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有“真意”。我揣摩了很长时间,后来师父说:“要活在当下。”我才有点恍然了。活在当下,也就是斩断过去、现在、未来三际而安住于现前清净明觉的一念。这种安住等于无住。因为就此当下一念通于过去、现在和未来而成为永恒。《华严经》上说:“三世所有一切劫,于一念际我皆入。”这个入于三世的一念既在三世中又在三世外,它是既存在又超越的。卖点心的婆子喝问德山要点哪个心时,德山就被束缚在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的囚笼里而打失了当下一念。
活在当下,也就是安心于当下,能安心于当下也就能安心于时时处处。古代的禅德“饥来吃饭困来眠”,“无处青山不道场”,就是这个道理。
师父因为总能活在当下,所以他总显得那样自在洒脱,处理问题应付裕如,不费一些思索,纯为现时境界。不管是作文还是讲开示他都是信手拈来,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我想这大概就是《六祖坛经》上所说的“定慧等持”吧。
3
我有不爱整洁的习惯,这个习惯是过去长期的学生生活养成的,师父几次批评我,我却进步不大,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师父则不然,他周围的环境总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而且他走到哪里就把清洁和秩序带到哪里。他常给我念叨:“虚云老和尚了不起,虽然行头陀行、穿百衲,但他的衣服却总是干干净净的,他的案头、禅榻总是整齐洁净的。”
起初,对他的话我一直漠然淡然,后来才慢慢领会:这也是修行。
柏林禅寺是一座千年古刹,历史的风暴却使它成为一片废墟。我们最初来到这里时,只有几棵古柏、一座佛塔还使人能依稀辨出这是一座古寺。一切又得重新开始。
师父成了设计师,这儿修什么,那儿建什么,全部都由他亲自擘画,所有工程的图纸他都要亲自过目,并提出意见。有时他带着我们在寺里四处巡视,向我们描述他的复兴蓝图,成竹在胸,运筹帷幄。每次回寺,即使是深夜,他也要去查看建筑工程的进展,有时冷不丁他就会挑出毛病,使承包工程的工头提心吊胆。
最奇的要算赵州禅师塔院的修建。师父在塔前的一片乱草地上划出一个范围修筑院墙。工人在下墙基时竟触到古墙的遗迹,当地的老人说:“过去塔院的围墙就在这里。”竟是无心合古!
经过这两年的努力,到现在一座初具规模的梵刹平地而起。就像整理一间凌乱的屋子一样,师父把这一废墟整理得清净庄严。
现在我相信这两件事是不二的。你只有能净化一间屋子,才能净化一座寺院,乃至一个社会,一个娑婆世界,而这种净化源出于我们身心的净化。
所以师父告诫我们:“依报和正报是不二的。”我感受到他对环境的调整与改变像是出自一种本能,完全是自自然然的,好像无形中有一种光芒从他清净的身心辐射出来,驱除了杂乱,带来了和谐。
他的这种影响力不仅限于环境,对人也是一样。和他在一起,你会感觉宁静、祥和,心里很清净,没有杂念。
师父说:“我们每个人都要成就自己的净土。”是啊,求生西方净土的人要先完成自我的净化,不能把娑婆世界的坏习性带到净土去。
4
师父谈起复兴柏林寺的因缘,既属偶然,又像是必然。1987年10月,师父受中国佛教协会委派,陪同“日中友好临黄协会”访华团参拜赵州塔,目睹古寺颓敝,一片蔓草荒烟,他潸然泪下。后来他告诉我们:“年轻时亲近虚云老和尚,随侍身边,老人经常讲赵州和尚的公案,脑子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来到这里,看到一代大禅师的道场如此破败不堪,触动了感情。”
1990年农历十月初一日,普光明殿大佛在露天安座,风雨交加中万众腾欢。师父见此情景,老泪滂沱。
1991年冬,修复中的柏林寺举办了第一次佛七法会。居士们离寺时都恋恋不舍,有的泪流满面,他们说这里温暖得像自己的家。师父的眼里闪着泪光。
1993年,在柏林寺南边一个清净幽雅的小院子里,师父为我们一位短期闭关的师兄启关。当他说完四句偈语后,热泪夺眶而出。
师父说:“我每次看到你们这些弟子,都想流泪。”
师父的眼泪真多!
