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的,我对宗教的信仰向来讳莫如深。小的时候,家乡村头的风水林后,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寺庙,占地约两亩,六栟二进厅,每根柱子都一抱有余,雄伟壮观,香火旺盛。记得每次跟着长辈上庙时,他们总是贴着耳根交代,进庙之后不得胡言乱语、轻举妄动,否则佛祖会降祸的。从此对那阴气逼人的庙堂与形态各异的大小泥塑金身就无端地产生一种心理恐惧,渐渐地也就敬而远之了。成年后,对各种宗教有了粗略的了解,才发现所有的庙宇并非民间所流传的那样,都是鬼神的聚居之地,而是人们信仰朝拜的场所。随着认识的转变,对其恐惧的心理也就逐步地消除了。再后来,有了机会到外地参观考察,每到一处,除了游览山水风光,了解乡土民情外,总少不了参观各种宗教的活动场所,才渐渐懂得:宗教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后出现的一种文化现象,是社会的一种意识形态。宗教所宣扬的主旨是现实世界之外存在着一种超自然的神秘力量或实体,正是这种神秘的力量或实体统辖着万物而拥有绝对权威、主宰自然进化、决定人世命运,从而使人产生敬畏及崇拜,进而引申出信仰的认知及各种仪式活动。在人类早期的一些社会中,宗教承担了对世界的解释、司法审判、道德培养和心理安慰等功能。到了现代社会,科学和司法已经从某些宗教中分离出来,但是道德的培养和心理的安慰功能还将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继续存在。宗教所构成的信仰体系和社会群组是人类思想文化和社会形态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具有其博大精深的内涵和源远流长的历史,也是一种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有了这种认识上的飞跃,每到一座寺庙或道观,除了观赏规制恢宏的建筑、丰富的文物宝藏以及各领风骚的朝代建筑风格外,我总会对那些辞意隽永的柱联匾额认真地玩味一番,从中不仅让我了解到了一些宗教的题中要义,还常常能意外获得人生的某些启迪。所以,我渐渐有了这样的看法,天下的妙联往往出自寺庙道观。基于这种观点,我常常会带上纸笔,遇到自以为上好的楹联或警句,就把它记录下来。几年下来,还真记了不少。自认为这也是对宗教信仰的一种虔诚吧。然而,今天看到七十多岁的父亲这样风尘仆仆、来去匆匆地只为了要我们上庙去燃一炷香、烧几封经卷,年近七十的母亲为了这次进香不知熬去了多少精力诵读经书,才捻出了这么多的经卷,还有那一叠叠用刀裁成的宽窄一致、长短统一的黄色平纸(用略大于拇指的圆铁钻击打过的面纸),这些都凝聚着他们的多少心血啊!相形之下,我所谓的“虔诚”似乎就显得有点“小巫见大巫”了。为了不辜负二老的重愿,那天一大早,我与妻就带着祭品赶往位于城东方向的文庙。建瓯文庙始建于北宋天圣年间(1039~1040),现存的大成殿重建于清同治年间(1869)至光绪五年(1879),曾被明朝太师杨荣誉为“东南伟观”,是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也是福建省现存的最大的县级孔庙。建瓯文庙在当地之所以历近千年而香火永续,究其原因不仅在于供奉的塑像是中国国教的奠基人,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神经与灵魂,而且还在于它与诸如佛教、道教等其他宗教相比更具深刻而伟大的社会现实意义——鼓励人人积极“入世有为”,共建美好和谐的大同社会。这一点是任何宗教都难望其项背的。我虽然略懂一些有关的知识,但我却不知道文化并不算高的父亲与几乎没有文化的母亲怎么也对孔夫子这般顶礼膜拜。带着这样的疑问我走进了文庙。
