去其苦,三要留其嫩,也就要求厨子眼力、刀工还有对火候的把控缺一不可。
猪肝提前用淡盐水浸泡一两个小时,还要勤换水,这样才能够去掉里面的毒素和胆汁味道。切肝尖儿的时候,每一片肝尖不仅要厚度统一、大小一致,还要保证每一片肝尖儿都有至少三个外边,就是说每一片肝尖儿都要保留能够有益于保存水分和组织形状的那层外膜,不仅是为了外形,更是为了口感。
沈何朝用的是沈家的金柄菜刀,厚重的大刀在他手里轻松得像是一片纸。他没像普通人那样把猪肝放在案板上一片一片地切下来,而是用左手举着猪肝,他右手持刀自上往下一片一片地把肝尖儿削了下来,一边削,一边转动着猪肝。年轻的男人神情专注,他下手极快,下刀极稳,手臂的每一下挥动都像是精确计算过一样,旁人只见刀光闪耀,一片片的肝片就轻飘飘地落在了盘子里,每一片几乎都是等大的,厚度更是惊人的一致。只有真正的内行人,才能看出更深入的东西,比如稳重,比如用心,比如对厨艺视如生命的虔诚。
徐汉生看着这一幕,表情复杂难辨,是嫉妒,是怀念,还是悲伤?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轻声地问自己跟前的沈抱石:“这是你们家传的片云刀?”
片云刀、卷云刀、梳云刀、流纹刀、冰炸法、冰爆法、清浆法、清炸法、清烩法、冷油法,这就是百年沈家曾经纵横京城的沈家十技,十种手段全是用来烹饪鲍参翅肚这等极品海鲜的。
没想到,今天在这个小厨房里,居然能看到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用片云刀来处理这个猪肝。
何其有幸的猪肝。
何其有幸的自己。
徐汉生语气急迫:“这个徒弟我收了!”
“嘿嘿,等我吃完了肝尖儿再说。”沈名厨必须要吊吊他的胃口。
“哎呀,你个老东西……”
说话间,沈何朝已经完成了挂浆、焯菜、滑炒肝尖的步骤。料酒、生抽、糖、醋、盐调成味汁,锅内点油起火,葱姜爆锅,先下焯过水的胡萝卜片、青椒片和香菇片,再下已经变色成金黄的肝尖。浇汤出味,薄芡收汁,瞬息之间,就是一盘鲜脆嫩滑、恰到好处的熘肝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