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到了熟地方一样,带着我走,我也不懂他第一次是怎么来的。这里有的是很少的人家和很多的大树,他也不问路,原来这里也无法问路,没有佛的著名神圣遗物,居民也不知道有佛教,只是见到黄衣的知道是出家人,见到我这个白衣的知道是俗人,正像中国人从佛教经典中知道“白衣”是居士的别称那样。
这里只能望空拜佛。有个鸟巢禅师在这里,我们去会他。
我知道唐朝有位鸟巢禅师,是住在树上的一个和尚。如果我没有记错,《西游记》小说里好像还提到过他,怎么这里也有?
“他是住在树上吗?”我问。
“那是当然。”和尚回答。
又在荒野中走上了一段,他说:“就要到了。”我这时才猛然想起玄奘在《西域记》中记山川道里那么清楚,原来和尚到处游方化缘、记人、记路,有特别的本事。
突然前面大树下飞跑过来一个人,很快就到了面前,不错,是一个中国和尚。
两人异口同声喊:“南无阿弥陀佛!”接着都哈哈大笑起来,我向这新见人物合掌为礼。
这位和尚连“随我来”都不说就一转身大步如飞走了,还是老和尚提醒我说:“跟他走,这就是我说的鸟巢禅师。”
走到大树跟前,我才看出这是一棵其大无比的树,足有普通的五层楼那么高。在离地约一丈多的最初大树杈上有些木头垒出一个像间房屋一样的东西。树干上斜倚着一张仿佛当梯子用的两根棍和一格一格的横木。
鸟巢禅师头也不回,一抬腿,我还没看清他怎么上的梯子,他已经站在一层“楼”的洞门口,俯身向我们招呼了。他仍不说话,只是打着手势。
老和尚跟了上去,手扶、脚蹬,上面的人在他爬到一半时拉了一把。一转眼,两位和尚进洞了。
这可难为我了,从小就不曾练过爬树,我又是踏着印度式拖鞋,只靠脚的“大拇指”和“食指”夹着襻子,脱下拿在手里,又不便攀登,因为手里还提着盥洗用品之类。勉强扶着梯子小心翼翼地、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一步一步,好容易到了中途。大概鸟巢禅师本来毫不体会我的困难,只拉了老和尚一把就进去了;现在看到我还没有“进洞”,伸出头来一望,连忙探出半身,一伸手臂把我凭空吊上去了。我两步当一步不知怎么已经进了“巢”,连吃惊都没有来得及。
原来“巢”中并不小,当然没有什么桌、凳、床之类,只有些大大小小的木头块。有一块比较高而方正的木台上供着一尊佛,仔细看来,好像不是释迦牟尼佛像,而是密宗的大威德菩萨,是文殊师利的化身吧?佛前还有个香炉样的东西,可能是从哪位施主募化来的。奇怪的是他从哪里弄来的香,因为“炉”中似乎有香灰。
三人挤在一起,面对面,谈话开始了。鸟巢禅师一口浙江温州口音的话同老和尚一口湖南宝庆一带口音的话,真是差别太大了。幸亏我那时年纪还不大,反应较灵敏,大致听得出谈话的大部分,至少抓得住要点。
湖南和尚介绍了我并且说我想知道鸟巢禅师的来历,禅师听明白了大意,很高兴。大概他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和人长篇讲话了,尤其是讲中国话。我想,他也许会同这次路上化缘时见到的一位华侨青年一样干脆夹上印度话吧。然而不然,他非常愿意讲自己的家乡话。
“我一定要见佛,我一定能见到佛的。”这是他的话的主题。
“变调”当然多得很,几乎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不过我还是弄清楚了大致情况。
他是温州人,到“西天”来朝圣,在这佛涅槃的圣地发愿一定要见佛,就住下修行。起先搭房子,当地居民不让他盖。他几次三番试盖都不成,只能在野地上住。当地人也不肯布施他,他只能到远处去化点粮食等等回来。这里靠北边,近雪山脚下,冬天还是相当冷。他急了,就上了树,搭个巢。可是当他远行募化时,居民把巢拆了,他回来又搭。这样几次以后,忽然大家不拆他的巢了,反而有人来对着大树向他膜拜。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往后就好了,他安居了下来。
“我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后来才知道,他们见我一个月不下树,也不吃东西,以为我成佛了,才让我住下来了。我也就不下树了,索性又搭了两层‘楼’,你们看。”说着他就出了巢,我同老和尚伸头出去一望,禅师正在上面呼唤。原来再上去约一丈高的又一个树杈处,他搭了一个比第一层稍小的“巢”。他招手叫我们上去,这可没有梯子,只能爬,老和尚居然胆敢试了几步。禅师拉着他时,他在巢门口望了一望,没有钻进去,又下来了。禅师随着出巢,三步两步像鸟一样又上了一层。从下面望去,这似乎又小了一些,仿佛只能容纳一个人。他一头钻进去,不见了。我看那里离地面足有四丈左右,也许还不止,不过还没有到树顶。巢被枝叶掩住,不是有他的行动,看不出有巢。
过一会儿,禅师下来了,他毫不费力,也不用攀援,不但像走,简直像跑,也可以说是飞,进了我们蹲在里面的第一层巢。
