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喝茶上瘾,是从泡茶馆开始的。五十年代初我去西昌,那时的西昌还属“西康省”,不仅没导弹基地,没有飞机场,连汽车也不通。从雅安出发一路骑马,每天一站,住的是“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的鸡毛小店。店里除去床铺有时连桌子都没有,要想休息、看书就得上茶馆。好在四川的茶馆遍地都是,泡一碗沱茶,可以坐一晚上。在这里不光喝茶,还能长见识,头天去喝茶,几乎吓得我神经衰弱。茶馆中间有个桌子,四周摆着鼓、锣、钹、板,不一会坐下几个人就敲打起来。我正看得出神,忽然背后哇呀一声,有位穿竹布长衫的先生抚案站了起来。正不知出了什么事,那位先生开口唱了:“凄惨惨哪……”跟着周围的一些人就都吼了起来“凄惨惨命染黄泉哪……”众人吼过,那先生又有板有眼,一字一句,成本大套的唱了下去。我问同行的四川伙伴:“这是怎么回事?”他说:“这是四川茶馆清唱的规矩,哪位客人唱什么角色都是固定的,不管他坐在哪儿,场面一响该开口的时候自会开口。”我说:“那打鼓的也没朝这边看,万一哪位先生有事没来,或是迟到了不就砸锅了?”他说:“不会,要敲半天板还没人应,打鼓的会接着替他唱下去的。”这一惊刚过去,我正端起碗要喝茶,忽然从脖子后边又伸过根黄澄澄的竹竿来,一回头,那竹竿竟杵到我嘴上。我正要发火,看见远处地下坐着位老头,手执纸媒,“噗”的一口吹着了火,笑着冲我说:“吸口烟吧!”我才看出那竟是根数尺长的烟管!他坐在中间遥控,身子一转可以供应周围几桌人享用,抽完一个他用手抹一下烟管,再装上一袋伸向另外一人。除此之外,在四川茶馆还学到了另外许多学问。回北京后我便开始泡北京的茶馆,有空就去喝茶听书。
泡茶馆成了我的业余爱好,落实政策后有了旅行机会,到广东、住香港、游西湖、逛上海,甚至到欧洲、美国,有茶馆都非泡一下才死心。
啰唆至此,读者早已腻烦,就此打住,茶馆的事留给别人写吧。
慧心禅语:
“静心、自悟”是禅宗主旨,茶僧皎然把这一精神贯彻到中国茶道中。喝茶人希望通过饮茶把自己与山水、自然、宇宙融为一体,在饮茶中求得美好的韵律、精神开释,这与禅的思想是一致的。尤其是在古代的贵族社会,懂得茶道的人将会被认为是一流人品的贤人雅士,这种被艺术化的人生在历史的长河中始终以“遗世独立”的姿态为各代的文人所吹捧景仰。
风庐茶事——宗璞
茶在中国文化中占特殊地位,形成茶文化。不仅饮食,且及风俗,可以写出几车书来。但茶在风庐,并不走红,不为所化的大有人在。
老父一生与书为伴,照说书桌上该摆一个茶杯。可能因读书、著书太专心,不及其他,以前常常一天滴水不进,有朋友指出“喝的液体太少”。他对于茶始终也没有品出什么味儿来,茶杯里无论是碧螺春还是三级茶叶末,一律说好,使我这照管供应的人颇为扫兴。这几年遵照各方意见,上午工作时喝一点淡茶。一小瓶茶叶,终久不灭,堪称节约模范。有时还要在水中夹带药物,茶也就退避三舍了。
外子仲擅长坐功,若无杂事相扰,一天可坐上十二小时,照说也该以茶为伴。但他对茶不仅漠然,更且敌视,说:“一喝茶鼻子就堵住。”天下哪有这样的逻辑!真把我和女儿笑岔了气,险些儿当场送命。
女儿是现代少女,喜欢什么七喜、雪碧之类的汽水,可口又可乐。除在我杯中喝几口茶外,没有认真地体验。或许以后能够欣赏,也未可知,属于“可教育的子女”。近来我有切身体会,正好用作宣传材料。
