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忽然响起一道柔媚的笑声。
笑声不是先前那道黑影发出的,而是一直在前面驾车的车夫。遭受陆冲的玄兵术奇袭后,这座厢车的后门和前壁尽数洞开。先前陆冲也早看到了那车夫的背影,但却全未留意。他的心神全被那绝世高手风范的黑影吸引过去了。
直到此时,那车夫发出一声轻笑,陆冲才知道自己上当了。
这毫不起眼的车夫,才是真正的宗师级高手。
几乎在听到轻笑的同时,陆冲便看到了一团雾气,那是无数道细丝凌空飞舞。那些丝似飞雪,似白雾,直到最后一刻陆冲才看清,那竟是发笑女子的满头银发,如怒雪飞雾般的长发。
跟着他陡觉双腕一紧,已被如雪的发丝缠住。那发丝上似是蕴有奇异劲道,一经沾身,便让他双臂再也提不起丝毫气力。
只凭这牛刀小试的身手,便知此人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修为深湛,却又如此心思诡诈,陆冲知道自己败得不冤枉。
陆冲的双眼却还落在那道僵直的黑影上,颤声道:“玉鬟儿?”
玉鬟儿依旧有些怜悯地望着他,却说不出话,也丝毫动弹不得,也不知被人做了什么手脚。
陆冲有种欲哭无泪之感,怪不得啊,姑奶奶你先前那样看着我……但为何你不冲我眨眨眼,哪怕是掉几滴泪?你这绝世高手的风范装得真他娘的像啊!
“阁下是谁?”
陆冲很爽快地向白发女子一笑:“你瞧,刚才我将玉鬟儿当作你的手下,却只是将长剑横颈,没下杀手,看在这个分上,咱们有话好好商量行不行?”
“不行!”白发女子冷冷一笑,声音虽冷,却带着一股天然的妩媚韵味,“奇怪,袁昇就只派了你这冒失鬼过来吗?”
袁昇连夜接到了青瑛的密报后,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果然是老郭总管!
密报却非青瑛本人传送,而是由坊门守候的金吾卫暗探送来,只是一个密封的竹管。竹管是金吾卫暗探内部传递消息所用,封口处有特异处置,只能打开一次。
那里面是仓促间扯下的一角帕子,上面只潦草的一行字:玉鬟儿被劫,贼人乘相王府车马,老郭总管。
据送信的金吾卫暗探禀报,青瑛当时很急,急匆匆扯下衣袖,写了这幅字,便又急匆匆前行追赶马车去了。
“哦,她还说,她与陆冲要去追查此事,最快也要明日赶回。”那暗探又叮了一句。
这实在是个惊人的消息。来自相王府的马车居然劫走了玉鬟儿,车上的贼人到底是哪一派人马?
遣走了那暗探,袁昇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幅字上的最后四字,老郭总管。
老郭总管,并非是青瑛情急生智才想到的一个关键处,而是袁昇在相王遇刺案后的分析所得。就在那次相王爷马车遇险之后,袁昇便对掌管相王爷车马的王府仆役产生了疑虑。跟熟悉相王府的陆冲一番深谈后,他将目光最终锁定在了老郭总管身上。
老郭总管掌管着相王府的车马,那辆秘符厢车更应是他重点照料的车辆,却在相王被刺之前莫名地断了车辕。断辕的时机太巧,巧得有些诡异,几乎可以说是和刺杀形成了完美配合。
虽然车夫老鳏张也能接触到这辆秘符厢车,但考虑到相王府对此控制严格,一些车夫甚至都是要轮换的,那么真正应对此负责的人,就该是那位掌管车马控制大权的老郭总管了。
只不过,针对相王的一起未定缘由的谋刺案和与相王之子有关的碧云楼奇案,二者之间到底有什么玄机?
袁昇甚至对陆冲和青瑛都没有明言。
更因为相王遇刺一案落在了御史台神捕莫神机的肩上,金吾卫职责所在,无法明着追查,袁昇便只是跟陆冲和青瑛做了一次深谈,随后命青瑛暗中探查老郭家中钱款的底细。
但也正因那次深谈,青瑛才能在仓促之间,再次想到了老郭。
此刻看着那帕子上字迹潦草的四个字,袁昇知道,那个人要冒头了。
漆黑,光亮。
幽暗与光明无尽地转换。
最后,终于有一束清冷的月辉透入了这片黑暗,陆冲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立时大吃一惊,自己居然被埋了起来,全身只有脑袋还留在地面上。他急忙四下张望,才见身周幽清冷寂,草木葱茏,亭阁精致,想必是先前那个白发女子将自己打晕后,迅疾运到了此处。
看这里的情形,似是一处荒僻的园子。最让他惊奇的,是他头顶上方有一株巨大的花树,木气芬芳,枝叶繁茂,更有一朵巨大的花朵垂下,在夜风中摇曳着,散发出沁人的幽香。陆冲很想看个仔细,只可惜陆大剑客没有练过柔术,整个人被埋住后,脖颈扭转的幅度有限,难以看清那奇葩巨花的全貌。
忽然间头顶一阵潮湿,却是有人将一片冷水当头浇下,跟着便听得一道柔冷的笑声:“那是天下罕见的异种牡丹花,号称‘花妖’,此刻你真正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笑声有些熟悉,兼具妩媚和冷酷,正是那白发女子的笑声。这女子便站在他身后,所选方位颇为巧妙,陆冲拼力回头,也只能看到她随风飘摇的白色裙角。
“这牡丹花嘛,果然不错,”陆冲兀自没心没肺地笑着,“能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让我做个明白鬼!”
