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龟儿子!”胖乎乎的大厨前脚刚进门就把手里的东西摔到地上直接开骂。三男两女五个徒弟像是鹌鹑一样团团地跟在他的身后,一声也不敢吭。
“黎伯行!”大厨又骂了一声,转头看向他身后表情都惶然的徒弟们,“你们都通过了,你们高兴了?高兴个仙人板板哟!你们知道黎伯行跟我说了什么?!”
这一行人也是刚刚参加完“寻味美食大赛”的海选。
这位大厨姓陈,在京城发展了十几年,开了个口碑不错的川菜馆子,当然因为资历不够没有获得嘉宾邀请卡,但是他的五个徒弟都已经获得了预赛资格,按理是应该高兴的,但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这一场比赛的评委有黎伯行。
黎伯行这个人,跟他们原本没什么交集,按照这个陈大厨的说法,我们灶头上的人跟你们耍把戏的有什么可说的。但是今天的比赛,黎伯行作为评委大肆挑剔别的菜系的选手,端着一副不动声色的高人派头,把其他菜系的名厨们气得够呛。偏偏因为他身后有几分势力,几个评委中也有人看他的脸色行事,把比赛弄得乌烟瘴气。一位粤菜选手和一位鲁菜选手当场退赛,也有几个拿到邀请卡的嘉宾当场拂袖而去。
如果只是这样,也跟陈大厨和他的徒弟们没什么关系。可偏偏这个黎伯行一副川菜天下第一的样子,让参加比赛的川菜师傅们都尴尬不已。天下菜系繁多,更多的是人们的口味,又有谁能说自己的菜系更胜于谁呢?黎伯行这样的做法让川菜厨师们都坐不住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陈大厨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没想到的是,比赛结束之后黎伯行的弟弟黎仲知又特意找到他跟他说,他哥哥是在为川菜争脸面,让脾气本就不太好的陈大厨,差点就挥拳砸在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上了。
什么时候川菜的脸面要你们俩没皮没脸的兄弟去争了?
什么时候你们还能代表川菜了?
如果不是考虑到当时还有人在,陈大厨真的就要用拳头来捍卫川菜的脸面了。
踢了门,砸了东西,瞪了徒弟,陈大厨还是觉得心里迈不过这道坎去:“他的意思就是你们能通过,不是你们有多大的本事,是他们先弄掉了一批别的菜系给你们让路!你们跟我说说,你们需要别人让路吗?!你们的本事就不能堂堂正正地拿个名次?!”
五个徒弟指天骂地地向师傅表决心,自己一定发愤图强在初赛里好好表现,用自己的厨艺给黎家兄弟左右十几个大耳光子。陈大厨的气儿这才顺了一点儿。
他虽然总被人叫陈大炮,但是心里一直是有自己的算盘的。这次的美食大赛不说是规模空前,也是机会难得。
他好不容易等到了让自己用心培养的徒弟们能出头的机会,就这么让这两颗老鼠屎给恶心了,他不找回场子他就不姓陈!
用犀利的小眼神把徒弟们都轰出门,他拨通了老家的电话:“喂,老茂,咱那的比赛海选也结束了吧?你们来京城之前我先给你通个气儿……”这样的电话,今晚他不只打了一次,当然,今晚也不只他一个人打了类似的电话。
黎家兄弟还在为今天他们在电视机前面威风凛凛的表现而沾沾自喜,他们不知道,有句话叫不作死就不会死,也忘了有句话叫作“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川地出身的人最是疾恶如仇,他们这种代表川菜贬低别家菜系的做法,已经真正地犯了川菜厨师们的众怒了。
初赛原本都是定在京城举行,但是考虑到地域特色的多样性和各地观众想要当面观看的诉求,初赛就改在了各省的省会城市。沈家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去了省城。沈何夕还是评委,裴板凳还是参赛选手,区别在于沈抱石和乐青林拎着嘉宾证进去等着美食上桌。
鲁菜,被人们誉为八大菜系之首,因为它技法全面、用料考究,因为它源远流长、底蕴深厚,也因为它平和严谨、不过不失。其实,这是鲁菜的优点,也是鲁菜的缺点。官府菜在大雅之堂上高坐,平民百姓望之而不及,所以也就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平民化的鲁菜又太普通了,普通到北方老百姓的餐桌上可能道道菜都是鲁菜,道道菜又都不是鲁菜。
说道道菜都是鲁菜,是因为他们用了鲁菜的技法、鲁菜的调味、鲁菜的菜名;说道道菜都不是鲁菜,因为那些菜都不可能代表鲁菜。可是因为贴近了生活,所以在人们的眼中那就是鲁菜了。来自灶间的,来自母亲手上的,来自那些或大或小厨房的……因为都似是而非,所以人们也就不再把鲁菜的定义放在心上了。
到底什么是鲁菜,到底怎样是鲁菜,能说得出来的人越来越少了。或是人人能做,或是望而不及,这就是鲁菜的尴尬和窘境。
