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离自己越近的岁月越让人觉得惨淡,离自己越远的岁月,越让人觉得光芒万丈。”这话富有哲理,我就感同身受。虽然今天在瓜藤李下消暑纳凉给我带来了无穷的乐趣,但与当年听到的那场救命的夏雨相比,总觉得少了一份期盼、一份憧憬、一份热望。当然,除了年龄、阅历、条件以及生存环境外,更为主要的还是犯了“时位移人”、“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人性顽疾。但不管怎样,我仍然会为自己能静下心来倾听这大自然精灵的呼唤而深感庆幸与欣慰。古希腊著名哲学家德谟克利特在晚年时把自己的两只眼睛给弄瞎了。有人问他:“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哲学家平静地回答:“为了看得更清楚!”这是怎样的一种哲理洞悉啊!以听代看,明之秋毫,思辨才格外的深邃,才能真正关注到属于灵魂的东西,才能发现天使涂抹在心灵墙壁上的色彩。我能够在这心浮气躁的时代主动学会闹中取静,倾听来自天籁的雨声,并且倾情它、回忆它,这已算得上是一种超脱、一种风雅了,更何况当雨声划过生命的流程,当圣露洒向人心沙漠的时候,我还懂得收获一份启迪,一份思索和一份追求。思想因宁静而旷远,人生因知微而广博。
我虽然没有历经宋代词人蒋捷“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枫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虞美人.听雨》)那样的坎坷人生,也没有唐代大叶诗人白居易“能来同宿否,听雨对床眠”(《雨中招张司业宿》)的勃发雅致,渐但我却有诗圣杜甫的“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红夜喜雨》)的那种热爱环境、热爱土地、热爱草木的恬淡心境和惦记百姓民生的一份真挚情感。这就算是自己在平凡中的一种感悟吧:当你觉得生活亏待你的时候,当你觉得社会对你不公的时候,当你觉得烦恼缠身而无法解脱的时候,当你觉得人生不再需要做些什么有益的事情的时候,当你牢骚满腹总在责怪别人不是的时候,劝你且听雨声——倾听生命历程中的每一场雨声。那种大气与无私,那种细腻与磅礴,一定会使你有所豁达,有所快乐,有所包容,有所努力与奉献。
月光小路
这是一条充满古意的山间小路,从村口一直蜿蜒向大山深处。说它充满古意,是因为大部分的路段都是用自然天成、就地取材的石头筑成,颜色黝黑,绿苔斑驳,历经多少朝夕,没人说得清楚。还有两座风雨漂渺中的廊桥,把小路在隔涧相望中连接了起来,使之成了大山与外界往来的唯一完整的通道,曾经承载过多少走向远方的脚印,肯定也无法统计。但它就像一首古典诗词一样,镌刻在岁月的记忆中,有多少人诵读,就会有多少深浅不一的感悟。
有月光朗照的夜晚,就别具一番情趣了。莽莽苍苍的山岭上,绿叶在轻风下晃动着青光。若把蓝空当作倒悬的碧海,那无数的光点就簇拥着像要一同坠落水中沐浴。“清波皎洁挂蟾光,照彻深霄漾白塘”,月光就这般恣意着情愫,把天地万物拥入自己玫瑰色的怀抱。也许是为了一睹盈月的芳容,小路两旁的参天古木也都挺直了腰杆,舒坦开枝叶,努力地向高空伸展开去。这样,倒给小路让出了一隙透彻的光华,像天宇上的银河,奔流着光的迷离;又似大地上的玉带,闪烁着色的清辉。无人能够拒绝,这一方静谧与安详的深度诱惑。
少年时代,我曾无数次与伙伴们沿着小路进山砍柴拾果。那年中秋,我们结伴进山拾毛榛。因为野生毛榛树丛分散,夹杂在密林之中,又因无人施肥管护,每株结果都不是很多。所以,进山后大伙就分开各寻各的地盘去了。夕阳落山的时候,我大声地吆喝了几声,没人回应,知道自己掉队了。赶忙扎好装口,爬岭越壑,心急如焚地寻找回家的路途。正当我气喘吁吁地跨上石径,一轮明月早已越过了树梢,把银辉洒在了曲折的小路上,白昼一般,让我恐惧的心理稍稍有了一些放松。于是我放慢了脚步,用衣袖擦了擦满头满面的汗水。这时,一阵急风吹过,身子立刻凉爽了许多,耳边还听见不远的路边噼里啪啦传来阵阵的响声。我知道那是熟透的榛果被风吹落,砸向灌木和地上发出的声响。我立即提着竹篓,一路狂奔过去,只见月光之下,满地都是乒乓球大小的毛茸茸榛榆(有刺的外壳)。蹲下身去细看,一枚枚开裂的榆衣似吐还含地露出一粒粒黄橙橙、油亮亮的榛果来,像刚啄破蛋壳的禽雏,鲜活色润,十分诱人。我忙用左手摁住外壳,右手伸向裂口,用力一拨,椎形的榛果就手到擒来了。那一刻,饥饿与疲惫全都抛到了脑后,身子前后左右挪动着,双手鸡啄米似的将粒粒榛果放入篓中,心里仿佛是在拾取一种幸运、一种满足和希望——一会儿工夫,就把竹篓装满了。归途上,一种从未有过的收获喜悦溢满心头,随着呼吸弥漫在月光下、小路上、大山里。如今想起来,还恍如昨日。
