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子媳妇在无声地垂泪,兰英拿过床头的毛巾给她擦擦,也落着泪劝道:“娃,别太伤心,咱还不是一家子?以后你什么时候想见,骑车子来就是了。”又对嫂子说:“别着急出院吧,多住几天,养好了再回去。”嫂子说:“不了不了,这就回啊,就等你们把娃抱走呢。”兰英说:“福元装着钱呢。”嫂子就吩咐她儿子:“你去和福元把住院费算算。”兰英已经开始催促着秀娟和红芳给孩子换新被褥了,她先把新被褥在床上铺了两层,又亲手把裹娃娃的包袱解开,让那肉肉的小东西在眼前滚着,一边说看这个小伙子,一边把娃娃从头到脚摸了一遍,又提起两只小脚看看脊背和小屁股,确信没什么毛病,才笑不拢嘴地把那小心肝捧起来放到新被褥上,小心地重新裹将起来。
这时,福元探进头来低声喊红芳,红芳抬头看他,福元说:“你出来。”秀娟把娃娃抱在怀里,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丑丑的小脸。兰英和嫂子说着话。
楼道里只有福元一个人,红芳问:“怎么了?”福元一只嘴角挑了挑,看上去像笑,他说:“人家说让咱再出两千块。”红芳瞪起眼睛问:“谁说的,舅舅?”福元说:“不是。”红芳就明白了,苦笑:“这又不是卖娃娃!昨天舅舅没有说这个啊。”福元说:“表弟说他媳妇子昨天夜里给妗子说的,说让咱出点怀孕期间的营养费。”红芳鼻子里哼一声说:“咱给她送过多少回鸡蛋了,她怎么不说?”福元说:“算了,别说废话了。你说一句话吧,要行,一定不能让咱妈知道。”红芳怏怏地说:“行,谁让我不会生呢,迟早还不都得这样?你带的钱够吗?”福元说:“不够,差一千,我马上去海峰的修理铺问他借一千。”红芳说:“傻子,你先给他一千,以后再给不行啊?”福元皱着眉说:“给他算球了!”甩开腿紧着往外就走。
红芳是个心里藏不住事情的,回来再面对妗子和那产妇,依然在笑,但那笑容就有些僵。秀娟一心在孩子身上,兰英倒看出什么不对头来,但她不说。嫂子不容红芳开口,喋喋地嘱咐着什么时候给娃娃打疫苗,喂奶怎样定时定量,并说这是护士再三嘱咐过的。
舅舅进来说住院费福元已经交了,手续还没办完,让兰英一家抱上娃娃先走,以免一起走时碰上熟人不好说。兰英从秀娟怀里抱过娃娃,裹严实了,就往外走,秀娟紧跟,红芳红着脸在最后面。一出病房门,福元在楼道那头看见,掉头就跑。兰英抱着娃娃,缩着肩疾步走着,秀娟、红芳跟在后面小跑,能看见福元已经发动了车子,掀起车篷的门帘等在那里了。
上车坐下,依然是兰英抱着娃娃,虽然她上了点年纪,秀娟红芳还是充分信任她的经验。红芳就忍不住笑:“妈,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又不是偷娃娃。”兰英也笑了:“你知道什么,谁身上掉下来的肉谁心疼,这可是个男娃啊,我怕她变卦。”红芳就说:“她变什么卦,连营养费都让咱掏了,我看她还怕咱变卦哩。”突然意识到说漏了嘴,吐舌头也已经来不及了。秀娟望着红芳说:“那会儿福元叫你出去就是说这啊!要了多少钱?”红芳先看了一眼婆婆,假意轻松地笑着说:“不多,两千块,要不是亲戚还不知道要多少呢。”兰英拉下脸说:“要不是亲戚,给多少钱人家舍得把个男娃娃给你?”红芳想不到婆婆的态度是这样,想起自己不会生养来,就闷在那里不说话了。秀娟冷冷地说:“要钱好,要了钱就糊了他们的嘴,将来这娃就不能说是她生的了,她敢跟娃说两千块把娃卖了?”
福元把车开得很平稳,就像船在无风的湖上悠,车篷是新换的帆布,密不透风,里面坐着三个女人一个婴儿,抱娃娃的是奶奶,奶奶旁边坐着姑姑,姑姑对面坐着妈妈。进村的时候,她们把说笑的声音压得很低,外面什么也听不到。
四
有苗不愁长。一家子已经开始商议给江江过满月的事情了,这个名字是妈妈红芳取的,因为他哥家娃叫海海,就随了这个名字。奶奶兰英不爱叫这个名字,她叫孙子小狗子,这个名字是从心上来的,怎么亲怎么叫,也不管红芳高兴不高兴。福元跟上媳妇叫“江江”,老头子七星变通了一下,叫“狗狗”,秀娟有时候叫“江江”,有时候叫“小狗子”,有时候只叫一个字:“亲!”