前两个月在美国大峡谷,有一天游览谷底的科罗拉多河,坐橡皮筏子,穿过大理石谷,那风光就不用说了。天很热,两边高耸入云的峭壁也遮不住太阳。船在谷中转了几个弯,大家都燥渴难当。“谁要喝点什么?”掌舵的人问,随即用绳子从水中拖上一个大兜,满装各种易拉罐,熟练地抛给大家,好不浪漫!于是都一罐又一罐地喝了起来。不料这东西越喝越渴,到中午时,大多数人都不再接受抛掷,而是起身自取纸杯,去饮放在船头的冷水了。
要是有杯茶多好!坐在滚烫的沙岸上时,我忽然想,马上又联想到《孽海花》中的女主角傅彩云做公使夫人时,参加一次游园会,各使节夫人都要布置一个点,让人参观。彩云布置了一个茶摊,游人走累了,玩倦了,可以饮一盏茶,小憩片刻。结果茶摊大受欢迎,得了冠军,摆茶摊的自然也大出风头。想不到我们的茶文化,泽及一位风流女子,由这位女子一搬弄,还可稍稍满足我们民族的自尊心。
但是茶在风庐,还是和者寡,只有我这一个“群众”。虽然孤立,却是忠实,从清晨到晚餐前都离不开茶。以前上班时,经过长途跋涉,好容易到办公室,已经像只打败了的鸡。只要有一盏浓茶,便又抖擞起来,所以我对茶常有从功利出发的感激之情。如今坐在家里,成为名副其实的两个小人在土上的“坐”家,早餐后也必须泡一杯茶。有时天不佑我,一上午也喝不上一口,搁在那儿也是精神支援。
至于喝什么茶,我很想讲究,却总做不到。云南有一种雪山茶,白色的,秀长的细叶,透着草香,产自半山白雪半山杜鹃花的玉龙雪山。离开昆明后,再也没有见过,成为梦中一品了。有一阵很喜欢碧螺春,毛茸茸的小叶,看着便特别,茶色碧莹莹的,喝起来有点像《小五义》中那位壮士对茶的形容:“香喷喷的,甜丝丝的,苦因因的。”这几年不知何故,芳踪隐匿,无处寻觅。别的茶像珠兰茉莉大方六安之类,要记住什么味道归在谁名下也颇费心思。有时想优待自己,特备一小罐,装点龙井什么的。因为瓶瓶罐罐太多,常常弄混,便只好摸着什么是什么。一次为一位素来敬爱的友人特找出东洋学子赠送的“清茶”,以为经过茶道台面的,必为佳品。谁知其味甚淡,很不合我们的口味。生活中各种阴错阳差的事随处可见,茶者细微末节,实在算不了什么。这样一想,更懒得去讲究了。
妙玉对茶曾有妙论,“一杯曰品,二杯曰解渴,三杯就是饮驴了”。茶有冠心苏合丸的作用那时可能尚不明确。饮茶要谛应在那只限一杯的“品”,从咂摸滋味中蔓延出一种气氛。成为“文化”,成为“道”,都少不了气氛,少不了一种捕捉不着的东西,而那捕捉不着的,又是从实际中来的。
若要捕捉那捕捉不着的东西,需要富裕的时间和悠闲的心境,这两者我都处于“第三世界”,所以也就无话可说了。
慧心禅语:
茶,是生命惊喜的邀请,人生则是一场又一场美丽的茶宴。禅,是生命最初的本质,是一朵清淡如菊的禅花。茶与禅,可以说是最难用语言,也最不需要语言的生命精华。因而,我们只能通过嗅觉、味觉去品味其中的奥妙,在淡淡的茶香与幽幽的禅思中寻味生命的本质。
咏茶味人生——凯亚
