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对死者来说只是生命体从呼吸到静止的瞬间转变,并在静止的那个瞬间彻底完成其在世间所享有的权利与财富、所应承担的责任与义务,然而死亡本身还尚未结束,它需要为生者提供一个化解死亡带来冲击的缓冲地带与缓冲时间,中华文明为这缓冲设计了诸多方案,死亡仪式的烦琐、死亡落葬的规矩……在各种礼仪、各项事务的压力下,生者对死亡的悲伤、遗憾可略有缓解,然而仪式与落葬也都是瞬间完成的即时性工作,短期或许奏效,但无法支撑生者怀念死者的寂寂长夜,中华文明的温情亦在于此,它用高度发达的文学体系支撑了生者从短期到长期对死者的哀婉与怀念,用文字记录死亡的纪念。
中华文明中关于死亡纪念的文学内容、文学形式种类繁多,甚至诸多文体即是为死亡纪念专设。魏晋南北朝时期,伴随着死亡觉醒的是文学觉醒,各文学理论专著层出不穷;而伴随文学觉醒的是文体觉醒,文体分类由简趋繁,涉及种类愈多,析分程度愈细。曹丕《典论·论文》论及文体八种,陆机《文赋》论及文体十种,挚虞《文章流别集》据现存佚文整理论及文体十一种,萧统《昭明文选》论及文体三十九种,刘勰《文心雕龙》论及文体亦三十余种,随着文体种类的丰富、文体分类的多样,死亡文体也有长足发展。
如表所示,随着时间的发展、文学的成熟,死亡文体样式逐渐增多,且分类也逐步细化。文体的繁荣说明创作的繁荣,说明当世人对死亡文学的重视与倚重,仅《昭明文选》即收录哀伤类、挽歌类、诔类、哀类、碑文类、墓志类、吊文类、祭文类的优秀诗、赋、文共四十一篇,而后世的死亡文体也根据魏晋南北朝的初步定型辐射发展开来,文人根据自身情况、与死者交往情况、写作死亡文学的时机情况等选择适合的文体进行死亡纪念,简单地概括,这种死亡纪念可暂以时间为界限,从死亡当下与死后怀念两方面加以区分。
第一节 死亡当下的盖棺论定
死亡当下的死亡纪念指在死者死亡仪式、落葬过程中所使用的文学形式与内容,如挽联、墓志铭等,是在死亡发生后短期内的纪念方式,有更多的即时性、功能性及概括性,其更注重用简短、精练的语言概括死者的一生,有更多盖棺论定的意味。
挽联——上下对仄凝聚一生功德
挽联,又称哀挽联,有生者为纪念死者而作,也有死者自作,是目前死亡仪式上重要组成部分,亦是死亡纪念中最简单、最精华的文字显现。文献可考挽联最早见于北宋神宗熙宁年间,据清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载,“挽联不知起于何时,古但有挽词而已。即或有脍炙二句者,亦其项腹联耳。《石林燕话》载:‘韩康公得解,过省殿试,皆第三人,后为相四迁,皆在熙宁中。苏子容挽云:三登庆历三人第,四入熙宁四辅中。’此则的是挽联之体矣”。挽联脱胎于整首挽词最精彩、最凝练的项联、腹联,形式上的对仗平仄与内容上的凝练总括无疑是挽联与生俱来的创作特点。
挽联的形式一般分为上下两联,讲求句式对仗平仄,辞意相对相辅,文人终生纠结于律诗、骈文创作的八股对仗中,在死亡的时刻这种对仗发挥至极,在音与意的完美结合中,凝缩、总结死者的一生。
附公者不皆君子,间公者必是小人,忧国如家,二百余年遗直在;
庙堂倚之为长城,草野望之若时雨,出师未捷,八千里中大星沉。
“湖湘第一才子”左宗棠挽林则徐一联,全联分上下两联,每联四个部分,其对仗关系纵横复杂,上联前两部分对仗,“附公者”对“间公者”,前者追随,后者诋毁,词义相反,“不皆君子”对“必是小人”,前者句式否定内容中性,后者句式肯定内容否定,句式词语皆相反;下联前两部分亦对仗,“庙堂倚”对“草野望”,仿佛范仲淹《岳阳楼记》“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覆盖士大夫出处所有可能;“为长城”对“若时雨”,则又比“忧国”“忧君”更进一步,将心理活动转化成实际行动,“居庙堂之高”则为国家栋梁,“处江湖之远”则为百姓谋利;上联、下联前两句在其内部联系的基础上,彼此间构建对仗关系,上联写他人,下联写挽主,上联间接描述,下联直接刻画,构成对比关系。两联后半部分亦如此,“忧国如家”对“出师未捷”,前者强调“内圣”,后者关注“外王”,协同完成儒家式的死亡拯救;“二百余年”对“八千里中”,前者自1644年至1850年,后者自广西镇压太平天国至广东守东南沿海,前者时间邈远,后者空间疏远,数量对等;“遗直在”对“大星沉”,前者谓直到而行、有古遗风,后者谓殒身殉职、巨星陨落,德行一致。