对于是否给江江过满月,妈妈红芳的意见是:过不过吧,不是自己亲生的,过满月,会不会惹人家笑话?福元向来没主见,只说:“娃是咱妈的亲侄孙子,叫她定吧。”红芳这回多了个心眼说:“你别去问,你去问万一不合适该让妈生气了,你让咱姐去问。”福元就去老磨房找秀娟,秀娟听了说:“过,为什么不过?养的比亲的更亲。我去跟妈说。”
黄昏,从地里回来,秀娟洗了洗就过来帮妈做晚饭了。每次秀娟主动来,兰英都会心情很好,一口一个“娃”地叫着。这个时候最快乐的是跛子,老头子看着老伴渐渐看开了秀娟的事情,不再把娃当眼中钉肉中刺,望着她们的眼神就越发温柔得近乎迷离。此刻,手里摇着躺在自己亲手制作的童车里的孙子,娃娃苹果般的小脸和藕瓜似的一节一节的胳膊腿儿,总使老人想起秀娟刚生下来的时候,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呀,他对她的爱和对她一辈子的祝福简直无法形容,后来,这一切的美好心愿都化成了泡影,就像几十年后对兰英和“土匪”长盛的恨也化为了泡影。跛子并不是那么粗心的人,他能看出秀娟的长相和神气一点不像长盛——近四十年的观察使他敢下结论,秀娟和福元不同,她绝不是长盛的种——这使他对秀娟是自己的亲生多了许多幻想,而这幻想,兰英竟从来没让它破灭,而且看来这辈子都不会破灭,这给了老头子无限大的安慰。
此刻,坐在梨子树下,望着兰英秀娟母女在灶房门口摘着菜说笑,老头子笑呵呵地摇着快一个月大的孙子,竖起耳朵来捕捉着她们的话音,希望能够插上几句。
秀娟说:“妈,福元和红芳想给娃过满月。”
兰英压低声音笑道:“这一对脸皮真厚!”
秀娟也笑了,责怪自己的妈:“看你,先笑话人家了,人家就是怕外人笑话!”
兰英马上就成了一副同仇敌忾的面孔,厉声道:“笑话?打破他们的脑瓜!我的娃我想过就过,谁看不惯谁别来,请他们去了?!”
跛子发表意见说:“你这人真是,着什么急,这村子里谁敢笑话你?”
兰英喝道:“静着!”
跛子不服气地发出“嘁嘁”的声音,把那母女逗得咯咯笑。
一阵摩托车声响,福元开着车从大门进来了。车没停稳,车篷的门帘被撩开了,红芳从里面跳到地上来,跛子适时地柔声责怪:“慢着,看摔着!”红芳看到秀娟在,打招呼:“姐,你来啦。”秀娟笑着说哦。福元把车停好,走到跛子那里弯下腰逗了逗娃娃,才笑眯眯地到灶房里打水洗脸。红芳先去抱起娃娃,蹲到摘菜的母女面前去,兰英不搭理她,是嫌福元拉完客人又专门去地里接了媳妇子。秀娟说:“福元,明天别去跑车了,和红芳去集上买菜吧。”福元没反应过来,红芳一脸惊喜地问道:“给娃过满月呀?”她去看婆婆的脸色,兰英不动声色,这并不影响红芳快乐的心情,她从来不在乎这些,她只知道自己的办法奏效了,就对秀娟眨了眨眼睛。
跛子很郑重地发表意见说:“不用专门去买菜,现在谁家办事还自己买菜?都用‘理事会’了,买菜、做席面、上菜全是人家的事,你只要找个总管管花销就行了——该省的心不省!”
兰英没吭气。红芳就提高声音说:“福元,咱用‘理事会’吗?”
福元正拿毛巾擦脸,嗡声说:“怎么不用?”
红芳说:“那你在你的伴儿里找个人来当总管吧。”
福元说:“海峰吧,他是副村长。我明天出车时跟他说。”
红芳说:“你今天晚上去镇上的修理部找他吧,叫他明天一大早就来商议。”
兰英终于发话了:“着什么急,天黑开车多操心,福元别去。明天去外村联系‘理事会’的时候捎带告诉他还不行?”
于是又讨论用哪个村的理事会,一致同意北张村的张呆子手艺最好,席面不浪费,收拾得也干净。
最后兰英说:“红芳明天回下你娘家,让你妈找几把干净稻草,扎个‘草芽儿’,让你哥赶后天天亮前拿来挂到咱家门楼额上,还得写张喜帖,贴在‘草芽儿’后面,村里人看见就知道咱们要给娃过满月了。”
红芳问:“妈,什么是‘草芽儿’?什么是喜帖?”
