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昇闷哼一声,他的身法再飘忽,也难以躲过夭矫难测的捆仙索,背部被狠狠抽中。一时新伤牵动旧伤,再也忍耐不住,仰头喷出一口热血。
“强弩之末了!”莫神机很享受对手这种垂死的挣扎,臭小子,老子这时候该百倍奉还了。
莫神机一抖手,余下四道捆仙索张牙舞爪地齐齐挥出。
眼见袁昇只有束手就擒,哪知他身形一闪,斜刺里冲入了一扇毫不起眼的小门。捆仙索狠狠抽在门板上,竟溅出了一串火星。
“法阵!”莫神机眼芒一寒,但他已看到袁昇脚步踉跄了许多。
莫神机身形一弹,电射而出。一冲入这座神秘的院内,莫神机便觉眼前道路错综繁复,似乎暗含阵法,但好在前面的袁昇显然也为阵法所困,走得并不快。这小子显然也有些慌乱,而且一边逃,还一边不住地吐血。
虽然袁昇还是四品下的将军官职,远较他莫神机为高,他本来无权擒捕上级官员,应当有所顾忌,但这时候两人之间的较量很有些江湖较技的味道,更因他一门心思地要扳回宣门声誉,便循着袁昇所踏的路径,疾冲而前。
袁昇的前方,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大殿。
从半张的殿门瞧去,可见这是一座前后通透的殿宇,从这里穿过去,他很可能会有多条路径可走。
一定不能让他穿过那座殿宇!莫神捕鼓起余勇,六道飞索疾出,犹如六条飞旋的怒龙扑向袁昇。
眼见捆仙索就要触到袁昇的衣襟时,袁昇蓦地贴地一滚,迅疾地转向那扇半开的殿门。
莫神机嘴角咧开一丝残酷的笑,这完全在他意料之中,仗着身法奇快,已抢先一步跨入了殿门。
老子胜了!莫神机几乎要狂笑出声了。他已稳稳挡在了袁昇身前,而袁昇,这个数日前内苑奏对时,让天子万分欣赏、让两大公主争相拉拢的朝中新秀,却口角渗血,如一条狗般地滚在自己身前。
只是,莫神机忽然觉得奇怪,这小子望过来的眼神怎的如此奇怪,没有失败者的痛苦、惊慌、畏惧,那眼神竟有几分得意,甚至是……怜悯?
莫神机随后就觉出了更大的奇怪,那是一种异常古怪的气息,阴郁、森寒,更带着说不出的怨毒。
忽然间,他耳中传来轰然一响,殿内门窗齐齐闭合,原本通透的殿宇变成了一座漆黑的世界。
下一刻,莫神机便觉出了一种难耐的威压,仿佛万乘之君驾临身前,仿佛三军统帅纵马而到,让他全身僵硬,冰冷。
一见倾心清心塔,三生常伴长生阁——说的是长安城西之丰邑坊内的长生阁。
丰邑坊紧挨着崇化坊,长生阁坐落在其西北边,是一座有些冷僻的道观,却自称佛道合参,而且观内真有一座隋代佛寺遗留下的五层高塔,名曰清心塔。
不知从何时起,有闲人觉得“清心”与“倾心”同音,便杜撰出“一登清心如一见倾心,一拜长生便三生常伴”等口彩。因为这长生阁不是真正的清修道观,这些好口彩很可能是那些假道士们招揽善男信女们所编的鬼故事。但世间事往往是鬼故事才流转得开,一来二去,这些传闻真就在长安青年男女间流传开来。
每到上元节、中秋节乃至七夕时,都会有成双的男女来登清心塔。只不过自两年前的七夕夜,有一对痴男怨女从五层高的清心塔上跳楼殉情,做成了一对鬼鸳鸯之后,长生阁便惹上了官司。再后来,那里便常常闹鬼,此后就冷清了下来,再也无人敢在七夕夜来此登塔祈愿。
只是今日晚间,长生阁却热闹起来。不知从哪里来的豪客将整座偏僻道观包了下来。清心塔上,更是张灯结彩,层层塔檐上缀满彩灯,远远望去,如一尊光彩夺目的琉璃宝塔。
“今年的七夕夜看来要与众不同啦,怪不得今晚的月亮这样美!”长生阁的观主激动得快要热泪盈眶了。这次的贵客实在太有钱了,听说领头的是个胡僧,果然有钱人还得看那些波斯巨贾呀。只看这五层清心塔上悬挂的各色精致宫灯,就让观主目眩神迷,甚至塔内的楼梯上都铺了西域特产的茵毯,每层都燃起了熏炉,沉香、龙涎香、苏合香等名贵香料,熏得整座高塔都幽香四溢。
而这一切布置妥当,只花了短短半日工夫。这才叫真正的豪奢。
清心塔最高的第五层,现在只有四个人。