“我在上两层的佛爷面前都替你们拜过了。”
这时我才明白,他上“楼”并非为显本事而是为我们祈福。不过这一层的佛像前,我们也没有拜。老和尚没有拜,可能是因为他看那神像不大像他所认识的佛。禅师却替我们拜了一拜,嘴咕噜了几句。我忍不住问:“难道你真有一个月禁食不吃斋吗?”很担心这一问会触犯了他。
他毫不在乎,说:“怎么不吃?我白天修行,念经咒,夜深了才下去在荒地上起火,做好几天的饭,拿上来慢慢吃。这里的人不布施我,我就在夜里出去,到很远的地方化点粮食,火种,蔬菜,香烛,还要深夜回来。这里好得很,冬天不太冷,夏天也不太热,我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春秋。我自己有剃刀,自己剃发。自己提桶到远处提水,什么也不求人,一心念佛。我发愿要在这里亲见佛爷,你们看。”说着,他把下身的黄褐色布裙一掀,露出两膝,满是火烧的伤疤。这使我大吃一惊,难修的苦行。可是,这不是释迦牟尼提倡的呀。
他又说:“现在不一样了。常有人来对树拜,不用我远走化缘,吃的、用的都有人送来了,我也不用深夜才下树了。有时这里人望见我就行礼,叫我一声,我也不懂,反正是把我当做菩萨吧。”
我估计这两位和尚年纪相差不远,都比我大得多,都应当说是老人了,可是都比我健壮得多。
我同老和尚下树走了。鸟巢禅师还送了我们一程才回去,他告诉了我他的法号是什么,但我忘了。他并不以鸟巢禅师自居,他巢内也没有什么经典,他说诵的经咒都是自幼出家时背诵的。从他的中国话听来,他也未必认得多少中国字,他的外国话也不会比鹿野苑的老和尚更好多少。
在车站上等车时,恰巧有个印度人在我身边。他见到我和一位中国和尚一起,便主动向我是否见至性到住在树上的中国和尚。然后他作了说明:原来这一带被居民相信是印度教罗摩大神的圣地,所以不容许外来的“蔑戾车”(边地下贱)在这里停留。尤其是那棵大树,那是朝拜的对象,更不让人上去。后来不知怎么,忽然居民传开了,说是罗摩下凡了,神就是扮成这个样子来度化人的,你们这位中国同乡才在树上住下来了。居民也不知他是什么教,修的什么道,只敬重他的苦行。你知道,我们国家的人是看重苦行的。我看他仿佛轻轻苦笑了一下,我想,这也是个知识分子。
慧心禅语:
金克木,1912年8月14日生于江西,自学多种语言,1943年到印度佛教圣地鹿野苑钻研佛学,同时学习梵文和巴利文,从此走上梵学研究之路。拜访鸟巢禅师之路其实也是一次心路之旅,同样是礼佛之人,自然有惺惺相惜之感。鸟巢禅师随缘任运的生活使人向往,其超然的与世无争的生活态度也使人赞赏。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可谓是有事必有缘,如喜缘、福缘、人缘、财缘、机缘、善缘、恶缘等。万事随缘,随顺自然,这不仅是禅者的态度,更是我们快乐人生所需要的一种精神。随缘是一种平和的生存态度,也是一种生存的禅境。“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放得下宠辱,那便是安详自在。吃饭时吃饭,睡觉时睡觉。凡事不妄求于前,不追念于后,从容平淡,自然达观、随心、随情、随理,便识得“有事随缘”皆有禅味。
我当了一百天和尚——张大千
我家里信奉天主教,但我对佛学很有兴趣。我当初决心要做和尚,是在松江的禅定寺,主持是逸琳法师,“大千”就是逸琳老方丈为我取的法名。起初,我完全根据佛经,崇奉释迦牟尼的方式:“日中一食,树下一宿。”
当时佛门中声望最高的,是宁波观宗寺的谛闲老法师,我决定到宁波去求见谛闲老法师。我由松江募化到了宁波,观宗寺的知客僧对我这个野和尚闭门不纳。我回到小客栈去想办法,就写了一封信给谛闲法师。据说谛闲老法师正在闭关,外人见不到。我这封信发生了效果,老法师回信叫我去见他。观宗寺的知客僧一见是我,大不高兴,报我这个野和尚不知趣,又来找麻烦。我笑着告诉他,这一次是你们老方丈请我来的,直到出示了谛闲法师信,他才无话可说,让我进门。
谛闲法师让我去,是看了我的信,认为字里行间颇有灵性。我与老法师天天论道,听他谈经说法。我虽说原本是去观宗寺求戒的,但临到要烧戒时我又怀疑了。
我与老法师辩论,我说佛教原没有烧戒这个规矩,由印度传入中国初期,也不兴烧戒。烧戒是梁武帝创造出来的花样,梁武帝信奉佛教后,大赦天下死囚。赦了这些囚犯,又怕他们再犯罪恶,才想出烧戒疤这一套来,以戒代囚。我说我信佛,又不是囚犯,何必要烧戒,不烧戒也不违释迦的道理。
谛闲老法师说:“你既是在中国,就应遵奉中国佛门的规矩。”他又譬喻说:“信徒如野马,烧戒如笼头,上了笼头的野马,才变驯成良驹。”我回答他说:“有不需笼头的良驹,难道你老人家就不要么?”老法师笑而不答。
谛闲老法师当时已是七十多岁的高龄,我二十刚出头,少年气盛,辩论时老法师好耐心,我曾出妄言说:“您老人家是当代高僧,可是我已得道成佛您不知道。”老人家笑叱我一句:“强辞夺理!”
