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刚熄下火,原本安稳地躺在后坐睡觉的小孩适时地醒来,坐起之后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嘴里含糊着问:“Mommy,到家了吗?”
“是啊!”吴筱桐从前面下来,打开了后车门,伸手想要抱他,“咱们到家了。”
坐着的人灵巧地从她手里挣脱,抢先一步滑下车,带点严肃地说:“外婆说,我是大孩子了,不能老让Mommy抱,Mommy会累的。”
说完,转过头一蹦一跳地往前走。
吴筱桐微笑地看着前面欢快走着的孩子,锁上车,慢慢地跟在后面,但眼神一直没有离开。
走了几步,前面的人突然停了下来,吴筱桐已经站到了他旁边,见他不再往前走,便蹲了下来,笑着问:“怎么了,不是不要Mommy抱吗?”
那孩子立刻委屈地摇了摇头,一只小手指向前方,说:“Mommy,那里有人。”
吴筱桐疑惑着,顺着他的手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有个高瘦的人影正舒适地斜靠在他们家门前的围栏上。
在街灯的照射下,地面上的影子被拉得格外悠长,延伸到某个不知名的远方。
其实还是隔着一大段距离,看不清那人的面容,远处的人影似真似假,并不太真切。可是吴筱桐觉得眼睛里已经有些许湿意逐渐氤氲开来。她的眼神专注着盯着前方,不敢闭眼。
那边的人似乎有所感应般回了头,然后迅速转过身站定,看着他们。
两两相望,他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直到衣袖被人紧紧攥住,不停摇晃,吴筱桐才回过神,使了下力站起,腿脚有些发麻,但她依旧努力维持着刚刚的样子,紧紧地牵住那只小手,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她走得极慢,眼神也有些缥缈,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一般,只是专心致志地往前走,走过他的身边。
可是旁边的孩子却停了下来,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天真地问:“你找谁?”
沈嘉言怔怔地站着,还没有从眼前的一幕反应过来。那孩子大概以为他没听见,又加大了音量问:“Areyouwaitingfousomebody?”
他的表情从疑惑转为震惊,瞬间之后又从恼怒转变成惊喜。只是一个孩子,却让他手忙脚
乱,连最简单地问题都回答不上来。
这是他意料之外的场景,他还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应。
旁边的门被打开,屋子里有个妇人走出来,薄责道:“我就听着是言言的声音,外面这么冷,怎么不进来?”
那是吴筱桐的妈妈,屋外的三个人都尴尬地站着,小言言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表情甚是不解。
筱桐妈妈看清了外面的状况之后,似乎轻笑了一下,随后只是拉过那只被吴筱桐牵着的小手,语气温和着说:“言言先跟外婆进屋,好不好?”
门再一次被合上,只剩另外两个人继续在夜色中僵持,很多的话,很多的问题,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许久,沈嘉言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涩,他才终于咽了一下,然后迟疑着开口:“你难道不该向我解释什么吗?”
“不需要。”吴筱桐继续盯着前面,似乎要把自己藏起来,躲避着他的目光。
她不敢看他,只有在她做错事的时候她才不敢看他。
那个孩子,她竟然敢瞒着他生下了她说不要了的孩子。她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生下他,她是存心不想让他知道。
沈嘉言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气都在往上涌,他用力抓起她的手腕,似乎要将她整个人捏碎一般,眼睛死死地盯住她:“吴筱桐,你真是能干!”
“沈嘉言,你放开我!”她用力挣扎,试图抽回手,可是越用力,手腕处就越疼痛。那疼痛那样真实,终于让她清醒,这一切都不是她的梦境。
沈嘉言更加用力箍住了她,他不放,他就是不放手。
可是她浑身都在颤抖着,手上冰凉的温度传至他手心,她的眼睑垂下,睫毛上的泪珠悬然欲坠,沈嘉言看向她,忽觉胆战心惊,手上的力道瞬时松了下来,只余最后一丝微力拉着她的手,幸而她也不再挣扎。
他满意地看着她,然后推开那扇门拉着她走了进去。
屋里,小言言正坐在壁炉旁玩着手中的积木,抬头有些困惑地看了他们一眼,又说:“Mommy陪言言玩……”
沈嘉言这才收回了手,脸上冷酷的表情一下子就柔和下来,他微笑着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轻轻地拍着他的头,说:“我陪你玩好不好?”
言言立刻高兴地推给他一堆积木,“好啊,Mommy比较笨,都不会玩这个的。”
沈嘉言随意地摆弄着那些玩具,貌似无意地问:“那我们先交个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吴念言,Mommy和外婆都叫我言言。”小男孩用稚气地童声回答道。
沈嘉言嘴角抽动了一下,脸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他说:“言言的名字真好听。”然后还抬头看了一下吴筱桐,一副得逞般的表情。
吴筱桐脸上一片烧红,赶快逃离现场,躲进了厨房。
言言不认生,又多了个大孩子陪他玩,高兴地很。很快他就和沈嘉言熟络开来,吃饭的时候已经自动自觉地凑到他跟前。
沈嘉言笑着抱他抱到他的膝盖上,然后往他碗里夹了几块牛肉。
怀里的小人立刻转头,疑惑着问:“叔叔怎么知道言言最喜欢吃这个?”
