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贵的女儿来到张小贵家,劈头盖脸就问,叔,建军是不是顶替我爸上班去了?张小贵笑着说,没有,建军给他舅舅帮忙去了。张大贵的女儿将信将疑地问,去了多长时间了?张小贵老婆没好气地接过话头说,两个多月了,你有什么让建军捎的买吗?我把他舅舅铺子里的电话给你。张大贵女儿堆起笑脸说,没有没有婶,我爸让我来看看我叔,我是专门来看我叔的。张小贵不好意思地说,有什么好看的,跟你爸说,以后没事不用专门来看我,都挺忙的。张大贵女儿说,叔,我爸让你别买那些特效药了,买普通药就行,两样价钱,一样治病。张小贵说,行,行,买便宜的,我现在已经好了,基本不用吃药了。张小贵老婆说,少吃一顿行吗你!张小贵呵叱老婆: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张大贵的女儿一走,张小贵老婆就说,光耍嘴哩,谁也不帮一分钱的药钱!
张小贵的确没钱买药了,他又不愿低下架子问人借,全都推到老婆身上。老婆说,能借的我都借过了,实在没处去借了。张小贵说,你也不用作难,我死了算了。老婆就开始哭,张小贵抡起笤帚啪啪朝她头上脸上打。老婆一把夺下笤帚,扔到门外,把虚弱的张小贵带了个趔趄。老婆擦了把泪,冲出门去。张小贵在后面喝道,站住!
老婆就站住了,怕把他气死。
张小贵说,你去给建军打个电话,叫他回来把羊带到城里买给他舅舅。
老婆说,羊还小哩。
张小贵叫道,等羊长大了,我早死球啦。
张小贵老婆红着眼睛去邻居家给儿子打电话。邻居嫂子看见她披头散发,知道又挨张小贵的打了,关心地问怎么回事。张小贵老婆哇地哭出来,前前后后把一肚子苦水全都倒了出来。张小贵老婆说,辛辛苦苦养的羊全给他买了药了,还每天挨他的打。他哥家一分钱都不出,他把他哥敬到了天上,天底下哪来这么糊涂的人呀?!
打过电话,邻居嫂子把张小贵老婆送回家,责怪张小贵:你这么一把年纪了,每天还打老婆,你知道她跟上你受了多少苦?!张小贵不接茬,先骂老婆:打个电话用了这么长时间,我还以为你死到那边了。邻居嫂子说,小贵,你怎么说话呢?张小贵瞪起眼睛说,我打我老婆,关别人什么事?不就打你个电话吗,给你一块钱。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一元票来,递向邻居嫂子,阴阳怪气地说,不用找了,发财去吧。邻居嫂子脸上挂不住,转身就走,出得门来,呸呸呸吐了三口,低声咒道,活该,该死,死了才好,真是个混账鬼!
张建军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晚饭也没吃,倒头就睡。张小贵老婆看儿子累成这样子,坐在他床边守了一夜。张小贵在里屋骂道,又不是守灵,你坐在那里不得活啦!
天还黑着,张建军就起来了,他先到里屋张小贵床前站了一会儿。张小贵醒着,不愿睁眼睛。
张建军喝着鸡蛋汤,看她母亲在晨曦中喂羊。张小贵隔着窗户骂道,马上就杀它呀,还喂个球呀,真是败家!张建军母子都没吭声,像是都没听见。
张建军这两个月来练了一把子力气,一个人三下五除二就把羊捆好了,架在自行车后衣架上,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晨光初现,初冬的早晨寒风贼贼地直往衣缝里钻。张建军边哭边蹬车,孩子心疼他妈,可怜他爸,又无能为力,只剩下了个哭。哭又不愿在父母跟前哭,也不能在舅舅跟前哭,就在路上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哭。起早做生意的人们,骑着摩托、开着三轮从他身边掠过,坐在车斗里的人木然地望着这个哭泣的孩子,弄不明白怎么回事情。
天大亮时,张建军已经进了城,这时,城里夜里排出的污浊之气结成了一层薄薄的雾帐,被稀落的汽车扯来扯去。孩子望见马路对面红底白字的“羊肉泡馍”招牌,一扭车把,冲向门口。他隐约看见一辆墨绿色的客货两用车冲过来,自行车突然被扯住,他的羊发出了一声惨叫。孩子想,坏了,羊被压死了。
张建军的舅舅正用一把铁锹搅锅里的羊骨架,突然听到一声羊叫,吓了一跳。这时门外剥葱的伙计跑进来叫道,老板,建军被汽车撞了。张建军的舅舅扔下铁锹,跑到马路上,撩开薄雾,看到他的外甥安静地躺在清晨潮湿的沥青马路上,头边的窨井口散发出令人恶心的羊腥臭。张建军的舅舅仰头问旁边站的两个穿皮夹克的:怎么了?那两个人中一个拿着车钥匙的说,撞了。张建军的舅舅又低下头仔细地端详外甥,这孩子可能是摔昏过去了,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破伤。那个司机说,别看了,帮忙送医院吧。张建军的舅舅这才醒过神来,站起来一把揪住人家的衣领子叫道,你别跑,你撞了人,你跑不掉的!