上下联对仗,上下联中前后句对仗,词性对仗,句式对仗……习作八股为常的古人深谙此道,清李渔甚至撰写《笠翁对韵》,在文字学上为世人把关,“上卷一东、二冬、三江、四支、五微、六鱼、七虞、八齐、九佳、十灰、十一真、十二文、十三元、十四寒、十五删;下卷一先、二箫、三肴、四豪、五歌、六麻、七阳、八庚、九青、十蒸、十一尤、十二侵、十三覃、十四盐、十五咸”三十对韵囊括挽联对仗音韵的所有可能,而其中诸如“一东”开篇的“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牛女二星河左右,参商两曜斗西东。十月塞边,飒飒寒霜惊戍旅;三冬江上,漫漫朔雪冷鱼翁”,则在音韵的基础上囊括日月星辰等所有自然现象与爱恨羡妒等所有社会现象,资源如斯,留给世人的即是在善用资源的基础上,结合挽主实际情况的自由发挥。
挽联的内容也因其短小精悍的特点与其他死亡纪念方式不同:宜颂扬而忌缺憾,多角度而切身份,叙死因而重感情。
宜颂扬而忌缺憾。死亡纪念诸多文体中挽联最为精练,寥寥数语颂扬死者尚显局促,更未可如其他文体述及缺憾,“三七开”“二八开”的功过论在挽联处实难操作,故而挽联多只论功德,即使生者与死者是敌对双方,亦如此。
四镇多贰心,两岛屯师,敢向东南争半壁;
诸王无寸土,一隅抗志,方知海外有孤忠。
康熙挽郑成功一联,若不知背景或许会猜测为贤君挽忠臣。然其却发生在敌对双方:清军入关、扫平江南之时,郑成功据厦门、金门两岛抗清,甚至曾攻至南京,后收复被荷兰占领达38年的台湾,继续抗清。康熙此联,未见敌对情绪与攻讦责骂,反而肯定其收复台湾的历史功绩,且对其抗清之举予以理解,这是对死者的尊重,也是对其他晚明遗臣的安抚。
多角度而切身份。死亡纪念重在追忆死者功勋德业、学问建树、处世为人等诸多方面,然儒家文化体系中往往为官、为人、为文三位一体,而生者则可根据自身与死者的实际情况有所侧重、有所专注。试以鲁迅为例,“中国著名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的死亡,悼亡者甚多,而挽联内容的侧重也多有殊异:有侧重其文学家身份的,如孙伏园挽“踏《莽原》,刈《野草》,《热风》《奔流》,一生《呐喊》;痛《毁灭》,叹《而已》,《十月》《噩耗》,万众《彷徨》”。如斯诺挽“译著尚未成功,惊闻陨星,中国何人领呐喊;先生已经作古,痛忆旧雨,文坛从此感彷徨”。有侧重其思想家身份的,如蔡元培挽“著述最谨严,非徒中国小说史;遗言尤沉痛,莫作空头文学家”。如陈毅挽“要打叭儿狗,临死也不宽恕,懂得进退攻守,岂仅文坛闯将;莫作空头文学家,一生最恨帮闲,敢于嘻笑怒骂,不愧思想权威”。如郭沫若挽“方悬四月,叠坠双星,东亚西欧同殒泪;钦诵二心,憾无一面,南天北地遍招魂”。如佐藤村夫挽“有名作,有群众,有青年,先生未死;不做官,不爱钱,不变节,是我导师”。有侧重其革命家身份的,如沈钧儒挽“这世界如何了得,请大家要遵从你说的话语,彻底去干;纵躯体有时安息,愿先生永留在我们的心头,片瞬勿离”。如唐弢挽“痛不哭苦不哭屈辱不哭,今年诚何年,四个月前流过两行泪,又谁料,这番重为先生湿;言可传行可传牙眼可传,斯老真大老,三十载来打出一条血路,待吩咐,此贵端赖后死肩”。其中,在侧重其思想家身份的挽联中,多人以“非徒”“岂仅”“莫作”等否定句式表达对死者身份定位的态度,即其文学家的身份仅为基础,其思想家、革命家的身份才最为世间所称道。同样的,有些挽联则试图兼顾诸多身份而非偏重其一,如冯友兰挽梁漱溟:
钩玄决疑,百年尽瘁,以发扬儒学为己任;
廷争面折,一代直声,为同情农夫而执言。
