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园原是一片旮旯之地。砍伐后的迹地,除了满山遍野的树兜外,还有高低粗细不等的苦竹、灌木、芦苇、铁芒萁——密密丛丛,横生竖长,野猪都难窜出路来。父亲就一个人拿起柴刀与劈刀,冒着烈日与暴雨,一步一挪地把杂草竹木劈倒在脚下。经一个盛夏的暴晒后,乘秋高气爽之际,叫上几个劳力,到了山上,先开好火路,便开始炼山。火点从高处点燃,然后人随火势,沿着火路渐往下移,半天时间就安全地炼好了山场。火后的山地,就只剩下黑乎乎棋子似的纵横交错的树兜了。挖兜比开穴难,山锄、柴刀、斧头、锯子等得一起上,挖个大的树兜,常常得用上半天工夫。整个下半年,除了正常的农事,父亲就用别人烤火笼、焙火堆、晒太阳、聊家常的时间,起早贪黑,风餐吮雨,挖兜开穴,拉沟整畦。父亲像一位高明的理发师,用他手中的农具当梳子,把一个乱象横生的山场梳理得平展开阔、沟穴纵横、整齐有序。接着,又大挑小担地将所有的坑穴都堆满绿肥与农家肥,并用泥土封堆。第二年春节刚过,就开始东借西挪,凑足了几百元钱,到圩市购来种苗,踩着料峭春寒,顶着凉风冷雨,将一株株青绿的橘苗栽种到希望的土里。听母亲说,为了那片橘园,父亲始终风雨无阻,从不歇息,常常几口冷饭一碗茶水就应付了饥渴。不知换了多少双草鞋、几把柴刀、几把锄头,也不知手上增添了几层老茧、脚上划破了几道伤痕、身上掉去了几斤血汗,我们只是回家过年的时候,觉得他本就矮小的身子,脊背明显地有了曲线,脸膛黑瘦,手皮皲裂,两边的肩膀已不再平衡对称,目光似乎也失缺了早年的润泽,叫人看了心里发酸。我们兄妹都在外读书,千斤重担就只能由他一人扛起了。
橘子有收获的时候,父亲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记得那年我携妻带女回家过中秋,他很是高兴。第二天上午,就带着我们到了橘园,在一棵早熟的橘树旁,拨枝掰叶,七挑八拣,选上最好的果实采下,细心地剥去橘皮,掰下一瓤,放进嘴里嚼嚼,然后面带微笑地递给我们说:“这个甜,你们尝尝。”“这个好,你们品品。”就这样不停地采着、哄着、递着,似乎深怕我们吃得嫌弃,吃得不够,把口口甜蜜以慈祥笑容与恩爱目光的方式传入我们的心田。这让我第一次感受到父爱不仅深沉粗犷,有时也和母爱一样率真细腻。直到我们打起饱嗝实在咽不下了,他才心满意足地将采下的橘子放进竹篮里。那年采橘六千多斤,毛利两千多元,父亲觉得很满足了。
后来,新品种不断上市,芦柑、雪柑、脐橙、蜜柚价格一路上扬,许多果农纷纷砍了蜜橘改种新的品种。我们回家也曾劝他改种,他只淡然而温和地笑笑:“以后再说。”依然故我地上山除草、治虫、剪枝、施肥——产量高了,价格低了,收入也就始终保持在三至五千元左右。我们常嫌效益太低,父亲总是心平气和地说:“我没雇工,一年有这么个收入,够我与你母亲开销了。”我们还能说什么呢?这把年纪的人,从来没向我们兄妹要过一分钱,讨过一分力,也许他自有道理。再后来,他又在橘园的边角地块,开出几畦菜地。一年四季,不仅自己食之有余,还常常给亲戚、邻居送些季节蔬菜瓜果。村里哪家橘园遇到难题,他总是毫不保留地传授经验和做法,甚至到实地义务帮上半天、一天的,都是常见的事,与村里邻居相处得亲如家人。
虽然橘园没给父亲带来一夜暴富,总是细水长流似的给予他低微的劳动回报。但父亲从无怨言,只要有空,仍然不停地在橘园劳作、耕耘,细心地呵护着那片属于他的天地。也许除了维系生计之外,还有着他更为精深的生活主旨,只是当时我的经历与阅历还不足以参透罢了。但从生活的另一个角度说,我一直都深爱着那片青青的橘园,那毕竟是父亲用双手开拓、用血汗孕育的土地,承载着他无数的艰辛与欢悦、梦想与希望的热土啊!每次回家,我都要结伴或独自步入橘园:闻春末的花香,任随风的清幽,撩拨心灵的颤动,沐浴芬芳的娴熟,丰润父亲“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的恬适心境;纳盛夏的清爽,目触灼热的阳光被茂密的枝叶削成碎金散银,过滤成缕缕凉丝,熨平心中的浮躁,让天真的思绪驰骋“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清虚境域,临摹父亲心态的坐标;看秋来的橙黄,累累的硕果燃烧成火红而热烈的收获,装点生活的殷实与生命的向往,遥望父亲“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人生价值导航灯盏;观严冬的橘树,笑傲风霜雪雨,寒流冰凌,舒展的叶脉,消融晨珠暮露,把无限生机贮存给初春的笑靥,摄取父亲“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的淡定的意志营养。每一次融身橘园,我的心境就特别的深远,感悟异常的旷达,情绪出奇的亢奋,联想不绝的富有:父亲的勤劳、执著、淡泊、慈爱和知足,也许很多人都拥有,但与我来说,却须毕一生的精力和心血阅览与研读,因为那是一本深寓生活支点与高度但又没有文字记录的家书。