这次在香港小住数月,先后走访了一二十家茶庄并茶具博物馆。印象之一是,他们无不讲究中国茶道传统的文化气氛和审美环境,从茶号招牌直到茶室的一般陈设,包括茶桌、茶凳、茶器、茶品,以及伴奏的音乐,四壁的字画,无不流露出了传统的中国情味和中国风俗。其中我印象最深的,则要数坐落在九龙尖沙咀区段上的一家茶寮。只因其壁上挂着一幅三尺来长的条子,那上书有四个浓墨的隶字“茶味人生”。偕行的还有两位茶侣,一位是杭州的吴君,一位是南京的朱君。他俩抬眼瞥见这幅条子时,也皆顿生兴味。但见吴君趋步走到那幅条子跟前端详一会,把缀书在“茶味人生”底下的两行联句一字一顿地读出了声“茶味人生随意过,淡泊知足苦后甘”。此联句乃楷书小字,想必是权作注脚之用。尽管它未能把“茶味人生”所深蕴的内涵完全破译出来,倒也通俗明白,自有其可取之处。
当一位青年调茶师给我们递茶过来时,我便问他,这幅条子是不是哪位书法先生书赠你们的?他笑说:“那是我跑了几十家文物古董店,好不容易才觅得的。我们这些靠茶谋生的人,朝朝暮暮都在跟茶和茶客打交道,咀嚼咀嚼‘茶味人生’这几个字,似乎蛮有味道。”
“你有如此眼力,如此情怀,真不容易啊!”我不由赞许说,“是嘛,诚然如你所说,你作为一名调茶师,一年360天都在跟茶和茶客打交道。而就茶客来说,不论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本埠的,还是外埠的,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尚俗的,还是尚雅的,你都得悉依他们的不同口味来调茶。不难推想,你从中所味得的人生体验,特别是通过茶来深味人生的种种体验,一定很是深切吧。”
没有想到听了我这番话,那位青年调茶师即带着一种激情的口吻说:“哇!我们的这幅条子挂到如今,总算没有白费工夫。如此善解我们调茶师的慰藉之言,我这还是头一回耳闻哪。”说罢即彬彬有礼地做了一个请茶的手势,并说,他去喊老板来陪我们喝茶。
说笑之间,那位青年调茶师果然带着老板欣然走上前来,我们彼此递交名片后,他即坐下来陪我们喝茶。原来这位老板也是调茶师,他热情地表示说:“欢迎光临,并请多多赐教。听说三位先生非常理解咱们调茶师,至于说到‘茶味人生’嘛,那么这在像我这样的调茶师来说,却是苦涩之味有余,而甘美之味往往不足哇。不过本着淡泊自甘的人生态度,我们这些人也就适然,安然啰。”我称许说:“阁下在人生感悟方面见解不俗嘛。所谓‘淡泊自甘’,这正合乎中国茶道的传统精神,历代多少茶道大师,也都是淡泊一生,从而才得以成就一生的啊!”接着,大家便侃起了历代那些茶道大师的许多逸闻传奇,不由谈笑风生。或则卢仝、陆羽,或则赵佶、朱权,不一而足。尤其是茗谈到了苏东坡和曹雪芹这两位茶道大师时,则格外侃得兴高采烈。
直到告别之时,茶寮主人竟仍不舍得撂下刚才茗谈的话题,遂即回头指指那幅“茶味人生”的条子,不无幽默地说道:“这个话题在我们这些结缘于茶的人来说,恐怕称得上是永恒的话题哪。”
“那好,”我笑着与之握手说,“那就等着我们下次再会,再侃!”
慧心禅语:
在禅宗眼里,任何事物都与“道”相通。“一切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这里,最关键的是一个“悟”字,如一味追求俗世行为,就会“蒙蔽其真识,不可救药,终不悟也。”然而,也正是在“悟”这一点上,茶与禅有了它们的共同之点。所谓“体验有得处,皆是悟”“必工夫不断,悟头始出”,古人把此个境界看做平常,都与茶及茶事活动有着深刻的内在关联。这种境界化的茶禅已经不再是“饮牛饮马”式的了,而是一种高雅的、平静的、淡泊的修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