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我,当你站在人生峰巅上的时候,最想看什么?我会情不自禁地回答,最想看日出。那是一种怎样令人心驰的情景啊:连绵不绝的山峦像是酣睡在天际臂弯里的苍色巨龙,在流岚的漫抚和晨曦的轻拭中悄悄地醒来,缓缓地脱去雪色的长夜纱裹,渐次露出逶迤起伏的深黛与墨绿的胴体,在苍穹与大地簇拥的雾池中悠闲裸浴。微晓的东方,轻启一隙明亮,宛如仙女们羞赧的脸庞,正在泛起朵朵淡雅而清丽的红晕,向四周漫漶。一小块、一大块、一小片、一大片向外扩展,色泽也渐次由粉红到浅红,由浅红到深红,仿佛有一只巨擘正在灰白相间的天幕背景上涂抹着金丝银缕,最后泼墨似的把殷红的色素全都洒向了高远的天际。黎明,就这样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方式快速地卷去了夜色的阑珊。漫山遍野的氤氲,此时再也承受不了这般澎湃的激情,层层叠叠、袅袅挪挪地由高到低、由散到聚地团簇成蘑菇般的云幔,极不情愿地退避到了山谷深涧、树冠林梢间谋划来日的弥漫了。而行云与流霞,却显得异常的活跃,披起斑斓的彩绸,豪情万丈地期待一个火红的时刻到来。太阳,一轮气势磅礴的太阳,终于出来了,从大海的波涛上、从遥远的地平线上、从高山峻岭的峰尖上,一跃而起,带着光芒与温暖,带着热烈与和煦,在天地间绽开了灿烂的笑脸。旷野为之扩展,江河为之歌唱,村落为之动容,飞鸟为之翱翔……眼前一切的一切,瞬间都抖去了惺忪与倦怠,竞相呈现清新、艳丽、生机与活力。那煌煌的日出哦,总有母亲般温存的问候,为我抵御多少岁月的寒流;总有父亲般励志的嘱托,为我熨平多少季节的伤痕;总有先贤般智慧的火花,为我点燃多少生活的向往。亘古不变的日出,给世世代代不同之人的却是一样永远的朝气、活力与希望。如果有人问我,当你站在人生峰巅的时候,最想说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最想说无悔。我会对妻子说,既然当初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选择你,不犹豫,今天站在人生的峰巅上依然牵你的手,不后悔。尽管你有时现实得让人无法理喻、难以容忍;尽管你常常喋喋不休鸡毛蒜皮的小事,甚至于无中生有胡搅蛮缠,让人焦头烂额、筋疲力尽;尽管你始终对我人生价值的渴望心不在焉,对我常说的“既然选择泥泞,就要留下脚印”的立志话语置若罔闻;也从来不曾想要走进我的精神世界,为我分担实现理想道路上的一缕寒潮、几分失意……是否想要改变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要明白这世界给我们相依相伴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所以,我总在希望你能学会一些换位思考,克服一些急功近利,展现一些女性温存,分享一些追求快乐,这一遭婚姻才真正无怨无悔。我会对女儿说,我这一生注定无法为你开辟一条铺满鲜花与掌声的人生捷径,而且还总是不公平地超越你的年龄与智力去苛求你的言行。你肯定还记得,在你走进校门的时候就对你说:“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在你遭受挫折与失败的时候对你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在你忍受孤独与迷惘的时候对你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虽然当时你还不甚了了,但你终于凭借自己的执著与努力,成功地走过了求学、求知、求真的三重境界。这其中,我不因为无法为你提供显赫的家庭背景与优裕的生活条件而抱憾。相反,我为自己尽其所能地给了你信任而深感欣慰。我还会坚持这样认为,信任是照亮人生走向书山学海的不灭灯盏,从每一缕光线中回收的知识是再多的金钱也买不到的财富。并且希望你在将来对自己的子女也能这样,以致代代相传。我会对所有人说,我这一生不可能有权有势,也不可能成名成家,更不可能盆满钵满。自知自己只能是一个十分平凡的人,平凡得就如莽林中的一张落叶,大海上的一点飞沫。生,悄无声息;死,依然这样。但如果有来生,我还期待成为这么平常的一员。尽管我知道,在我接触过的人群中有那么多的弱点与缺陷,但我还是为这个物种的智慧和勇敢而赞叹。我做过一次人类了,懂得每个人都要不同程度地承担寂寞与空虚、挫折与失败、伤痕与病痛,但人类毕竟是所有物种中的精灵,我选择他,真的今生无憾,来世无悔。