父亲走了,在2009年初冬的一个凌晨。临终前,他躺在床上,把已枯槁的左手伸向我,伸向我这个总以工作繁忙为借口而难得侍其左右的不孝长子(兄长英年车祸,视我为长)。我立即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他那还留有余温的粗糙的手掌,想倾听他最后的嘱托。然而,他再也发不出任何的声音。但我还是从他颤抖的脉搏和蠕动的双唇中感应到了他的深情牵挂,那是一种世上最无私的遗言和最殷切的叮嘱——对母亲要竭尽孝道。当他冰冷的手掌从我被泪水湿透的双手中滑落的时候,出乎我的想象,他走得那样从容,那般安详,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和失落——在失声痛哭中,我突然明白,此刻的他,知道他用心血浇灌的“橘园”已移植到了他的儿女们心中。“荣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风卷云舒。”送他骨灰上山的那天,我咀嚼出了这副楹联就是父亲一生最真实的写照。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才真正解读到了父亲一生为之操守的心态,那是一种用智慧与淡定修筑而起的生命基座,也是一座虽是凡人凡事却一样能够耸入云霄的人生丰碑。父亲虽然走了,但他留在我们心灵深处的“橘园”,将成为我们兄妹永远的精神家园!
芙蓉花艳深秋里
深秋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应小弟之约,到他承包管理的一千多亩毛竹山上作一次踏界观竹的秋游。山场位于福建著名的鹫峰山脉北段的念地山冈上,海拔高度在600~800米之间,要上竹山有一段陡峭的山路要走。我们一行人马不停蹄就登上了半山的一段平路,转过一处大弯,眼前突然展现出一片宽阔的山坳来。那是一片新的采伐迹地,木材已下山,山场显得尤其零乱。然而就在那残枝败叶、断杆斜茎、横七竖八的重山坳垄,却高高低低、株株丛丛长出一片树木来,叶子巴掌般大小,十分鲜绿与繁茂。再走近些,就在绿叶婆娑之间,竟高高低低、枝枝丫丫地缀满了无数色彩斑斓的花硕迎风绽放着、闪现着……
“芙蓉花!”小弟惊呼起来。“对,芙蓉花,开在深秋里的芙蓉花!”我一边应和一边快步如飞地扑向芙蓉树,那美丽的芙蓉花就完全地嵌入了我的瞳仁。那花色,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黄的像橘;那花形,全开的,似婴儿灿烂的笑脸;半开的,如少妇甜蜜的笑靥;含苞的,像美人出浴的羞涩。那花姿,团团簇簇,像燃烧的烈焰;簇簇团团,似飘逸的彩霞;独占高枝的,宛若英勇的火炬;群隐叶下的,又似蓝空下的星辰——把一个翠涛涌动的冈峦点缀得色块激荡,彩韵飞扬,叫人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都浸入了花的王国、爱的世界。这就是芙蓉花,红的明艳,白的高洁,粉的清丽,黄的鲜明,再高超的神功妙笔怕也难以临摹这幅深山芙蓉花儿烂漫图。
此景此情,让我想起了名花行语。在我国,从象征意义上说,牡丹是花中之王,芍药是花中之相,杜鹃是花中西施,菊花是花中隐士,荷花是花中君子;从代表意义上讲,牡丹被尊为国花,银杏被尊为国树,兰花被尊为国香,海棠被尊为国艳,梅花被尊为国魂——偏就这美艳脱俗的芙蓉花没被列入国色天香的行列。所以,一直以来熟悉或赞美她的人并不很多。其实,芙蓉花在我国已有三千多年的栽种历史,是一种草本植物,通常称为木莲,属锦葵科。从品种分,芙蓉有水芙蓉(也称草芙蓉,即水中荷花)、木芙蓉(陆地芙蓉)、臭芙蓉(万寿菊)和蓝芙蓉(矢车菊)。从实用讲,这种生长在深山崖隙间的木芙蓉,可以食用:多种中药经典中对该花均有味平无毒的记载,民间就把它作为珍贵食用的花卉;两千年前的古医书《内经.素问》中就把食用蔬菜分为五种,该花被列为五菜之首。它可当染料:五代十国时的后蜀主孟昶(919~965,在位31年),曾用芙蓉花染缯为帐,取名“芙蓉帐”;唐玄宗以芙蓉花汁惆香粉作御墨,称作“尤香剂”。它更可药用:它的根、花、叶均可入药,外敷有消肿解毒之效。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以芙蓉花叶治疗“痈疽肿毒恶疮,妙不可言”。