提婆菩萨在《大丈夫论》中说,菩萨在三种时候堕泪:“一者见修功德人,以爱敬故,为之堕泪;二者见苦恼众生无功德者,以悲悯故,为之堕泪;三者修大施时,悲喜踊跃,亦复堕泪。计菩萨堕泪以来,多四大海水。”菩萨的泪从哪里来呢?从悲心来,“菩萨悲心犹如雪聚,雪聚见日则皆融消;菩萨悲心见苦众生,悲心雪聚故眼中流泪”。
师父的眼泪和悲心想必已经积聚很久很久了吧。在佛教饱受摧残的年月,他们是欲哭而无泪。僧人们被强迫返俗,被批斗、被劳改。有的人因承受不了这种打击而自寻短见,有的人则放弃了自己的信仰,剩下来的人便要忍受种种迫害和繁重的劳动。
有一次师父给我讲起劳动改造的情形。数九寒冬,凌晨两点起床,步行二十几里到工地挑土,到天黑收工,他有一阵子患水肿,浑身无力,还得坚持干。中午休息的时候,他就找一个背风的地方,大草帽盖住脸,盘腿打坐。“你那时想到过前途吗?”出于文学的想象我这样问他。“没有什么具体想法,但相信那样的现象只是暂时的。”
师父这一代僧人真是命运多舛。他们年富力强的岁月几乎都消耗在那场劫难中,而当转机出现,复兴奄奄一息的佛教的重任又落在他们肩上。
经过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中国佛教百废待举,太需要人才了!师父必须以一当十地工作。
他要主编两种刊物,主管河北省佛协,还要参与中国佛协的许多工作。至于柏林寺的复兴他更是多方筹划,惨淡经营。从化缘募捐,到规划设计,图纸的审查,工价的商定,还有与各种社会关系的周旋,寺内僧团的建设,法会的主持,等等,这一切都是他的工作,他一年的很多时间都奔波在旅途中。
许多次回寺,因为事务忙,他都是夜间赶路,半夜到达,凌晨出现在大殿上,使我们大吃一惊。我曾经想:石家庄—北京一线的火车,在中国这么多人中,可能只有我师父坐得最多了,因为他平均两星期就要往返一次。
不管事情多么忙,师父像是长有千手千眼,应付自如。他休息的时间那么少,却总是一身洒脱,神采奕奕。有时他也会嘲笑我们年轻人不如他精力好。我想,我们缺乏的主要不是精力,而是他那片似海的悲心。须知,这才是他能量的源泉啊!
5
一个冬天的下午,在北京师父的住处,师父与我和一位四川的陈先生谈起虚云和尚那张低首蹙眉的照片。陈先生说:“这张像,很烦恼的样子。”师父说:“不是烦恼,是忧患。”我怦然心动。师父接着说:“我们都能像虚老一样,有忧患意识,佛教就有望了,我们个人的修行就能有所成就。”
有谁能理解禅者的忧患呢?我们选择禅时都只注意了禅的喜悦和超脱,却忽略了禅者的艰难、禅者的承担。
禅宗初祖迦叶尊者以苦行著称。连佛陀都为老迦叶担心,怕他吃不消,劝他放松些,可他却依然如此。最后在灵山会上,世尊拈花,众皆惑然,唯迦叶尊者莞尔一笑。这一笑后面有多少艰辛!
六祖慧能大师为传佛心印,先是磨房碾米,得法后又混迹猎人队伍十三年,屡被险难。
近代虚云老和尚住世一百二十年,为振救衰颓的教运,他东奔西忙,历经九磨十难!
师父说:“不要谈玄说妙,要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
慧心禅语:
禅者行禅,听起来是一件很高雅从容的事情,然而,真正要做到从容与淡然,需要多少的耐心与慈悲之心呢?我们在做某件事情的时候,刚开始总是意兴盎然,但中途渐渐就懈怠了,进而一切都开始打折扣。像师父这样十年专注如一日,需要的不仅仅是一种气魄,更是一种气度和修养。
我们在做事情时,唯有先净化自己的心灵,才能将整个事情看透,只有这样才能一心一意地活在当下。
天童寺忆雪舟——丰子恺
春到江南,百花齐放,我动了游兴,就在三月中风和日暖的一天,乘轮船到宁波去作旅行写生了。
宁波是我旧游之地,然而一别已有二十多年。走入市区,但觉面目一新,完全不可复识了。从前的木造老江桥现在已变成钢架大桥,从前的小屋现已变成层楼,从前的石子路现已变成柏油马路……街上车水马龙,商店百货山积。二十多年不见,这老朋友已经返老还童了!
我是来作旅行写生的,希望看看风景,首先想起有名的天童寺。这千年古刹除风景优胜之外,对我还有一点吸引力:这是日本有名的画僧雪舟等杨驻锡之处,因此天童二字带着美术的香气。我看过宁波市区后,次日即驱车赴天童寺。
天童寺离市区约五十里,小汽车一小时即到。将近寺院,一路上长松夹道,荫蔽天日;松风之声,有如海潮,走进山门,但见殿宇巍峨,金碧辉煌;庄严七宝,香气氤氲。寺屋大小不下数百间,都布置得清楚齐整,了无纤尘。寺址在山坡上,层层而上,从最高的罗汉堂中可以望见寺院全景。我凭栏俯瞰,想象五百年前曾有一位日本高僧兼大画家住在这里,不知哪一个房间是他的起居坐卧作画之处。古人云:“登高望远,令人心悲。”我现在是登高怀古,不胜憧憬!
