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一样。平面也罢,球体也罢,力作用于地壳,地壳隆起,形成不同的构造带。不过,你问得好,地质实验讲究高度的相似性。我得想法子改进。”
他买来一个大铅球,把铅球安装在铁架上,两端用轴条连接,再把铅粉、纸浆调合成泥浆状,把泥浆均匀地敷在球体表面,开始转动铅球,随着球体转动,两端受离心力的作用,泥浆向中间部位推移,移动中发生错位现象,又是一个“山”字形的构造。
事实胜于雄辩。几百次的实验,出现同一个结果,还有什么能比这个结果更有说服力?反对地质力学的人表示:我们不能接受地质力学理论。但是,我们也不能对实验的结论做出另外一些解释。
7.朱森之死
实验继续进行。李四光认为,做一万次实验,如果出现一次异常结果,就得搞清原因。
1942年的夏天,良丰地区持续高温,知了躲在树荫里“吱———吱———”地叫得人心烦。
李四光早已习惯酷热的天气,他照旧在小屋里做着“造山实验”。
门开了,喻建章走进来,他神情黯然,眼角似乎还有点点泪痕。
“先生,朱森前日去世了。”
“什么?子元(朱森字)不在了?怎么可能?”李四光沾满泥浆的手一下子抓住喻建章,要问个究竟。
“先生,怪我没有照顾好,朱森死得惨啊。”七尺男儿,放声大哭。
李四光让他坐下,递来毛巾。
喻建章平静下来,把朱森死的经过原原本本讲出来。
朱森到重庆大学教书。当时,喻建章任中央大学地质系主任,两人经常在一起研究地质问题。喻建章很佩服朱森的学识,希望他能到中央大学代些课。朱森是老实人,碍于情面,答应了喻的要求。
当时,国民党政府规定,各大学教授可按月领取五斗平价米。朱森在重大教书期间,妻子按月去领米。这年6月,朱森带学生外出考察,回来后胃病复发,疼痛难忍,住进医院。
恰巧,中央大学总务部通知朱森的夫人到校领平价米,她即将米领回。于是,有人上告,说是朱森领取双份平价米,意在贪图私利。教育部那帮官僚,不做核查,立即处置:通告朱森有贪污行为,予以处分。
躺在病床上的朱森得知这一消息,如五雷轰顶一般,挣扎着站起身,要到教育部问个明白,但剧烈的疼痛压倒了他。顿时,他两眼发直,浑身冒汗,哆哆嗦嗦地一句话也说不出,两手不住地揪着自己的胸口。突然,一口鲜血涌出,接着,是大口大口地吐血。他吐出满腔的血,却吐不出满腹的冤,于当夜两点,告别人间。
“先生,你要节哀呀,先生。”喻建章看见李四光脸色发白,青筋暴起,双肩微微颤动,合起双眼,一言不发,一串串泪珠顺着面颊滚落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许淑彬来了,两人搀扶着李四光上床。李四光用微弱的声音说:“淑彬,给建章做些吃的,我想一个人躺一会儿。”
他们离开了。李四光长长地叹口气:“子元,你就这样走了吗?就这样离开我们了?”
