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转星移,熙芝到了该上学的年龄,虽然李四光忙着事业,很少陪着她,但她自小就对父亲很依恋。晚上,她坐在门口,瞪着乌黑的眼睛望着过来过往的人,许淑彬走来,拉她进屋吃饭,她的头摇得像小拨浪鼓,说是一定要等爸爸。一瞄见李四光的身影,她就成了快乐的云雀,笑着叫着向父亲扑来。李四光抱起女儿,乐呵呵地走进家门,满屋都是父女俩的笑声。
一天,熙芝放学回来,见李四光正在收拾行李,便撅起小嘴一声不吭地站在一边,她知道爸爸又要到外地去考察,得好多天见不到他。李四光见女儿不高兴,就蹲下来,慢声细语地跟她商量:“爸爸到庐山考察,一回来就给你讲庐山的故事。你看,桌子上那个台历,你每天撕下一张,等撕下十五张,爸爸就回来了。”
李四光带着学生们登上庐山,多么雄伟壮丽的大山,在薄薄的云雾里,山峰犹如拔地而起的长剑。山泉淙淙,山风阵阵,山鹰起舞,山花烂漫。喝一口清凉甘美的泉水,李四光惬意地靠在一棵大树上,燃起一根香烟。突然,他愣住了,打个激灵,眼睛直直地盯住前面的月轮山,满脸放出光彩,呼吸有些急促,像见到阔别多年杳无音信却在这时不期而遇的朋友一般。
正在嬉戏玩水的学生们被先生的异常表情吸引,循着先生的目光望去,月轮山的东西两侧有一条平缓的像幼儿园里的滑梯似的山谷,学生许杰喊起来:“U形谷,冰川,这里是冰川地形。”“是冰川地形,是冰川融动留下的地形。与我在欧洲阿尔卑斯山所见到的地形大致相同。”李四光说完,带着学生下到谷底。
谷底有淡红色的黏土,黏土里是大大小小的砾石,砾石上有摩擦而成的平面,平面上还有长长短短的擦痕。
李四光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憋在心头已快十年的污秽之气全都吐出来。
眼看太阳要落山,李四光他们抓紧时间拍完照片,作下标志,准备寻找宿营地。没走多远,发现一座古刹正耸立在云雾缠绕的山腰间,李四光提议:“今天,咱们就到寺院休息。”
4.二上庐山
回来后,李四光没有把庐山之行见到的冰川遗迹公布于众,只是在饭后茶余讲给许淑彬和熙芝听。许淑彬为他的新发现而兴高采烈,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赶快写文章介绍庐山的冰川。李四光解释道:“这次,不能贸然,我要走遍庐山,尽可能收集到完整的资料,到那时再谈冰川。”
“走遍庐山?谈何容易。”许淑彬眨着一双秀美的大眼睛,吃惊地说。
“现在就开始做准备,锻炼身体,收集资料,对,还得准备一些钱。”李四光压低声音,带着一些愧疚,说,“淑彬,又要难为你。为了考察冰川,咱们得节衣缩食,过一年苦日子。”许淑彬理解地点点头,说:“你安心准备资料,费用由我来考虑。”
转眼又是一年。1932年,李四光又开始整理行囊。
熙芝看见后没吭声,回到自己房间。
“哗啦”一声响。李四光高声问:“熙芝,怎么回事?