最耀眼的是俏立楼头的玉鬟儿。她一身浣花流水锦织的高腰百褶裙,裙上绣着数百朵形色各异的奇花,上罩淡粉锦绣半臂彩衫,再配上那张娇艳欲滴的玉靥和轻愁脉脉的明眸,被灯辉映衬着,整个人光彩照人,犹如一朵盛放的牡丹。
她手里拿着九孔针和五色线,时而默默仰望着天心的那轮明月,时而轻贴在身旁的李隆基肩头,低声呢喃着。
“三郎,我要对月乞巧啦,记得你也要许愿呀……许什么愿呢?我们做一对比翼鸟可好,嗯,今晚是牛郎织女相见的日子,他们是天上的神仙,其实还不如一对日夜在一起的鸟儿快乐……”
按照其时的风俗,女子都要在七夕时对着月亮,将五色线穿过九孔针,谓之乞巧。更因相传七夕这一晚,牛郎与织女相会,所以女孩子们乞巧时总要许愿,而这些愿望又多与恋情相关了。
自从昨晚听得李隆基翻来覆去说出“七夕夜,清心塔”这六字之后,玉鬟儿立时就想到了这里,随即激动地想着三郎好转在望,特别是在七夕这个特别的日子里。
雪姑正盼着将她这新任花魁弟子送入宗楚客府内,这两日对她几乎言无不从。而听得玉鬟儿要带着心上人登上一座极偏僻的冷清道观对月乞巧,老胡僧慧范也觉得没什么要紧,随即发动人手,仗着泼天的财力,半日工夫便将一切都布置得妥妥帖帖。
此刻,慧范和雪姑也站在不远处,悄然凝望着一对年轻人。
雪姑幽幽叹了口气:“慧范长老,难得你有心,让她圆了这个梦。这一切,又让你破费不少吧……”
“便是倾城重宝,又怎能与玉鬟儿的倾国绝色相比?”慧范目光复杂地瞥了眼雪姑,“素宗主,传说在这里许愿,会非常灵验。今晚是七夕明月夜,不知你的愿望是什么?”
雪姑也盯着他:“我的愿望,长老自然知道!除了了却那位贵人的天大人情,我还要为鸿罡那死鬼报仇。可恨他死得不明不白,门下弟子无数,居然无人敢发一言。”
“他弟子无数,成才的却没几个。凌髯子老成木讷,凌智子又胆小畏缩,只有个关门弟子老十九还不错,却一直在闭关。嗯,说来他的弟子中,最有才气的还是袁昇。可惜,据老衲打探的消息,鸿罡极有可能是被袁昇失手刺死。”
雪姑森然道:“袁昇和那个宣机国师,我都不会放过。”
“老衲祝愿素宗主成功。”慧范的目光闪了闪,忽地瞟向玉鬟儿的背影,“老衲精通相术,这位美女……应该是你的女儿吧,为何不告诉她真相?”
雪姑冷哼道:“你既然相术独到,能看得出她的父亲是谁吗?”
慧范的脸上浮过一丝痛楚,又迅疾掩藏下去,尽量淡然地微笑道:“事关国师清誉,老衲不敢多言。”
“真是个老狐精,什么都瞒不过你。”雪姑笑了,却笑得颇为苍凉无奈。
栏干前的李隆基忽然笑了笑,一字字道:“你来,我给你吹笛。”
“三郎,你……你真的要好了!”玉鬟儿的眸间闪出泪花来了,“你先跟我说,我们——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李隆基很认真地看着她,仿佛在痛苦地思索着什么,终于慢慢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是大唐青年男女们发愿时常说的话,原本极寻常的话,但不知怎的,从李隆基这个俊逸却有些呆滞的男人口中一字字地吐出,便显得难言地沉重与火热。
看着几乎要欢呼雀跃的玉鬟儿,雪姑蓦地淌下了热泪。
当年,也是在长安,也曾有一个男人跟他说过同样的话。
那时候,那个男人也同样挺拔高大,只不过他的身份较之李隆基的临淄郡王更加难以碰触。
人生如长夜,相约如寥星。可惜,谁会记得那些火热的约定呢?她紧咬银牙,心中阵阵抽痛,先让这个丫头了却心愿吧,然后,该是报复这个世界的时候了……
雪姑的明眸不经意地一转,陡地发现慧范那华贵胡袍竟在微微发抖,这个老胡僧显然在极力抑制着什么。
“长老,你怎么了?”
“没什么,看到了少年人,想到些当年事。”慧范淡然一笑,顺水推舟的一句话,便将先前的古怪化于无形。
雪姑却没有这么轻易地消去疑心,冷冷一笑:“公主殿下让你照顾我们,却没想到你照料得很好,出乎意料地好。可我一直觉得奇怪,你身上有一股气息,真的让我觉得很奇怪。”
她说着缓步走向慧范,一股强大的气息已向那老胡僧当头压下。
慧范脸含苦笑,静静地望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