第一次带挚友走在这条小路上,是我参加工作后的一个中秋节。那时村里几十户人家还没有一台电视机,就连电灯的光亮也只能照出人的轮廓,根本看不清报纸书刊上的文字。晚饭后,我邀友一同沿着小路散步赏月,他欣然应允。一路上,月光铺满了旷野,也撒入了我们宁静的心田。我们说太阳,它给了这个世界无限的生机与魅力,但常常炽烈得让人无法对视,过于咄咄逼人,不适合倾诉衷肠;我们说月亮,它不仅给大地无尽的光华,还给了世上无数受伤的心灵提供了疗治与抚慰的广阔空间,似母亲温暖的怀抱,总让人无时无刻产生偎依的冲动。在高空上,珠圆玉润、盈盈而动,书写了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等口口相传的美丽传说;辉映大地,轻柔如风、温情似水,牵出了多少文人墨客、离乡游子遥寄情怀的佳辞丽句。“月到天心光上下,雾涵山色影沉浮”,当我们走进深山老林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一幅美妙绝伦的青山浴月图。年轻的心早已被撩拨得思绪万千,相互之间毫无保留地畅谈起自己的事业、家庭、理想和追求,迎着月光,放飞一个个心愿,着彩一片片憧憬。夜深了,我们回归在月华铺展的小路上,他说他平生从来没有观赏过如此美妙的月下风景,也从来没有沉醉过这般深邃的悄然意境。边说还边伸出手去,摘下一张被银光浸染的绿叶,慎之又慎地放入衣袋。意犹未尽,还寓意深远地说,今晚他看到的不只是一轮明月,还看到了一种品格、一种完美,收获了一种向往、一种寄托,要把这份记忆永远地留在心上。
又是一个明月朗照的中秋。当我独自徜徉在这条熟悉而又陌生、疏远而又亲切的月光小路上的时候,我已人到中年。小路没变,石径上仍然青草依依;大山没变,峻岭上依然树影憧憧;月亮没变,高空上仍旧玉盘丰盈。但我变了,历经多少红尘恩怨、几番世事烦忧、几度情绪浮沉,天真烂漫早已是昨日浮云,青春宏愿也早已幻化成草尖上的露珠,不知不觉中都随飞速的光阴销声匿迹了。心头无端地升腾起“向来回首萧瑟处,天涯无晴旅客行”的丝丝悲凉来,好在我是行走在家乡的大山里,在记忆的小路上。不过这样也好,人的情感不能总处在亢奋的状态之中,就如人的脚步不能一直行走在高峰上一样,山势既有巅峰就必然会有低谷,情绪有激昂的时刻也注定会有沉静的时候。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固然游离不了群居的繁华与热闹、交往与交流,但也常常要历经独处与孤独,甚至是寂寞与惆怅。前者虽然易于让人释放诗情,但后者往往更让人收获哲意。古人有“情人怨遥远,竟夕起相思”的诗语,说的就是距离产生美的一种状态与情境。就如今夜我脚下这条月光小路,当我穿着皮鞋的脚步奔波过无数喧腾的水泥或砖饰的大道时,却依然时刻想让赤脚把足痕清晰地印在石阶柔软的苔藓上。就踏着这样的一种惬意,我还想一直登临它的远方。即便我现在真的就沿着它的崎岖,到达遥指的峰峦,天崖望断,揽尽风云,感受到不同高度、不同风景的爽朗与惬意。但我仍然还得记取,有上必有下,有出必有归,就如旷野上四季生长的植物一样,有生必有死,有死必有生,这是不可逆转的自然规律,谁也无法改变。既然有无数的轮回现象,都证明任何一种物态只能是一个简短的过程,那么,何不学苏东坡眼观《冬景》的心态:“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有了这种乐观、豁达的心胸,即便不能登高览胜,低处依然有无限的风光:一条幽静的古道、一片苍茫的森林、一方如水的月华、一处安心的密境——不也一样美不胜收吗?!
