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晚上,母亲忙开了,拿出一双千层底黑面的新鞋,准备一件细布缝制的深蓝长袍,又翻出一顶走亲戚时才让戴的瓜皮小帽,还坐了半宿赶制出一个绣着二小放牛图案的书包。走时,父亲带着仲揆绕道儿来镇上的书馆,在孔子画像前鞠三个躬。
“省城真大呀。”仲揆感到这里处处都新鲜。他看见高高的烟囱大口大口地吐着浓浓的烟雾,就问:“爹,那么大的烟囱做啥用?”
“做饭用嘛。”“谁家那么多人,用那么大的烟囱?”“兵营里用的。”
“不对,那是炼钢用的。”一个与他们搭肩坐在马车上的陌生人插了一句。
李仲揆怀疑地看看他。从记事儿起,他还没见过有谁反驳过父亲呢。
陌生人却很有兴致地说:“小老弟,刚从乡下来吧。我告诉你,这是张之洞张大人下令建的汉阳炼钢厂。把山上的石头采来,在炉子里炼成钢水,轧成钢锭,用钢锭做枪、炮、铁轨什么的。”
仲揆越发糊涂了:石头那么硬,怎么能变成水?这水又怎么做枪?他脑子里乱乱的。
湖北学务处到了。从全省各地来的人排成一条长龙。仲揆见到这阵势,突然想到父亲常常提到的“科举”,说考中科举就是跳龙门,跳过龙门,就变成蛟龙,能腾云驾雾,遨游四海;跳不过去,就只能在小河沟里与小蟹小虾做伴儿。他又想起邻村的一个人,因为没有考中,疯了。夜里经常在外边游荡,还不时地喊:“我考中了!爹,咱家坟地里冒青烟儿啦。”那声音和着凄厉的夜风,格外瘆人。想到这儿,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轮到他报名了。他接过父亲掏出的几个铜子,买了一张报名单。一个学童带他进入另一间屋子,找个空位儿。他坐下,将报名单放好,拿出毛笔,在墨盒里润一润,在报名单的第一栏里毕恭毕敬地写下两个字:“十四。”
“哎呀,不好!”仲揆差点喊出声。原来,报名单的第一栏应该填上姓名,他却填成年龄。这可怎么办?他的额头渗出一层汗,手心里也湿津津的。他放下笔,想把这张报名单毁了,再买一张。可转念一想:不行,我不能一出门就跌跤。再说,买报名单还要向爹要钱,动不动就向爹娘伸手,算不得好男儿。不改了,就叫李四。仲揆提笔在“十”两边添两笔,又在下面写个“子”。“李四。”他轻轻地读一下。太难听了。戏台上那些挑灯笼,翻跟头,歪戴帽,缩头架膀儿的小丑,不是就叫“张三”、“李四”吗?他犹豫地放下笔,一时不知怎么是好。“爹呀,你在这儿就好了。”他茫然地望一望窗外,爹还在大门口,他一定也在盼着我快点出来。这可怎么办呢?他收回目光,一脸懊丧。
“有了。”他的眼里放射出兴奋的光彩。正前方悬挂着一块红底金字的大匾,上写着“光被四表”。仲揆重新润一润笔,提足了劲儿,在“李四”后写下一个“光”字。
填好报名单,他飞快跑出屋子,父亲焦虑地站在那儿,一见他就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爹,我有个新名字,叫李四光。”
见爹一脸的困惑,李四光如此这般地解释一通。父亲的脸上有些笑意,说一句:“揆伢子遇事肯动脑,是个人才。这光字取得好,古语有光照四方、光芒四射、光被四表。”
听到父亲这样夸奖,李四光满脸通红,他知道爹很少当面赞扬哪个人。
接下来上考场,李四光轻轻松松地通过了考试。不久,接到入学通知书。上写道:“李四光,十四岁,已被湖北第二高等小学堂录取。”
4.走出国门看世界
新学堂灿然一新,李四光心情好极了。他一大早进教室,把自己的桌凳擦干净,又顺手擦了擦同桌的凳子。一会儿,同学们陆陆续续来了。嗬,班上的同学真有意思,有的满脸胡子,有的还奶里奶气,有的提着个鸟笼,有的还带着个奶娘。人一多教室里乱哄哄的,逗鹦鹉,吃瓜子,摸牌九,大呼小叫,快赶上茶馆热闹了。
先生进来,教室里很快静下来,李四光身边的座位还空着。
先生开始讲话,一个腰弯得像大虾似的男人推门进来,原来,他也是班上的学生,并且正是李四光的同桌。
先生扫他一眼,继续讲课。一节课没讲完,李四光身边传出轻轻的鼾声。先生的眼睛死死盯住这儿,李四光忙悄悄地推一推同桌,这男人抬起头,迷糊着眼睛,嘴角淌着哈喇子,含糊了一句:“这是在哪儿呀?”