“因为叔叔也最喜欢吃这个。”沈嘉言笑笑,揉着他的头发。
吴筱桐更加不安,她抬头看看孩子,又看看沈嘉言,说:“言言下来让叔叔吃饭,过会就赶不上最后一班去市区的车了。”
沈嘉言没有看她,直接对着边上的筱桐妈妈说:“阿姨,我能在这住一晚吗?”
筱桐妈妈在餐桌下捅了捅女儿的手臂,又笑着点头答:“当然,这天气,听说晚上还会有大风雪。”
吴筱桐本来还想说什么,听到后半句又把话咽了回来。
整顿饭,只有吴筱桐一个人默默地吃着碗里的饭,食不知味,看起来,另外三个人才是一家人,其乐融融。
晚上,吴筱桐去跟她妈妈挤一张床,把自己的房间腾给了沈嘉言,而小念言直嚷着要跟叔叔一起睡,吴筱桐怎么哄都不听,也就只好由着他了。
沈嘉言躺在筱桐的床上,心情复杂,像是做梦般,原本以为已经失去的东西此刻正真实地在他面前。
他转过头,看着眼前安静躺着的小男孩,他的嘴巴很小,像筱桐;睫毛很长,像他;鼻梁很高,整个脸的轮廓都隐约有他的影子。
他是念言。他怎么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自觉地就轻笑出声,面前的人却突然睁大了双眼,把他吓了一跳,然后笑着问:“睡不着吗?”
言言点点头,表情甚是严肃,他问道:“叔叔认识我爸爸吗?”
“怎么这么问?”沈嘉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问Mommy,她一整天都会不高兴,我就不敢问了。可是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只有我没有。”
那样委屈和失望,沈嘉言心头一酸,他上去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言言也有爸爸。”
小念言嘟囔着小嘴继续说:“Mommy说,爸爸是这个世上最爱我们的人。只要言言乖乖地,总有一天爸爸会找到我们的,言言已经很乖了,爸爸怎么还不来啊?”
毕竟只是个孩子,难过了一会,很快又睡着了。
而沈嘉言躺在边上,睡意全消,脑子里只有小念言最后的那几句话。他披上衣服,替言言盖好被子,轻轻地走了出去。
另一间房,吴筱桐也是辗转反侧,生怕再次吵醒了边上的母亲,也只好起身往外走去。
客厅里没有灯光,很黑,可是有人坐在沙发上,手里点着一根烟,似乎忘记了一样,任由它在黑暗中忽明忽灭。
吴筱桐站在门口,看着那支烟在他手里逐渐变短,火光渐渐暗了下去。她不知道该向前还是退后。
“过来坐会吧!”沈嘉言突然开口。
原来他知道她在这里。吴筱桐犹豫了很久,他也不催她,终于她慢慢地走过去,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下。
“言言很懂事,你把他教得很好。”沈嘉言捻熄了烟头继续说,“直到刚才我才想明白一些事情。”
吴筱桐没有问他想明白了什么。
“筱桐,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她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在问她,想要她回答,于是她继续沉默。
沈嘉言果然并不在意,接着说:“二十二年了。”
他把靠在沙发上的头转向她,说:“可是好像我们一直都在因为各种的原因不停地在错过,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只有那么少,筱桐,我们还有多少个二十二年可以这样挥霍?”
光线慢慢清晰起来,黑暗中他的脸越来越清晰,吴筱桐看着他,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已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原来他们已经认识二十二年了,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筱桐,你还在怨我吗?如果你觉得有必要,那些事情我都可以向你解释的。”沈嘉言坐直了身子看着她。
“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了,爸爸去世前跟我说,他只错了这一次,却悔了一生。他还告诉我,当时如果不是你在那个时机收购了万天的股票,也许最后他一生的心血只会变成一堆废纸。他让我跟你说声‘对不起’和‘谢谢’。”
“这些我都接受,那么你呢,你难道没有话跟我说吗?”沈嘉言继续问。
吴筱桐紧闭着嘴唇,好一会才鼓起勇气抬头说:“一直以来,我都告诉你,凡事不要瞒我,难道我就那么没资格跟你站在一起,陪你‘风雨同舟’吗?我只是不想你一个人那么辛苦,我要我们在一起,为什么你就是不懂我?这么多年来,你总在用自己的方式爱我,可是你毕竟不懂我。”
沈嘉言怔怔的听着,他的脑子里闪过很多以前她说的话,做的事,也许他真的错了,大错特错。
“筱桐,对不起。”
吴筱桐摇了摇头,“我们之间没有谁对不起谁,如果真的要算,我也算不清是你欠我多些,还是我欠你多些。或许,我真的太笨,我不喜欢太复杂的事情。”
“那么我们就都简单一些,一次把问题解决。你说的话我听明白了,以后我会努力去做,因为对我而言,你始终是最重要的。我不是不懂你,只是用错了方式爱你。这六年就当是对我的惩罚,如果你还是觉得不够,你可以继续怨我,我会等,等到你觉得可以。”沈嘉言笃定地说。
“我不是在怨你。”吴筱桐笨拙地想要解释,却只是徒劳。
沈嘉言有些无奈地笑:“那你究竟在别扭什么?”
“我……”吴筱桐又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她从来没有怨过他,她只是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