再过一些年,当饮食品牌的概念开始被人们广泛接受的时候;当川菜凭借辛辣的口味、爽快的性格在中国大地遍地开花的时候;当本帮菜进了国际酒店,入了名胜景点被人们推崇的时候;当潮汕菜从偏安一隅走出来让人们新奇、也令人追捧的时候;当粤地的茶点开始让人们念念不忘的时候,他们就忘了鲁菜,忘了它曾经的荣耀与辉煌,也忘了有那么一些人还在精益求精地让这个派系能努力地走下去。
到那时,人们记得省城的美味,记得海边的海鲜,记得官府菜的高大上。可他们却忘了这些都是鲁菜的一部分,带了山的味道,带了海的气息,带了历史的厚重和积淀。这些不是鲍参翅肚能代表的,也不是家常小炒能概括的。那,大概就是名存实亡了吧。
看着来自鲁地的精英厨师们在烹饪着九转大肠、奶汤蒲菜、芙蓉干贝、油爆大虾、原汁鲍鱼,或者改良后取名为“泰山日出”的浓汤扒鲍鱼,还有改叫“听海”的油爆海螺,改叫“龙游金溪”的蟹黄鱼翅。种种技法和名贵的食材真的是让人眼花缭乱。
沈何夕在比赛选手中竟然看到了元三同,作为省城数得上排行的厨师,他竟然自己作为选手参加了比赛。比赛的时候他做的也不是自己拿手的奶汤元鱼,而是一道新菜——浇汤涨蛋。涨蛋其实是一道很家常的鲁菜,打到发泡的蛋液加上葱花入热油锅里,焖到蛋的上层都熟了再切块上桌,就是最常见的涨蛋的做法。
元三同的这道涨蛋明显讲究了许多,竟然连锅子都是特制的。锅底和锅壁比一般的锅子要厚,锅盖上加了一层套子,这样可以让锅内的气压稍高一点。烩制熟了的海参与肉末搅拌进蛋液中,下锅做成涨蛋,再用熬制好的素汤浇在切成小块的海参肉末涨蛋上。鸡蛋是金黄的,海参用的是泡发的海参,口感更细软,还有酱红色的肉末,碧翠的葱花,再用白色的蔬菜素汤浇在上面,看似家常、实则精细,食材昂贵、卖相亲民。
涨蛋融合了海参肉末之后的诱人搭配,穿透素汤的包裹而来,让人最大的感触是,何不再来一碗米饭,用汤泡饭,用蛋下饭,用酱送饭,还能更舒适惬意吗?沈何夕给这道菜打了八点八分,在满分十分的情况下,能从她手里拿到七点五分以上,通过的概率已经很高了。二十名评委中沈何夕是年纪最轻的,即使她坐在角落里,还是引起了摄像师的注意,给了她几个特写的镜头。
裴板凳则是一改自己讨好鲁地口味的作风,来了一道精致版的椒麻鸡丝。椒麻鸡丝这道菜说简单是真的很简单,家常做来就是一道扯肉成丝、码料浇油的凉菜,但是要说复杂也是真的复杂到了根子上。川菜的麻,与其说是一种味道,不如说是一种轻度伤害。让人的舌头发麻甚至短暂地丧失味觉,这样的形容会让人联想到一些含有微毒的植物。麻的这种感觉用起来就像是行走在钢丝绳上,过之则非美,失之则无味。
在做这道菜的时候,裴板凳将一只三黄鸡烹煮后过冷河,拿出自制的椒麻油。比赛的时候自带调味品是可以的,但是必须填写制作方法和味型,还要接受检查。这一点椒麻油是裴板凳把花椒、麻椒、葱等等调料用刀剁碎混在一起之后,再浸泡在调制的油中整整一个月才完成能用的。本来想用来给小师姐加菜,现在直接被他拿来比赛了。
三黄鸡的鸡肉紧实易熟,短时烹煮之后已经很美味了。鸡胸肉和鸡腿肉取下,鸡胸肉被裴板凳慢条斯理地扯成细丝。而这个时候已经有人开始往评委席上上菜了,裴板凳看了一眼,却一点也不着急。
在选这个菜的时候,师傅问他会不会太冒险了。与已经被人们接受了口味的鱼香肉丝和宫保鸡丁相比,这道椒麻鸡丝的川菜特点更浓厚,又用了比花椒更浓烈的麻椒来制油。裴板凳笑嘻嘻地对他师傅说:“你徒弟我这辈子最大的冒险,就是千里迢迢来踢馆。我现在还记得,我是来踢馆的,这次我就要用这道小凉菜试试,来踢更多人的馆。”
盐、糖、醋,分次搅拌入味,秘制的油料点在上面,搅拌,搅拌。
即使是鲍参翅肚的材料,手快的厨师们也有人已经完成了。一道薄片鲜参用的是快刀把海参切成薄片,蘸辣根食用,这道菜被一些人评价很高。在这种情况下只给它打了五分的沈何夕就比较显眼了。
趁着没人上菜,游走在赛场的主持人忍不住过来,问这个一直低头的女孩:“这道菜,您为什么只给五分呢?”
女孩看到裴板凳慢悠悠地把鸡丝装进翠竹一样的容器里,脸上不自觉就笑了:“硌牙。”
秋湖楼的李师傅有三个徒弟,这次比赛他们都没有参加,只有他的儿子做着李师傅二徒弟的拿手菜。这份小人心思,岂不硌牙?评委中有些消息灵通的,大概也知道了这个女孩是主办方的代表,虽然年纪小但是话语权不小。
听见这样的评价,他们想笑又不能,想斥责又不敢,只让嘉宾席上的李师傅脸上一阵青一阵紫。
秋湖楼李迪平均分太低基本无缘复赛,自由参赛的裴板凳那道“绿意椒麻鸡”,凭借着不同于这些鲍参翅肚的麻辣清爽,还有味道地道的椒麻油、火候恰到好处的清口鸡丝,平均分八点五,已经基本能确定成功晋级。
一位当评委的中年大厨慢悠悠地说:“鲁地的人,最有名的不只是做菜的手艺,而是能海纳百川的心胸。”意有所指,让不少人会心一笑。
坐在评审席的沈何夕,看着裴板凳完全不在意别人目光地拎起没用完的鸡肉和材料冲着她挥挥手离开赛场,笑得更灿烂了一些。
让正巧抬起头的徐山博看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