司机煞白着脸说,我不跑,我要送他去医院,看还能不能救活。
羊死了,张建军也死了。没出一点血,但孩子的确死了,车轮从肚子上压了过去,肋骨全断了,五脏都挤坏了。
张小贵正在家里骂老婆,邻居嫂子撞开门冲进院子大喊,电话,快接电话,建军舅舅的电话!
张小贵不屑地说,他舅舅怎么了,打个电话比圣旨还重要?
张小贵老婆却脸色大变,冲出门去。
很快,张小贵听见老婆在隔壁发出一声大哭,张小贵腿一软,跪到了地上。
张小贵两口子没能见儿子最后一面,建军舅舅怕小贵的身体受不了,没让见。
张小贵在太平间的门外骂老婆:都是你个丧门星,昨天给他守了一夜灵。
张小贵老婆傻呆呆地没有反应。
张大贵也一块儿来到县城,作为见过世面的人,他没掉一颗泪,皱着眉头和肇事司机一道去了交警队。他住下来和死者的舅舅一块儿解决赔偿金的问题,张小贵两口子被送回了家。
肇事司机的单位答应赔偿三万九千元,来了一位处理问题的领导,没带现金,带的是转账支票。这笔钱先转入了死者舅舅的账户。除去打点交警队的九千元,还剩三万元整。由于死者长辈和亲戚们的努力,这件事情不到一个星期就解决了。结果双方都还满意。
人们知道,张小贵这回必死无疑了。儿子一死,张小贵和他那个家的顶梁柱可就塌了。人们都看出来了,张小贵他哥张大贵一边积极地为侄子撮合冥婚,一边悄悄地筹备着下一个丧礼了。因为此举,许多人改变了对张大贵的看法。
张大贵的老婆在侄子冥婚后曾在人多处说,瞧人家两口子多省心呀,早早就把儿子打发了,房子也省下盖了,把养老的钱也赚下了。
说归说,张大贵一家这回真是经了心了,好几个晚上,张大贵都住在张小贵家。要知道,他这个哥哥从来都是有身份的,父母过世后,轻易不来弟弟家串门。
张大贵从镇卫生院请来医生给张小贵看病,亲自给张小贵陪床。
张小贵昏睡了两天,睁眼看见他哥坐在床边,咧开嘴先哭了一阵。张大贵也哭了,他拉住弟弟枯瘦如柴的手。张小贵眼泪汪汪地说,哥,我没儿了,我还怎么活下去呀。张大贵摇摇弟弟的手说,别胡思乱想,好好活他后半辈子,没儿了,你不是还有个女吗?张小贵又哭了:哥呀,我还没糊涂哪,我就建军这一颗蛋,我哪来的女呀?张大贵责怪弟弟:你怎么忘了咱们是亲兄弟啦,你的儿就是我的儿,我的女就是你的女啊。张小贵问,你是说我翠云侄女?张大贵说,除了她还有谁?你放心,翠云、海平两口子就是咱的儿女,将来叫他们给咱养老送终。张小贵想了想,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