辩论了一夜,并无结论,老法师并未答应我可以不烧戒。我记得那天是腊月初八,第二天就要举行剃度大典。我实在想不通,要我烧戒也不甘心,终于在腊月初八那天,逃出观宗寺!
我当时虽然逃出了观宗寺,但我并不是要还俗,我只是不愿意烧戒,我打算到杭州西湖灵隐寺去,投奔一位认识的和尚。到了西湖旗下营,要过渡到岳墓,渡船钱要四个铜板,我当时只有三个铜板。我想他对出家人总可以客气点,上了船,就对他说明我的钱不够,请他慈悲。哪晓得船夫不但不慈悲,反而开口就骂,他说:“天天摇船摆渡,你们和尚来去多得很,如果个个都要我慈悲,我岂不是要喝西北风!”
我忍气吞声,心想既然做了和尚,还争什么意气,逞啥子强。过了渡,倾其所有给他三个铜板,心想所欠有限,他会高抬贵手,让我走的。哪晓得他一把抓住我的僧衣不放,破口大骂,骂我野和尚不给钱,我也开口回骂。更令我恼火的是,他把我穿的和尚礼服“海青”扯破了,游方和尚没有海青,就不能挂单。
骂人还不要紧,拉扯之间,船夫竟然用桨来打我,我一怒之下夺过桨来,就把他打倒。他大叫救命,岸边的闲人等,也大叫野和尚打人,但是没有谁敢阻挡我了。
这件事对我刺激很深,那时候究竟是血气方刚,一点不能受委屈。我开始想到了和尚不能做,尤其是没有钱的穷和尚更不能做。
我仍然到灵隐寺寄住了两个月。
上海的朋友,不讳言自己的苦闷。上海的朋友们,也认为我长期寄居在西湖灵隐寺不是办法。他们建议:就是要住在庙里,也不妨住到上海附近的庙里来。我同意这办法不错,若到了上海附近,可以经常与朋友接触谈书论画,可免寂寞烦闷。
上海的朋友来信说,已代我接洽好两处庙子,我可以去挂单寄住。他们不告诉我庙在哪里,只约我某月某日坐火车到上海,他们指定我在北站下车,说是来接我,然后陪我去庙里。那一天,我完全遵照他们的约定到了北站下车,正在东张西望找我的朋友时,人群中突然有人抓住我的手膀子,大喝一声:“总算把你捉住了!看你还能朝哪里逃!”
原来我是被我的朋友们“出卖”了,他们不但没有来接我,早已用电报通知我二家兄,由四川赶来,等在月台上抓我!
二家兄免不了把我一顿好骂,当天就动身,把我押回四川,而且回家后就在母兄命令之下结了婚。没想到家里已经另外为我订好亲事,结婚这年,我二十二岁,我的原配名曾正蓉。
由松江禅定寺开始,到上海北站月台我被二家兄抓住为止,前后刚巧又是一百天。
慧心禅语:
佛曰:“佛度有缘人。”
禅宗认为万事万物都是由因缘而起,因缘为“因”与“缘”之并称。在现实生活中,有很多的事情,在看似偶然的背后都深深地隐藏着必然,而这必然又等待着偶然来成全。也许,这就是“缘”妙不可言的地方。
人在“缘”中,如大海中的朵朵浪花。古龙曾经说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整个社会就是个大江湖,人就是这江湖风波里的一片落叶,一朵雨里的浮萍。顺水推舟,乐天知命,不求开悟,但求一份内心真正的逍遥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