1923年,李四光在北大教书时第一次见到朱森。朱森个子不高,又黑又瘦,平时不大爱交往,但对地质学很感兴趣。因为经常请教李四光一些地质上的问题,李四光发现他很有潜力,感到他务实、勤奋、能够吃苦,有个人见解,是块搞地质的好材料。1928年,李四光组建中国地质研究所,选朱森到所里工作。
朱森跟随李四光,除帮助导师做些研究,自己也写了不少论文。1932年,李四光带着他们到南岭山脉考察,那次考察,异常艰苦。他们深入到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常常与猛兽做伴。在外野宿,朱森总是睡在帐篷口,万一遇到风险,他要为大家抵挡一阵。1934年秋天,研究所得到一个机会,派一位工作人员到美国学习,李四光力排众议,坚持让朱森留学美国。朱森,这样一位没有什么家庭背景和特殊社会关系的平民子弟,因为李四光的提携,成为地质界的后起之秀。
1936年5月,李四光从英国讲学归来,绕道美国。正在哥伦比亚大学留学的朱森,为了迎候导师,一大早赶往码头,在看到李四光乘坐的渡轮靠岸时,他手舞足蹈,高声喊着:“先生,先生,李先生!”那情景,让人感动不已。
朱森学成归来,正赶上研究所南行。一路上颠沛流离,他吃苦最多,受累最大。满想着推荐他到大学教书,可以增加一点儿他的家庭收入,不想,他就这样被人陷害致死。
天渐渐黑下来,淑彬点上小油灯,扶李四光下床,劝他说:“仲揆,想开些,这个世道,好人难过啊。”
一家大报的记者为“朱森之死”事件专诚采访李四光。这位记者也是古道热肠,他告诉李四光,朱森死后,从重庆到桂林,掀起控诉国民党黑暗统治的浪潮。他拿出一份《新华日报》给李四光,说:“李先生,朱森教授不能这样白白地死去。你看,这是共产党创办的报纸,上面有一篇专门为朱森事件发表的社论。”
李四光接过报纸,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论朱森教授之死。社论指出:“对于一个教养有素、学业有成的人,只凭他人的告发,不经过确切的查究,即给予处分,常常会造成一些悲惨的事态出来。这是在行政负责方面所不可不万分审慎的地方。”
记者问:“李先生,你对朱先生之死,是怎样一个看法?”
李四光冲口而出:“我们做地质工作的人,本来就准备接受饿死、热死、跌死、打死、累死,尤其是这个时期,有什么说头?不过要说是气死,则国家无谓的牺牲未免太大。死了还要受气,更是太不成话。”
记者走后,李四光仍然无法平静下来,他写了一篇文章《朱森蝗,蝗科之一新属》,说“这个新属名,是为纪念已故的朱森教授而命名的,特别是为纪念他在中国地质学上的重要贡献”。
很长时间没有给朋友回信了。李四光铺好信纸,提起笔,朱森的身影又在眼前晃动,于是写道:“子元已矣!我的思想太乱,一切不知从何说起,我只能想到他平时对我说话诚挚及对我微笑的样子,其他都不堪设想了。”又是半年过去,冬日的雨,时断时续,冷风吹来,寒心彻骨。1943年即将到来,良丰的大街小巷,没有一点新的生机。为了纪念朱森,李四光赋诗一首《悼子元》:崎岖五岭路,嗟君从我游。峰峦隐复见,环绕湘水头。风云忽变色,瘴疠蒙金瓯。山兮复何在,石迹耿千秋。
南岭山水若有知,会永远记下李四光与朱森那段刻骨铭心的师生之情。
8.艰苦岁月
1944年一开春,中国的局势急转直下,日本聚集大批兵力向云桂地区发起强攻,企图打通平粤汉两条铁路。
长沙失陷,桂林告急。
日本军队打过来啦,赶快逃吧。日本兵南京屠城的阴影笼罩在国人头上。
炮声隆隆,山路迢迢,哪里是个去处?李四光决定先到贵阳。
研究所总共剩下七八个人,仪器、设备不能带走,李四光下令,就地安置。待他们做完这一切出城时,外面早已是兵荒马乱。
六月的骄阳,快把石头烤化了。李四光他们好不容易挤进一节车厢,车厢就像个大蒸笼,里面人挨人,人挤人,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一句:“哎哟,我的腿被挤痛了。”立刻招来一片呵斥声:“忍着点吧,这是逃难。”
火车怎么也跟人较上了劲儿?走走,停停,慢慢腾腾。
破船又遇顶头风。李四光正赶上闹痢疾,坐不稳站不住,脸色蜡黄,气喘吁吁。许淑彬紧紧握住他的手,一个劲地说:“仲揆,你要顶住啊。”
助手们围着导师,眼睁睁地看着他不断地抽搐,却不知怎么办才好。
火车到了独山,李四光顶不住了,他们只好下去。
四周是一片荒野,到哪里安身?