如果有人问我,当你站在人生巅峰的时候,最想做什么?我会兴高采烈地回答,最想鼓双掌。为了那些至今还在我曾经走过的崎岖小路上艰难跋涉的人们。
因为我知道,一个人若想少走弯路,必须是他身边有一个知道走捷径的引路人;我还懂得,每一个能与我遇见的人都是我值得用微笑相迎的人;我甚至还懂得,每一个跋涉者都想登临山顶,但他们并不一定知道,所有的快乐与幸福其实都在攀援的路上。所以,我要为他们热烈地鼓起双掌,为他们引路、鼓劲和加油。我还要为那些跨过山顶再也无法原路返回而正在朝着相反方向下山的人们鼓掌,他们已领略过了巅峰上的辉煌,阅览过了大自然的无限风光。下山的途中,必定会有更多的苍茫暮色需要拨开,会有更多的斜风细雨需要遮挡。为了他们的步履稳健、心情舒朗、程途平安,我以掌声持续祷告,一路走好。我还会为那些正在不遗余力地攀登仕途高峰的人们鼓掌,尽管他们中有些人一旦身临极顶,就会发生“脱胎换骨”的蜕化,卸下往日的谦和、热情与真诚的伪装,而无遗地暴露出孤高、自私与势利的本性,并常在熟悉或不熟悉的人群中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不仅会把一路曾搀扶、帮助过他们的人当做不屑一顾的人,甚至还会把曾经为他们挡风遮雨、当过人梯的人当成狭路相逢的人,不可容忍的人。但他们毕竟也是血肉之躯、衣食子孙。不用多久,岁月会教会他们这样的自然铁律:短暂的,只是位置不同,视角有异;永恒的,一样共度春秋冬夏,一样同享日月星辰。不同的山峰有不同的风景,不同的风景有不同的气象。为了各自人生峰巅上壮丽的美景,我会夜以继日地为每个人鼓掌欢呼。
站在人生的巅峰,把自己喜欢的一切和盘托出,这样就不再有懊悔了。然后选择一块石头坐下,让浮躁冷却,让虚妄退隐,心平气和像儒生那样,心静如水似方士一般,任凭风云如何变幻,只独守“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先哲教诲。读诗歌,让几度不解的红尘重燃少年的心扉;读散文,让几多酸楚的泪水滋润青春的面容;读哲学,让无数风雨的留痕纵横壮年的睿智;读人生,让有限时光的灵感穿越无限的智慧星空……当你破解了这些托举生命载体的密码,你就会恍然大悟:你所经历或现在拥有的一切,不论是不足挂齿还是弥足珍贵,都将留给历史和后人。无论是命运给你带来的贫穷、落后、弱势以及如影随形的位卑言轻也好,还是机遇给你创造的富裕、前卫、强势以及相生相长的一言九鼎也罢,随着时光的流逝都将不再显得那么重要了。相反,随着年龄的增长与阅历的丰富,你会渐渐明白,在人生的天平上:重要的不是我所买到的,而是我所创造的;重要的不是我所得到的,而是我所付出的;重要的不是我所学到的,而是我所传授的;重要的不是我所拥有的能力,而是我所塑造的品格;重要的不是我认识多少人,而是在我离开的时候,有多少人感到这是永久的损失;重要的不是我的记忆,而是爱我的人的记忆……了解了这难懂而又易懂的道理,无论怎样的际遇,心中自会多一份坦荡,多一份舒展,多一份欣慰。沧海可以变桑田,日月可以变星辰,但在理想与追求面临选择的时候,绝不可以漫无边际,随波逐流。只要有了一种别人无法复制的淡定心态,当我们站在人生峰巅的时候,就会站成一尊让人仰望的精神雕塑。
桥
我敢说,人类有史以来第一个造桥的人绝对有权问鼎诺贝尔奖。假如有设立诺贝尔桥梁奖,则非属始居大山的先民不可。
在一个“国庆黄金周”期间,我应朋友之约一同攀登福建省境内一座著名的山脉,作一次放松心情的时尚森林游。我们所要攀登的山峰海拔接近2000米,一路上原始森林绵延,悬崖绝壁随见,深涧沟壑纵横,半荒芜的小路就在似是而非、似有还无之中串起了往来岁月的繁华与颓败,让人攀援其间无端地产生不尽的思古之幽情。
正当大家穿梭在这座森林博物馆中并兴奋不已的时候,突然前面一条深壑挡住了去路。说其挡道恰如其分,因上是悬壁,有瀑布飞泻而下,声震山谷;下是深渊,有湍流咆哮而去,呼啸山林;左顾右盼,别无它路,也只有从这绝壁断崖且距离最窄的深涧过去,方能继续前行。说其是断头路似乎也不准确,因为在深壑之上有两根陈年的巨型杉木并排悬横在半空中,将两头的路径连接了起来。只是杉皮早已脱落,腊黄色的皮质上布满了朽斑。作为桥梁,它已承担起了迎来送往的职能,只是行人是否有足够的胆量征服自己的怯懦罢了。你瞧:10多米宽的崖口上,就这么两根光溜溜的古杉高架着,且长年累月水侵雾染、风剥雨袭,背面已是苔痕斑驳,旁边既没有栏杆,也没有扶手,无异于高空走绳索;深深的涧底,枯枝败叶,横七竖八,岩崖嵯峨,乱石狰狞,被阻挡的急流,像被激怒了的雄狮,借势倾泻,更增添了一种决绝千里的磅礴力量,磐石被浮沉,朽木被摇荡,只要稍看一眼,叫人立刻生发地动山摇的竦惧。