什么东西打碎啦?”没有回答。
李四光快步跑到女儿的房间,桌子上,一个歪鼻子小猪样子的存钱罐碎了,里面的小钢镚儿骨碌骨碌滚得到处都是,熙芝正在忙着收拢。见父亲进来,说:“这是我一年攒下来的。爸爸,上庐山你带着这些钢镚儿,渴了,去买冰棒吃。”李四光捧起女儿的小脸儿,心里一阵激动:“熙芝,你真是一个懂事的好孩子,爸爸谢谢你。”
第二天清晨,夜色还没有退尽,李四光把那包小钢镚儿放在女儿的枕边,女儿睡得真香,他俯身看了又看,背起行囊,登上南下的火车。
这是一次异常艰难的地质考察,李四光独自一人,面对的是巍峨的群山。山峰有多高?他要一步一步地丈量。更困难的是,为了寻找可靠的资料,他不走前人踩出的路,要攀悬崖,走绝壁,探索一条新路。
晚上,他经常回古刹歇息。自从上次来庐山到古刹借宿,他与这里的长老竟结成忘年交。长老慈目皓眉,清瘦矍铄,他见到李四光,就说:“李先生,我猜想你还会来,就吩咐他们,不要动你住过的房间。”
这天,李四光比往日回来得早些,长老迎上来,说:“李先生,你双眉上扬,嘴角含笑,走路生风,一定是有意外之喜。”
李四光笑起来:“长老明鉴。今天,确实收获不小。来,来,请上座,我细细地讲。”他从背包里掏出庐山地形图,指着上面的汉阳峰,说:“庐山的南部和北部不同,以汉阳峰为界,峰以南山谷险峻,溪流冲击,成‘V’字形;峰以北谷底平缓,泥砾遍地,成‘U’字形。我今天在五老峰后面,见到一条典型的U形谷,这条谷的顶端与七里冲的另一条U形谷交会,在会合口上留下一条三角锥形的山冈,锥尖指向会合处,像是冰川移动时从两侧削过似的。有些小平底谷和大平底谷的交会口,显得特别陡峻,好像起初小谷的出口几乎是悬挂在大谷的侧壁上。”
李四光一口气说完,长老手把一杯清茶,若有所悟:“万物单讲一个缘字。那些大山峡谷,为何呈此模样?在常人看来,不过是天地造化,李先生这等饱学之士,却能讲出它的脉络缘由。贫僧听后,耳目一新,像你讲到的那些谷地,我也在别处见过,牯岭西北侧就有一处。贫僧愿为李先生引路,到那里看一看。”
李四光高兴地说:“太好了,真不知怎样谢您。”
在庐山20多天,李四光走遍那里的大小山峰,勘察出许多冰川遗迹。他告别长老离开庐山时,脚步是那样沉稳、坚定。
1933年11月,中国地质学会第十次年会在北平举行,李四光担任副会长。他从公文夹里掏出论文,大致看了一下,登上讲坛:“此次,我向大会提交的论文是《扬子江流域之第四纪冰期》。”下面一阵窃窃私语。“冰川?久违了。”有人哑然失笑。
李四光停了片刻,环视一下与会的学者,提高嗓音,加强语气,说:“我再一次郑重声明:中国有第四纪冰川。
庐山,就是中国典型的冰川地形。庐山在第四纪地质时代,经历三次冰期,第一次冰期存在的时间最长,随后是一个气候转暖空气干燥的间冰期;第二次冰期和间冰期比第一次要短一些;最后一次冰期,由于高山气候酷寒,仅有少数冰川流向平地。庐山冰期消失的时间,距今大约有一万三千年。”
讲完,李四光开始放幻灯,把冰川地形一一展示出来,把大幅庐山冰川遗迹的照片摆在人们面前。
会场沸腾起来!面对如此翔实的材料,谁还能保持沉默?人们围住李四光,提出各类问题,争相阅览李四光提供的图片。整个会场都在议论庐山冰川。
丁文江站出来,他不能肯定庐山是否存在过第四纪冰川,但被李四光的精神打动了。他走上主席台,向地质学会提出建议:多方筹措资金,邀请国内外学者,共同奔赴庐山,揭开中国冰川之谜。
5.庐山大辩论
庐山,重峦叠嶂,乱云飞渡,雾气腾腾,怪石嶙峋,似乎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叫人感到扑朔迷离、深不可测、变化万端的地方。
1934年春天,李四光与数十位中外地质学家登上庐山,这里,成了国际辩论的论坛。
辩论的一方由法国地质学家德日进、德国地质学家尼斯特拉姆、瑞典地质学家诺林、美国古气候学家巴尔博和古人类学家步达生等人组成。这些人长期在中国工作,不仅对中国的地质、地形、地理、气候等有些了解,还是一些领域的权威。可是,他们不相信中国有第四纪冰川。这次登庐山,要证实一下,中国确实没有第四纪冰川。这一方阵容大,实力强,与其说是来考察、辩论,不如说是来观光游玩。辩论的另一方是李四光和他的两个学生许杰、喻建章。许、喻二人,初出茅庐,可以说,这一方只有李四光一人。
辩论的第一个回合是在庐山中部的高地。这里的岩石质地坚硬,成分均一,却被刻蚀出一个圆形洼地,洼地具有完好而陡峭的后壁,前沿高悬在一条主谷的侧面。李四光引众人在这里观察,并指着洼地,说:“你们看,这不正是冰斗吗?”