我不知道到我年老的时候,是否还能像苏轼那样“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自由自在地行走在这条月光小路上,踏石径之脆声,听清风之低语,抒明月之幽情,读天地之诗篇。但我坚信,即便是远离家乡,我也会站在窗前遥望一个方向;纵使蹒跚拄杖,我也会站在门前呼唤一方想象:少年的趣事,青年的梦想,中年的沉思,老年的睿智。
台湾诗人余光中说:“缺也是思念,圆也是思念,月亮你是一个富有弹性的名字。”诗人把自己一颗思念的心全都遥寄在了阴晴圆缺的月亮之上,清辉之中。
而我独独偏爱那条月光小路,因为我感到,人的一生需要走过无数的宽窄不一、曲直不同、平陡有异的生活之路,当你深感艰辛与疲惫的时候,能让泊在自己心中的月光小路悄然地延伸开去,然后让精神与思绪轻轻地在宁静与祥和中漫步、徜徉,或许人生晚景就不再那么孤独寂寞了。因为那是一条人生的归途。
落日
在我的记忆中,落日给我的印象总是那么的美丽。我曾经沿着新疆茫茫的戈壁,寻找丝绸之路上那早已被岁月尘封的洞开国门的跋涉足迹。在那里,我除了脚步感应到了先祖留下的艰辛步履的余温外,我还看见了蜿蜒悠长的清碧溪流,以其凝固的柔情和神韵舒展出大漠神话般的灵性。就在我为这险恶环境中的生命之脉蚁动诗情画意的时候,一轮浑圆的落日悄悄地入浴冰清玉洁的溪流,让我第一次读醉在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写意之中,那是夕阳清水芙蓉的一幅最为静美的画面。
我曾在泰山之巅看过半轮火红的落日,她一边用火热的绛唇轻吻着流曳的白云,一边像个顽皮的小孩把一半的脸庞深深地埋入长空的裙带之中,于是西垂的暮色便有了披金戴银般的灿烂晚霞。霞光万丈,辉映大地,千山似垒,万壑如练,仿佛都沿着落日的航标,一同漫动起大地钢铁般的脊梁。站在那横空出世的泰山极顶观日落,心中涌动的尽是“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磅礴,直逼霄汉的超然大气,那是夕阳充满阳刚的一幅最为壮美的图景。
我曾在西藏的日喀则看过最迟的落日,在那离天最近的地方,似乎就是太阳的故乡,初秋的时针已指向21点整,东海岸的人家应该都准备酣然入梦了,但这里的一轮已褪去红晕的落日,依然久久地徘徊在西山低矮的冈峦上,像一面硕大的镀银圆盘,还在忙着从东边的柠檬色的旷野中抽去散漫的丝丝光缕,仿佛是渔翁正在从辽阔的水域中起获庞大的渔网,渐渐地收藏起了灰白的荧光。待到星空渐渐清晰的时候,落日便躺在山麓上沉沉地睡去了,留下一道淡红的弧线,在山的那边养精蓄锐了。“好看落日斜衔处,一片春岚映半环”,那是夕阳卸去粉饰的一幅最为凄美的图画。
我曾泛舟闽西北的大金湖,向着一展如镜的湖面荡开双桨,远峰上羞涩的落日在暮霭和炊烟的遮掩中渗透出亿万道如丝似线的金缕,仿佛丹青圣手把激情的灵感织就给了青山远黛,更把仪态万方的柔情蜜意播撒给翠波靛澜。一袭袭如梦的情绪,在与时光的邂逅中完全浸入一个深谧的童话世界。微风吹拂,轻轻地张开双眼,那湖畔的翠柳,似夕阳中的新娘,拽着波光的艳影,牵着腼腆的梦寐,注入我心中荡漾——那是夕阳浓妆淡抹的一幅最为柔美的水墨。
我曾千万次走过黄昏,千百次凝眸落日,无论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她总是以一种大象无形的气势丰沛着我的思绪,以一种曲高和寡的柔指拨动着我的心弦。在我的眼前,更迭出烟寺晚钟、山寺晴岚、江山著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远浦归帆、平沙落雁、渔村夕照、渔歌唱晚等一幕幕从远古走来的令人神往的经典景致,引领着我走进一种至善至美的艺术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