有“谁敢横刀立马”?又有谁敢成为“吃螃蟹的第一人”?大伙心里都在揣度着、猜想着、祈盼着,所以个个面面相觑,一时无语。我知道,此时谁也不愿后撤,但谁也不愿第一个充当“人体探险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看看大家都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无计可施,我就凭着自己从小在大山里砍柴捕兽所积蓄的胆量,义不容辞地站了出来,拨开众人,胆气十足地迈向圆木。一双脚先试探着各踩在一根木脊上,用劲地往下发力,觉得木质还硬朗,树干还坚挺,就慢慢地一提一落向前蹭滑而去。开始还走得稳当,心情豪迈,身体的平衡也恰到好处,心想此刻身后所有的目光应该都焦聚在了我芭蕾舞似的气质和神韵上,一股得意与豪情不禁油然而生。但当走近中间位置时,体形硕大的木头不知怎么就与我开起了玩笑,在提腿落脚之际,竟然像蹦床一般,开始上下浮沉、左右晃荡起来。我被吓出了一身冷汗,眼睛开始发黑,脑袋开始发晕。于是立马收住脚步,慢慢地弯下腰去,双手赶忙撑捏圆木,将身体固定好,再也不敢轻举妄动。这种狗趴式的姿势果然奏效,桥梁停止了摇摆,身子也停止了颤抖。就在自己稍感安全的同时,更大的心理恐惧接着袭来,因为涧底的一切此时全都暴露无遗:只见那湍流飞速而来,被桥下的巨石和朽木阻碍后如愤怒的海涛层层迭起,一簇簇浪尖上的飞沫仿佛魔鬼伸出的利爪长舌,恶狠狠地向我脚下扑赴而来,势欲将我拉向深涧肢解。而缓流中形成的旋涡以及水中忽隐忽现的岩凹,又像是恶狼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正在虎视眈眈地等待时机意欲将我一口吞噬——此时的我,早被吓得屁滚尿流、心虚气短、两脚发颤、大汗淋漓。情急之中赶紧闭上双眼,不敢往下再觑。眼虽不见但心却难静。脑海中难以抑制翻江倒海、长河奔袭,心想只要稍有闪失,往下一坠,或是木腐桥朽,当空断落,那就一命呜呼了。想想自己正值盛年,上有老、下有小,还有多少事业未竟,梦想未圆,如若就此撒手人寰,岂不比窦娥还冤?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争当出头鸟,不该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充当什么英雄,扮演什么好汉?如今自个落得个进退两难,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一时间,各种从没有过的念头像电影一幕幕地闪过,身心恍若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托举到了云雾之中,三魂出窍、七魄悠悠……就在万念俱灰之际,心里忽然滋长出一种孤注一掷的想法来——与其坐以待毙,不若主动出击!说来也怪,人在极度恐惧之后,竟然能出奇地镇定下来,明白了此时绝不会有人前来帮忙,只有依靠自己才是唯一的出路之后,我毅然决然地呼地站起,心想即便有什么不测,此刻也要留下“壮烈”的瞬间。于是再无挂念,眼视前方,哪怕前面就是地雷阵,我也无可回避地要前往踩踏。也许应了吉人自有天助的哲语,当我咬紧牙关向前坚定地迈出几步后,侧旁的断崖上,半空竟然探来一枝粗壮的松枝,形如展开的羽翼,略一举臂,就抓住了这唯一的“救命稻草”了。有了这一护身的抓手,我三步并成二步,终于实现了示范性的跨越。
由于我的生死探险,大伙也都胆壮了三分,一个接着一个跨过了深涧。待大家都安全到达岸边后,我回过头去再看一眼已恢复了原状的木桥,心里不仅没有丝毫的怪罪,反而涌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感激之情:木桥虽然简易,却一次次把行客的希望驮向彼岸;木桥虽然惊险,却一批批将旅友的心愿送向远方。而那未立石碑留下名字的架桥人,他们在这深山峡谷、险象环生的旮旯之地是如何将这10多米长的硕大杉木架到这岩崖绝壁之上?没有人能够解释得清楚。但我却异常坚信,在他们的智慧和汗水里,曾让多少高山低头,叫多少溪涧让路。正是由于他们的无惧无畏,才使得高山峻岭中的无数崎岖小路通向山外的广阔天地。在我的心目中,他们才是这世上最高尚、最伟大的创造者和劳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