秀娟就笑了:“这也没见过啊,‘草芽儿’就是用稻草扎一个房子的样子,里面是个小草人儿,穿着红袄绿裤子。生的是男娃,大红喜帖上就写‘栋梁之材’,女娃就写‘巾帼英雄’。”
福元说:“姐,你别告诉她,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一家子都在笑话红芳的少见识,红芳不好意思地笑了,还像个小女娃一样红了脸,她不服气地问兰英:“妈,福元满月的时候喜帖上写的是什么?”兰英想想说:“那个时候兴写‘雷锋再世’,好像写的就是这个。”红芳就抱着孩子笑得坐到地上:“哈哈,看不出来福元还是雷锋转世!”跛子叫着:“看娃摔了,看娃摔了!”歪歪斜斜地跑过来抱过小狗子江江。
五
理事会提前两天就来了,盘了灶给前来帮忙的村里人做饭。女人们聚在热气腾腾的屋子里和面蒸小花卷馍,一箩筐又一箩筐;男人们来了没事可做,就打扑克“斗地主”,到吃饭的时间就每人拿一个碗,到大铁锅里打烩菜,端到桌子上去吃,理事会的人给桌子中间放一大盆冰凉的花卷,一圈手一伸盆子里就剩不下两三个了。看那些碗里,泡着掰碎的花卷,是嫌凉,手里还抓着一个。兰英在窗户里看见,心里直骂:“这是来帮忙的?饿死鬼转世!”
好的理事会是为主家着想的,正日子前一天的晚上才做正经的菜:炸酥肉丸子、粉条丸子,炸豆腐片,炸好的整鱼和炖好的整鸡在偌大的洋瓷盘里摆得像表盘,都放在灶房里猫狗祸害不到的保险地方。张呆子后半夜把火封了才回去,第二天天不亮就来了,把火捅开,开始用肉丸子和炸豆腐炖比前两天油水大很多的烩菜,犒劳那些早早来帮忙的邻居们。
正日子这天最有威严的是总管,脸色很庄重,眼神很大气,举手之间就是发号施令,但总是恩威并施,四个口袋里鼓鼓的装的全是没拆封的香烟,碰上有那敢于挑战总管权威的小年青,只要厉声喊过来,悄悄给口袋里塞上一盒,马上就是亲兵了,叫干啥干啥。早上来的小年青不多,因为村外的国道边正建设一个大厂子,都去那里找活干了,都是些受苦的土工活,但据说工钱开得还及时。家里有农用车的,都开着大小“金刚”去拉土方,拉一车领一张票,最后凭票结账。中午的时候,都来吃饭了,总管给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个盘子,拆几包香烟放盘子里,抽的时候方便,也防止有人整盒的拿去,但也有那聪明的,拿出个抽完的空烟盒,把盘子里零散的香烟一支一支装进去,还是一盒。如若被总管看见了,只需要做个鬼脸,通常总管会假装没看见,但一会儿派活儿到你头上的时候,懂事的就乖乖的服从,这样大家都有面子。
刚订婚的军军望见总管海锋刚转过身走向灶房,对同伴强说:“快,快装!”块头很大的强抓过一把香烟来就往自己的空烟盒里装,结果只进去两支,其他的都撒在了桌子上。军军急了,伸手来帮忙,旁边的人都哈哈大笑,起哄。军军干脆把烟盒抢过来自己动手,强不给,两个人推推搡搡了半天,才装了半盒,看见周围的人都不吭气了,一回头,海锋就站在他俩背后静静地看着。强一吐舌头,把烟盒给了军军,军军临危不乱,很镇静地把烟盒装满,装进了自己口袋。海峰默默地转身走了,一桌子的人就起哄,把那一盘子香烟全部瓜分了。谁也没想到,海峰又回来了,还站在他们背后,有那听话的年轻人就缩起了脖子,不由低声嘟囔:“海峰叔!”海峰从后面把手伸进军军的上衣口袋,把那盒烟拿出来,哧——,烟盒撕成两半,烟又回到了盘子里。小年青们都嘲笑地望着军军,军军扭过头,挑衅地望着海峰,眼里是不无胆怯的怒火。海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没开包装的“红河”,插到军军空着的口袋里,慢悠悠地说:“没烟了,跟你叔叔说嘛!”若无其事地转身去了。军军吐吐舌头,转脸用得意的眼神打量着一桌子羡慕的人,说:“打牌!”哄一声,无数的手都伸向他被烟盒撑起的口袋,吓得他一个后仰倒在地上,捂着口袋死活不撒手。
一院子的人都被这边的闹剧吸引,秀娟也朝这边望,笑着责怪道:“这些娃们,就不知道歇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