“不能。”一只手,冰冷而柔软,轻轻抚摸着陆冲线条分明的方脸,那声音轻叹道,“你的身子真好,很精壮!”
“嗯,前辈要采阳补阴吗?”陆冲几乎有些惊喜了,“我记得那法门应该在闺房里,一张香软的床上啊!在下七世童贞之体,绝对精壮精纯。”
“不用痴心妄想了,”冷而软的手狠狠拍了下他的脸,“我说阁下精壮,是觉得你很适合做花妖的‘人蛊’,也就是一种新奇的花肥。”
“花肥?前辈也喜欢养花啊,同道中人啊,本人对花道亦略有心得,须知最好的花肥,莫如人的五谷轮回之物——简称大便。前辈只要给我好吃好喝,我保证每天按时定量地提供优质花肥。”
“你这一脸大胡子的家伙,还很喜欢说笑话。可惜你伺候的都是寻常花木,我这可是异种花妖。花妖最喜欢的便是‘人蛊’,而炼制人蛊的法子却十分繁复。
“相传此法传自西域,挑选的人蛊必须强壮,一定要活着埋下土,异种花妖会在第一时刻辨析人蛊的精纯度,觉得欢喜了,会开得愈发绚丽芳香。嗯,现在花妖便对你很满意。然后,每天要喂你活鱼生虾,那些西域人很有意思,活鱼生虾上都有特制调料,你饿极了时绝对会吃得津津有味。”
陆冲再也忍耐不住:“为什么一定要吃生的活的?”
“妖都是要吃生鲜之物了,这本异种牡丹名为花妖,自然还不是妖,所以只能由你这个人蛊替它吃了。这般喂养你一个月后,你就会变得肥白无比。你埋在土下的身子便会成为花妖最为喜欢的肥料,它的根系会从你的背部钻入,插入你的五脏六腑,疯狂吮吸你的身体精华……”
“那时候,老子还活着吗?”陆冲几乎要吐了。他不得不承认,这女子不但术法高强,手段高明,而且心思更是阴沉诡诈,几句话间便让自己生起生不如死、如坠地狱般的恐惧感。
“应该还活着吧,这便是人蛊必须精壮的原因。你要活得越久越好!”
陆冲险些要破口大骂了,他暗中强运罡气,但也不知那女子给他施展了什么手脚,体内罡气竟难以导引出气海,四肢也就没有丝毫气力。
“可是你体内集聚的毒菌,终要爆发的,月余之后,你还是会毒发而死。那时你埋在土下的身子可能就只剩下一堆骨头了,而你的脸却如剥壳鸡蛋般白净肥圆,五官中还会渗出些菌丝来。嗯,你五官中生出的这些菌丝,则会是另一种奇妙蛊术的药引。”
陆冲强抑着呕吐出来的恶心感,沉声道:“那一定是傀儡蛊了!原来你就是傀儡蛊的主人!”
“知道得太多对你不好,有时候做个糊涂鬼,有利于你及早投胎转世。”女子哧哧地笑着,果然没有直接回答。
陆冲心下愈发寒冷。从白发女子故作笑谑的口吻看,此人似乎便是傀儡蛊的正主!他甚至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这个神秘女子或许便是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天下第三杀”!
他已暗中运功数次,却仍是毫无效验,一颗心也渐渐沉了下去。他现在唯一残存的希望就是,追踪术出类拔萃的青瑛千万不要在这时候追来。
偏在此刻,淡淡的月辉下,一抹阴云般的窈窕倩影正在飞速逼近。
陆冲的双眼几乎要睁破了。青瑛这死丫头怎的这么快就跟来了!
“那小妞是你的什么人,你竟这样紧张?”白发女子一眼便看出了异常,轻声发问,“是你老婆,还是你的小情人?”
陆冲只得摇头,哼道:“狗屁,狗屁都不是!”
“这么关切的眼神,你赖不掉的!”白发女子轻笑着,将身子向花丛深处隐了隐,“嗯,她的身手很好呀,想必气脉筋骨都很不错,用来做人蛊,也必是妙品。”
一股若有若无的威压当头罩来,显是那女子怕他出声示警,已将罡气笼住了他的头脸。
看来无能为力了,望着青瑛越来越近的惶急身影,陆冲忽然生出一种深切的无奈和痛楚。原来青瑛那么好,一直对老子那么好,可陆冲你这没良心的,为什么平时没有觉出她的好?
这么想着,忽然间两行热泪夺眶涌出。
那女子一直留意陆冲的神情,这时忍不住惊道:“陆大剑客,居然为了个女人流泪?那不妨告诉你个好消息吧,这种人蛊,女人做更好,只因女人与花木同属阴性,五行完全相符,做出的菌丝,效验也更佳。所以你万万不可出声,她马上就要到了,只要我顺顺当当地捉住她,一欢喜,或许就会放了你。”
说话间,寒意凛凛,一根细长的剑,已抵在了陆冲的咽喉上。
青瑛已到了十数丈开外,并且机敏地察觉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如风般冲来。
这一路上她寻踪觅迹,耗费了很大的真元,但这时却提起全部罡气,猛冲过来。她冲得很急,月辉下满头长发迎风飞舞,那是陆冲这辈子看到过的最美的画面。
“死婆娘,别过来,快跑!”
陆冲忽然提起大吼。吼声凄厉,这也是陆冲这辈子喊出的最大的声音。
身后响起女子一声幽幽的叹息:“你倒是个痴情种!”
随即陆冲便觉后脑剧痛,眼前霎时一片漆黑。
在昏过去之前,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仍是青瑛在月辉中迎风飘飞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