在寺吃素斋后,与同游诸人及僧众闲谈,始知此寺已有千余年历史,其间两次遭大火,一次遭山洪,因此文物损失殆尽,现在已经没有雪舟的纪念物了。但同游诸人都知道雪舟之名,因为一九五六年雪舟逝世四百五十年纪念,上海曾经开过雪舟遗作展览会,我曾经作文在报上介绍。我们就闲谈雪舟的往事,僧众听了,都很高兴,庆幸他们远古时具有这一段美术胜缘,我所知道的雪舟是这样:
雪舟姓小田,名等杨,是十五世纪日本有名画僧,是日本“宋元水墨画派”的代表作家。日本人所宗奉的中国水墨画家,是宋朝的马远与夏珪。雪舟要探访这画派的发源地,曾随日本的遣唐使来华,其时正是明朝宪宗年间。明朝宫廷办有画院,画家都封官职。明代名画家戴文进、倪端、李在、王谔等,都是画院里的人。李在是马远、夏珪的嫡派,雪舟一到北京,就拜李在为师,专心学习水墨画。他一方面临摹古画,一方面自己创作。经过若干时之后,他忽然悟到:作画不能专看古人及别人之作,必须师法大自然,从现实中汲取画材。于是离开北京,遍游中国名山大川。后来到了浙江宁波,看见这天童寺地势佳胜,风景优美,就在这寺里当了和尚。僧众尊崇他,称他为“天童第一座”。他在天童寺一面礼佛、一面研究绘画,若干时之后,画道大进。明宪宗闻知了,就召他进宫,请他为礼部院作壁画。这壁画画得极好,见者无不赞叹。于是求雪舟作画的人越来越多,使得他应接不暇。他在中国住了约四年,然后回国,他在这四年间与中国人结了不少翰墨因缘。
我又想起了雪舟的两种逸话,乘兴也讲给大家听。
有一个中国人求雪舟一幅画,要求他画日本风景。雪舟就画日本田之浦地方的清见寺的风景,其中有个宝塔,亭亭独立,非常美观。后来雪舟返国,来到田之浦,一看清见寺旁边并没有宝塔。大约是原来有塔,后来坍倒了。雪舟想起了在中国应嘱所作的那幅画,觉得不符现实,很不称心。他就自己拿出钱来,在清见寺旁边新造一个宝塔,使实景和他的画相符合。于此可见他作画非常注重反映现实。
雪舟十二三岁就做和尚,但他不喜诵经念佛,专爱描画。他的师父命令他诵经,他等师父去了,便把经书丢开,偷偷地拿出画具来描画。有一次他正在描画,师父忽然来了。师父大怒,拉住他的耳朵,到大殿里,用绳子把他绑在柱子上,不许他行动和吃饭。雪舟很苦痛,呜咽地哭泣,眼泪滴在面前的地上。滴得多了,形状约略像个动物。雪舟便用脚趾蘸眼泪作画,画一只老鼠。即将画成的时候,师父悄悄地走来了。他站在雪舟背后,看见地上一只老鼠正在咬雪舟的脚趾,仔细一看,原来是画。因为画得很好,师父以为是真的老鼠。这时候师父才认识了他的绘画天才,便释放他,从此任凭他自由学画。这便是这大画家发迹的第一步。
我们谈了许多旧话之后,就由寺僧引导,攀登寺旁的玲珑岩,欣赏松涛。那里有老松千百株,郁郁苍苍,犹似一片绿海。松风之声,时起时伏,亦与海涛相似。有亭翼然,署曰“听涛”,是我所手书的。寺僧告我,某树是宋代物,某树是元代之物。我想:某些树一定是曾经见过雪舟,可惜它们不肯说话,不然,关于这位画僧我们可以得知更多的史实。
慧心禅语:
现实生活中总有不如意的时候,也是在这个时候人们才去倾心和从佛法中寻求心灵的庇佑;去寻访某位高人,观赏某处遗居,休憩于山林佛寺,荡漾于平湖秋月,于人于心来说,都是一件称心如意之事。
踏寻贤者的足迹使我们心生荡漾,而追访禅者的心路历程,更是荣幸之至、亲切之至、安心之至。雪舟的认真与淡泊,感染着无数寻访的人,也感染着那些形式上、内心上行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