或许是天无绝人之境吧,许淑彬忽然想起有个亲戚,在贵阳运输大队当处长,找他想想办法。
助手拿着许淑彬的亲笔信去联系。这位亲戚二话不说,调来一部卡车。
研究所有汽车,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他们一个个高兴得眉开眼笑。
经过二十多天的颠簸,来到了贵阳的乐湾。
就在乐湾落户。李四光他们找到住处,挂起“中国地质所办事处”的牌子。
挂好牌子就要工作。李四光提议,到附近的山里考察地质,察看冰川遗迹。
“仲揆,我不同意你去,你还没有痊愈。”许淑彬马上阻拦。
“淑彬,我说过多少次,活着,就是为搞地质研究。如果不是战乱,我或许不到这里来,既然来了,却不去考察,以后,不就成为永远的心病了吗?”
“师母,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先生的身体的。”助手们簇拥着李四光出发了。
平静的生活刚过两个月,进入10月,风声吃紧。日军占领桂林,逼近贵阳。独山失守,乐湾不保。
研究所的一行人又上路了。
汽车已经老得掉牙,除去喇叭不会响,没有不响的地方,孙殿卿走一路修一路,那修车的水平快赶上专业技师了。
车轮滚滚,尘土飞扬。突然,一群衣冠不整、蓬头垢面的士兵,在前面一字排开。
“下车,下车,这辆车我们征用了。”司机刹住车。这群人一哄而上,动手抢劫。“啪!”李四光拍了一下车盖,士兵们吓得一愣怔。“你们要干什么?这是我们的汽车,你们想要,办不到!”李四光的声音,震得山谷都“咯吱、咯吱”作响。
那伙人搞不清李四光来头有多大,一时竟不知怎么是好。
司机见机行事,一踩油门,“嗖”的一声开走了。
孙殿卿说:“先生,我可开了眼界,你一发怒,真是山摇地动,八面威风。”众人哈哈大笑起来。遵义到了。逃难的人,把个遵义城塞得满满的。李四光一挥手:“走,咱们上浙江大学投奔竺可桢校长。”
竺先生与李四光是莫逆之交,危难时刻异地重逢,真是百感交集。竺先生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仲揆,你瘦得都走形了。”
在遵义,他们稍事休息,起程驶往重庆。
11月,李四光一行到达重庆。
学生们听说李先生来了,都去看望他,帮他在沙坪坝找间房子;地质界的同人纷纷请他作报告;重庆大学地质系主任喻建章教授,在理学院给他安排一间研究室。一切就绪。
可是,许淑彬却病倒了。高血压折磨着她,头痛得两眼冒金星,每当李四光俯身看她的时候,她总是努力露出笑容。李四光心里流着泪,嘴上却说:“看起来你确实好些了。”
他要亲自服侍许淑彬,给她做饭,端汤,喂药,偶尔,还给她来几段小提琴独奏。病魔向李四光悄悄袭来。一天早上,他照顾妻子吃完药睡下,拿起自己的提包去重大做实验。走到沙坪坝路口,一阵钻心般的疼痛使他站立不住,他疾步走到路边的茶馆坐下,额头沁出一层豆大的汗珠,他两手抱着前胸,差点一头栽到地下。重大地质系的助教周敏打这儿路过,心想,这不是李先生吗?他怎么啦?
周敏上前去扶李四光,李四光摆摆手,指指自己的胸口。见势不妙,周敏赶快去找喻建章,两人把李四光送回家,请来常到李家的大夫张孝骞。张大夫切脉后,安慰大家,这是心脏病突然发作,是劳累和气闷引起的,需要静养。
张大夫转身对李四光说:“仲揆,不可大意,到底上年岁了,比不得年轻时期。
烟,一定戒掉。不可再劳作。”
一间屋里两个病人,女儿远在成都读书,除许保钧外,就是李四光的学生们轮流照顾他们夫妇。
李四光病倒后的第三天,喻建章来了。李四光说:“我的一篇文章《中韩沿海之陷落与大陆破裂》的构思已经成熟了,你有时间,就来帮我整理一下。”
“先生,你什么时候需要,我什么时候来。但是,大夫嘱咐你不要再劳累啦。”
“大夫的话我已经照着做了。三天来,我没有摸一根烟,并且向你师母做出保证,坚决戒烟。但研究工作不能中断,这篇文章是我的得意之作,它能够填补地质学上的空白,必须尽快完成这个课题。”
喻建章不再说什么。先生口述他记录,一篇重要的地质学文献就这样在李四光的病榻上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