外国同行看了一会儿,尼斯特拉姆发言:“可以说是冰斗,也可以说是流水凿成的大坳。仅凭一处洼地,不能断言这就是第四纪冰川遗迹。”其他人纷纷点头,随声附和。李四光说:“那好吧,我们到另一处看一看。”
辩论的第二个回合是在王家坡的平底谷。李四光曾在这里走过许多个来回,一石一木都记载着他的辛勤劳作。那条呈“U”形的平缓谷地,静静地躺着,等待着专家的鉴定。李四光又一次看到他熟悉的地形,很有信心地说:“这就是第四纪冰川流动时铲削而成的U形谷。”学者们跳进谷地,用尺子量、用锤子敲,末了,德日进说:“从表面上看,很像冰川侵蚀的地形,但是,我们用流水冲刷来解释,不是也可以吗?”
李四光笑了,说:“如果是流水冲刷而成,它的外形应该呈V字形。冰川滑动,两侧形成排水道,把山坡削成U字形。德日进先生,我们都做过教师,在向学生授课时,我们不正是用‘V’字形谷地和‘U’字形谷地来区分冲刷与冰川移动形成的不同地形吗?”
德日进的脸微微一红,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被对方抓住把柄,急忙辩解:“我的意思是,远古时代,这里有流水冲刷,形成一道流水道,随着风蚀作用,流水道变宽,就成这样一种形状。”
美国学者步达生看到德日进的窘迫,很不安,就来帮他一把,说:“德日进先生说得有些道理,流水冲刷作用与风力侵蚀作用相互结合,可以把山川塑造成各式各样的形状,当然,也可能出现U字形。”
从王家坡到月轮山,辩论没有结果。晚上,他们回到山下,准备第二天再进山考证。
晚饭后,李四光到林中散步,正遇上瑞典学者诺林。李四光想到诺林在一天的争论中总是一言不发,有些纳闷,就上前打个招呼:“诺林先生,你从北欧来,对冰川地形一定很了解。
请教先生,你认为庐山的地形,与阿尔卑斯山有没有相似的地方?”诺林低头沉思片刻,抬起头直视李四光,意味深长地说:“李先生,坦率地说,今天在庐山所见到的一切,如果是在欧洲,在我们阿尔卑斯山出现,没有问题,它一定是冰川留下的遗迹。”
李四光耸起眉峰,沉思良久。
辩论的第三个回合是在白鹿洞附近,李四光在这里发现大量的冰碛物,像泥砾、冰丘、巨石等等。李四光搬起一块石头,上面有几道擦痕,他指着远处的山峰说:“这是冰川移动的结果,因为庐山重心向内,四旁没有斜坡,如果不借助冰川的力量,泥砾不会从山上流到这里。”外国学者提出不同意见,古气候学家巴尔博认为:“这里泥砾堆积,是岩石碎块在潮湿情况下缓慢流动的产物,用融冻泥流来解释,或许更合理一些吧!”
李四光听完,频频点头:“巴尔博先生的话对我很有启发,如果这是融冻泥流,那么就可以认为,在第四纪,这里的山上极有可能存在冰川。”
巴尔博一时语塞,许杰捂着嘴差点笑出声。
在回来的路上,许杰问:“先生,我弄不明白,事实就摆在那里,那几位学者却就是不愿承认,这是何苦呢?”
李四光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讲起与诺林的交谈,说:“与诺林分手后,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这几位学者都曾经认为中国没有出现过第四纪冰川,现在,要他们改变认识,就可能动摇他们在中国学术界的权威地位。于是,我就问自己,为什么非要外国学者承认自己的发现?第四纪冰川对中国很有价值,埋头研究下去就是了,终究有一天人们会承认它的存在。”
庐山之辩没有改变外国学者的观点,但却增强了李四光继续研究冰川的信心。
1936年5月,李四光又在黄山的珠砂峰、紫云峰发现冰川遗迹,写成《安徽黄山之第四纪冰川现象》的论文,发表后引来了德国冰川学家费斯曼教授。教授两度进山,看到珠砂峰、紫云峰的“U”形谷,冰蚀面、冰碛以及砾石上的擦痕,欣喜万分,立刻写文章寄给德国的土壤冰川杂志,赞同李四光的冰川理论。
终于有了来自异国他邦的呼应,尽管它姗姗来迟,李四光读完费斯曼教授的文章,只说一句:“事实毕竟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