梁漱溟一生功业,“内圣”在创立发扬“新儒家思潮”,“外王”在山东邹平“乡村建设运动”,内圣外王、知行合一的人生概括浓缩在挽联中,兼之以“钩玄决疑”“廷争面折”的不屈品格,成就“百年尽瘁”“一代直声”的身后功名。
叙死因而重感情。死亡纪念诸多文体中挽联创作时间最早,可以说是死亡的当下,而瞬间、即刻的文学创作或应交代死亡原因,或应承载情感迸发。试看康有为挽戊戌六君子联:
殷干酷刑,宋岳枉戮,臣本无恨,君亦何尤,当效正学先生,启口问成王安在;
汉室党锢,晋代清谈,振古如斯,于今为烈,恰如子胥相国,悬睛看越寇飞来。
挽联没有直接提及戊戌六君子就义的悲壮,而是从详列殷商比干、南宋岳飞、吴国伍子胥、明初方孝孺、东汉党锢儒生、魏晋清谈名士枉遭杀害的角度,在君臣、古今的对比中将矛头直接指向清政府,声讨之意鲜明可见,披肝沥胆,字字血泪,戊戌六君子的死因及康有为彼时彼刻的情感宣泄一览无余。又如,王国维“殉文化”自沉昆明湖底:
离宫犹是前朝,主辱臣忧,泪罗异代沉屈子;
浩劫正逢此日,人亡国瘁,海宇同声哭郑君。
——吴宓挽
其学以通方知类为宗,不仅奇字译鞮,创通龟契;
一死明行已有耻之义,莫将凡情恩怨,猜拟 。
——梁启超挽
十七年家国久魂消,犹余剩水残山,留于累臣供一死;
五千卷牙笺新手触,待检玄文奇字,谬承遗命倍伤神。
——陈寅恪挽
许是震撼于王国维为“殉文化”而自沉的舍生取义,挽联更侧重探讨其死亡的原因,其中既有“泪罗异代沉屈子”自沉湖底的直接死因,又有“留于累臣供一死”殉道文化的间接死因,既有“莫将凡情恩怨,猜拟 ”对其死因的辩护,又有“浩劫正逢此日,人亡国瘁”对其死因的解释,在叙述死因的过程中抒发情感,与其说众大家挽的是王国维的死亡,不如说挽的是中国文化的死亡。
挽联中还包括一种特例,即自挽联,即生前已为自己写好挽联,以待用时。顾名思义,自挽与他挽的最大区别在于体现挽主本人对自己的态度、对自己的鉴定、对自己的认知,更客观也更谦虚,少了功勋的颂扬,多了些自省,多了些自嘲。其中,清代文人可谓翘楚。
读书十年,作官十年,归田十年,生有涯如斯而已;
儒林无传,循吏无传,隐逸无传,死之日尚何言哉。
以上为梁同书自挽联。梁同书,清代书法家,与翁方纲、刘墉、王文治并称“乾隆四家”,“名满天下,求书者纸日数束”,为官多年,生活简朴,性格耿介。上联概述生平经历,下联简评自身业绩,豁达自谦,全联工切可诵,有味可嚼。
生无补乎时,死无关乎数,辛辛苦苦,著二百五十余卷书,流播四方,是亦足矣;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浩浩荡荡,数半生三十多年事,放怀一笑,吾其归乎!
以上为俞樾自挽联。俞樾,晚清朴学大师,学富五车,一生著作等身,曾被其师曾国藩评价为“李少荃(鸿章)拼命做官,俞荫甫(樾)拼命著书”。曾于“花甲之寿”余年尚殷之时,自撰挽联并悬挂曲园书房“春在堂”两侧,为人儒释兼参,心虚旷达。上联平和低调,书生自许,死生无关乎时数;下联自信高昂,君子自认,仰俯皆合于道德。全联对比明显,在自谦中颇见自矜。
慨此日骑鲸西去,七尺躯委残芳草,满腔血洒向空林。问谁来歌蒿歌薤,鼓琵琶冢畔,挂宝剑枝头,凭吊松楸魂魄,奋激千秋。纵教黄土埋予,应呼雄鬼;
倘他年化鹤东归,一瓣香祝成本性,十分月现出金身。愿从此为樵为渔,访鹿友山中,订鸥盟水上,消磨锦绣心肠,逍遥半世。惟恐苍天负我,再作劳人。
以上为左宗棠自挽联。左宗棠,晚清忠臣,二十七岁病重自挽,虽无平生功业总结,但有壮志未酬感慨。上联想象死后情景,生为人杰,死亦鬼雄;下联想象来世生活,山水隐逸,逍遥半生。全联对仗工整,变幻多姿,婉约细腻,雄浑悲壮。
无法想象挽主自题挽联时的心境,是自行总结唯恐他人概括有缺的完美主义?是客观论述唯恐他人过度溢美的谦虚谨慎?是抒发壮志唯恐死亡剥夺建功立业心志的别样的死亡拯救方式?无论如何,自题挽联是挽主对自己的概括总结,这早已经超越死亡纪念的范畴。死亡纪念向来是生者为死者所做的努力,而预支死亡恰能让死者主动参与其中,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