学生们哄地笑起来。“乒!”先生的教鞭打在黑板上。教室又恢复平静。李四光皱一皱眉头。不久,李四光与同学们熟悉了。他有了一位新朋友,叫王静轩。王静轩的父亲在总督衙门做文书。他虽然比李四光小一岁,但对周围的人和事知道得不少。他很聪明,好说好动,经常与李四光在一起。
李四光问:“咱们这个班上有的人年龄怎么那么大,是考上来的吗?”“哪里,有好多都是找人替考进来的。”“怪不得那些人上课心不在焉呢。”“这些人在这儿是打发时间,将来好混张新学堂的证书。像你的同桌张文庆,他爹是大官,他天天泡馆子。
你注意没有,他的脸发青,都是吸大烟吸的。”
李四光倒抽一口凉气,说:“我爹说过,人生在世必须五戒,第一就是戒大烟。抽那东西非把家底抽干不可。”
抽。”
“他不怕。他家的银子比河里的水还多,由着他“我还是不明白。他家那么有钱,为啥不分给穷人一点儿?我们那里的一些佃农,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吃草籽,吃观音土,有的活活饿死。张文庆把钱拿来抽大烟,抽得身上没有力气,还不如把烟戒掉,钱拿来救济没饭吃的人。”
“要说也是的。谁知道他怎么想。咱甭管他了。说说你吧,仲揆兄,我很佩服你,你学习那么好,每次功课都得上上等。我就不行。”
“哪里,你比我强多了。”话虽这么说,李四光心里却像喝了一口蜜。他想:自己孤身一人在省城,班上的同学个个比他有钱,经常下馆子,买零食,只有一样比不上他,这就是学习成绩。一想到这里,他就来了精神。
1904年,也就是李四光在湖北武昌读书的第二个夏天,“机遇老人”又一次向这位天资聪睿又勤奋好学的少年露出笑脸。
这一年,张之洞准备派一大批有才华的青少年到国外深造,湖北第二高等小学有一个留学日本的指标。
从来不怎么理睬李四光的张文庆约他到武昌很有名的酒馆,七个碟八个碗摆了一桌子,“老弟长,老弟短”
喊得李四光脸上发烫,末了,说出了来意,想让李四光替他参加留学生考试。
此时,李四光也正想着这档子事儿,他照实说:“不是我不想帮你,我也想到外国读书。”
张文庆好扫兴,脸一沉说:“一个穷秀才的儿子,就是到外国留学,又能出息到哪儿?”
李四光霍地站起来,真想一拳砸在他那排大黑牙上,但他只是攥了攥拳头,说道:“你爹是大官,叫你爹给你想法子吧,找我干啥?”说完,转身走了。
李四光考取了留学日本的指标。家里早已打破往日的寂静,十里八村的人像赶集似的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母亲一下子年轻许多,走路都是“噔噔”响,弟弟妹妹轮换着往村口跑,登上那块大石头,眼巴巴地望着通往县城的大路,盼着早一点见到哥哥的身影。
“二哥回来了。”小妹一阵风地回家报信儿。母亲、哥哥迎出来,李四光被簇拥着进了堂屋。父亲端坐在八仙桌旁边,李四光向父亲鞠一躬,说:“爹,我回来了。”父亲扬扬下巴,示意李四光坐下,说:“今天好生歇息歇息,明天我叫来一台戏,家里会闹腾些。”
第二天,李四光家里比过年还热闹,亲戚、朋友、邻居、父亲的学生、李四光的伙伴,把李四光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年过七旬的陈老爹在孙子的搀扶下也来了。
见到启蒙先生,李四光疾步迎上,扶他坐在父亲的身旁。
陈老爹牙齿掉光了,瘪着嘴巴说:“揆伢子,先前老爹只听说举人进京赶考,如今你这是出国读书,敢情比进京的举子还要高出一等吧。”
李四光见老人说得有趣,跟着众人笑起来。
唱大戏,吃酒席,从早到晚忙活了一整天。客人一一散去,李四光回东厢房准备休息,父亲叫他过去一下。李四光来到堂屋。不知什么时候父亲把爷爷的画像挂出来,桌上摆着供香,两根红蜡烛已经点上,母亲端上最后一盘炸馃子,父亲说:“你回里屋睡吧,我跟揆伢子说会儿话。”
母亲关好门,进了里屋。堂屋里只有父亲和他均匀的喘气声和跳动着的火苗迸出的“噼啪”声,父亲好一阵不说话,像是在酝酿感情。
终于,父亲开口了:“给你爷磕个头,告诉他,你要出国读书啦。”
李四光照父亲的话,跪在爷爷的像前,磕三个头,站起。
父亲神色庄重地说:“仲揆,你十五岁就出国读书,这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你不知道,咱们这个家是怎样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的。”
“你祖籍在蒙古,你的爷爷是个蒙古人。因为战乱,他只身来到这里。他身无分文,举目无亲,靠着给人扛活儿挣碗饭吃。你爷爷是硬汉子,他一边卖力气苦干,一边跟着东家学着认字,到老年,竟然成为村里最有学问的人。我年幼跟他读书,也是一边读书一边干活儿。那时,我每天到荒郊野岭砍柴,把柴火挑到镇上卖,换几个铜子。看,我手上的刀疤,都是那会儿落下的。”父亲说着捋起袖子,李四光见他的手背、手腕上有七八条刀痕。
父亲放下袖子,接着说:“告诉你这些,是叫你不要忘本。圣人曰,做人之道,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品行最要紧。你一个人走到天涯海角,都要记住两个字:慎独!万万不可做对不起祖宗的事情。还有,你这个年龄,是读书的最好时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到外面读书,要一心无二用,把真本事学到手。”
父亲的话,句句刻在李四光心上。他抬头望了望父亲,发现父亲老了,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儿,脸上布满皱纹,一颗浑浊的泪珠挂在眼睑,往日的威严不见了,只剩下款款的深情和殷殷的期盼。
一个霞光初照的早上,李四光起程了。
挨挨挤挤的小木房,“咯吱咯吱”的木屐声,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海腥味儿,李四光一踏上异国他乡的土地,就恍如进入另一个世界。这里的男人们不留辫子,女人们不缠小脚儿,先生不穿长袍马褂,见了面儿不磕头作揖;还有,这里的人整天都是急匆匆的,连说话也很少慢声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