从颜色看,有朵大花红的红芙蓉,有色彩洁白的白芙蓉,有红白相嵌的五色芙蓉,还有一种令人沉迷的“醉芙蓉”,清晨呈白色,中午变浅红色,晚上又变成深红色,因此被文人墨客冠以“芙蓉三变”的雅号。从寓意说,璀璨的诗词星空早已把她当作情感的信物。白居易诗曰:“莫怕秋无伴愁物,水莲花尽木莲开。”还在长诗《长恨歌》中引芙蓉作句:“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王维在《木芙蓉》诗中云:“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苏轼也赞美说:“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唤作拒霜知未称,细思却是最宜霜。”欧阳修对芙蓉也赞不绝口:“溪边野芙蓉,花水相媚好;半看池莲尽,独伴霜菊槁。”而王昌龄更是痴迷芙蓉,说是芙蓉花精爱上了王昌龄眼中的自己,可是凡人的脆弱无法承受她那种纯粹的美,因此二人之间只能是一面之缘。于是写下了《寄是正字》:“幽人竹桑园,归卧寂无喧……物情今已见,从此欲无言。”宋孝宗对其也是垂爱有加:“托根不与菊为奴,历尽风霜未肯降”,“谁怜冷落清秋后,能把柔姿独拒霜”。毛泽东同志在1961年所作的《答友人》诗中也极尽称道:“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不同时代,不同诗人,却都怀着同一种情感赞美木芙蓉傲寒拒霜的高洁品质。而最沉醉于芙蓉花的,恐怕还是要数孟昶了。据传,孟昶为了能观赏到芙蓉“清姿雅质,独殿群芳”的超拔美艳,曾命人在成都城遍种芙蓉花树四十里,每到深秋,芙蓉花开,玉蕊凝霞,烂漫如春,芳姿妩媚,如锦如绣,呈现出一派春天永驻的蓬勃气象。从此,成都也获得了“锦城”和“蓉城”的美誉。此外,古人还总结出了神木芙蓉的三利:其一,皮可制麻,干乃薪料;其二,山麓堤旁栽之,可以固基,使砂砾不得直冲溪涧,河床无虑淤塞;其三,庭园中栽植,为时令之名花,怡情悦目,破我寂寥,称为冷绝。如果没有对木芙蓉的三分了解,还真难窥视她七分的娇媚与珍贵。虽然目前木芙蓉还未进入“名花榜”,但与许多名花相比,在我的心中,无论是容颜还是品位,不仅毫不逊色,还大有超越之感。这正如宋代诗人卢梅坡《雪梅》诗所说的:“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当然,能让我心灵产生如此震撼的芙蓉花还系着我的一个情结!今年中秋节前,爱女入学厦大,住进经济系的芙蓉楼里。第一眼望见楼名,仿佛就走进了唐诗宋词的意境中,心里无端地荡起浓郁的诗情画意来。“芙蓉”二字也就斧凿刀刻般镌入我的脑海。善解人意的小弟见我痴迷有时,怕误了时辰,规劝似的对我说:“回头挖几株幼苗到家栽种吧!这样你就年年都能见到它姹紫嫣红了。”“对,种上几株到家中小院里,岁岁年年,都能见到它花团锦簇了。”我意犹未尽地回答道,心中在深情地祈望:远在鹭岛的女儿啊,愿你的人生能不断跨越迷雾雨阵,晨岚暮霭,如这开在深山的美丽的拒霜芙蓉花,向着高远的秋阳,绽放绰约风姿,展示高洁品质,为青春年华,为辛勤养育的土地呈现丰美绝伦的浓郁秋韵。
橘花飘香
有一种花,开在四月,洁白如玉;有一种花,密缀枝头,翻卷花潮如海潮;有一种花,芳香扑鼻,把旷野和溪流浸濡成剔透的馥郁世界……她,就是橘花,在南方的青山秀水间如波似浪、香飘万里的橘花。当我踏着夕阳的余晖,漫步在乡间小路的时候;当我推开晨起的窗棂,张开双手迎接第一缕阳光的时候;当我坐在办公桌前,开始一天有序的工作的时候;当我卸下一天的疲惫,满怀新的希望进入梦乡的时候……这熏染四月的橘花香哦,总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旋律般镌入我生命的脉搏里,以一种滤肝沥胆的酣畅,潮汛般漫动在我心灵的溪床上,让我深藏已久的一种青春激情,在瞬间畅然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