跨入大门,一眼望去,祭坛上的香炉早已青烟袅袅、火光闪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已是络绎不绝。我们按照父亲的叮嘱,先在香炉中把所有的祭品都以燃烧的方式完成了许愿的仪式与过程,才怀着崇敬之情走进大成殿,去朝拜心中无比敬仰的大成先师。大成殿正中立有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的塑像,左右两边分别塑有复圣颜回、宗圣曾参(曾子)、述圣孔伋(子思)、亚圣孟轲(孟子)四大弟子,五尊塑像皆高大俊伟,面容慈祥,色泽光鲜,和蔼可亲。上方悬挂着“万世师表”和“斯文在兹”两块巨大牌匾,分别为清康熙帝和光绪帝御书,是清代皇帝颁给所有孔庙十块牌匾中的第一块和第十块。面对着这一不仅影响了中国同时也影响着世界的伟大思想家、教育家的塑像,一种崇拜之意油然而生。我赶忙跪向蒲团,向圣像行三拜九叩之礼。就在俯仰之际,突然想起了圣人一直倡导的“有教无类”的教育思想。圣人认为,人在教育之前是有贫富、贤愚等的差别,但是教育之后就没有这些差别了。所以,他不仅坚持“人皆可以通过教育成才成德”的教育理念,而且还身体力行地大胆实践,把“有教无类”的思想贯穿到他一生的教育始终。正是由于他的这种海纳百川的胸襟和诲人不倦的执著,培养了“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直到此刻,父母为何这般虔诚的疑窦似乎瞬间豁然有悟了:一是他们都是贫苦农民出生,在那个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年代,能生存下来已是万幸,哪敢奢望读书;即便像父亲现在略懂些文墨,那也是新中国成立后,进入扫盲夜校学到的。二是他们深知没有文化的痛苦,想从书中多学一些知识,但许多文字不认识,即使认得又难懂其义,造成学习如攀登高山、横渡沧海一样困难,心中总难释然。三是自己错过了读书的机会,破灭了许多的理想,如今都已老了,总想让自己的梦想在子孙后代中延续并实现,不说荣宗耀祖,总算了却心中的祈愿。大概是基于这些原因吧,他们对孔夫子的崇敬之情就显得愈来愈浓郁,希望后代能成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的切切之心也愈来愈炽烈,以至于体现出来的虔诚之心都笼上了一种神秘的色彩了。
按我的理解,虔诚有三层意思:一是任何时候心中都要有所敬畏;二是做任何事情都要持之以恒;三是任何时候都要心存善良。做到了这几点,为人处世才可称得上略具虔诚了。有人说“虔诚”更多的是宗教迷信的代名词。我觉得这话说得太绝对了。不可否认,当一个人处在认知能力局限与私欲膨胀的层面时,虔诚使人陷入迷信的泥淖而难以自拔的现象屡见不鲜。但当他懂得这是当下的科学对一些自然现象还未能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释或判断时所产生的一种心理倾向时,虔诚就是一种执著与信念了。我不敢说父母有那么高度的认知能力,但他们一生中总是满足于自己早已习惯了的平淡生活,从来没有什么过多的奢望,而更多的心思都放在子孙的事事顺心与时时平安上。就这点上讲,我觉得他们的言行应该属于后者,算得上是地道的“虔诚”了。
我终于明白了,日本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在《梁祝》哀婉凄凉的音韵中突然跪倒,这种真诚是源自于他对音乐的热爱;绘画大师文森特.梵高在《向日葵》金黄的阴影中扣动生命的扳机,这种残酷是缘于他对绘画的热爱;我的父母在人生的秋季这般虔诚地期望孙女能心想事成,是缘于他们对子孙后代的肺腑挚爱。
虔诚,也是人生的一种高尚。
百合花
从乡下移居城里,独立的小院里有一块50平方米左右的花圃。名为花圃,其实除了野草外,什么也没有。左邻右舍院中的花卉早已跟随季节的脚步绽放过几番花团锦簇的无穷魅力了,可自己对栽种什么品种还在犹豫不决。说来惭愧:一是生性成惰,对养花缺乏耐心;二是不懂养花技法,对如何换土、施肥、修剪一窍不通;三是缺乏雅兴,大凡养花之人都具儒雅气质,至少也须持有一种宁静的心境,而我却既粗俗又浮躁,属于难登“大雅之堂”之流。于是,只能寻思若有一种花卉既便于栽种,又可疏于管理,既能自生自长,又可省时省力,既可弥补自己的先天不足,又可在时尚的风潮中附和风雅,既不让光临院中的亲友说我品位缺失,也不至于长年荒芜脚下这寸土寸金的不可再生资源。
也巧,这年“五一”黄金周,我受邀到泰宁上青溪漂流。在深山峡谷、人迹罕至的两岸,只见悬崖矗天,绝壁裂壑,果然是一处少见的原始地带。然而就在那树不蔽阴,土不盈寸的石缝岩罅之间却生长出一丛丛、一株株洁白如玉的百合花来,姿态飘逸,风情万种:有的贴着石壁吮吸着岩露,有的探出朵儿沐浴着阳光,有的金鸡独立笑傲蓝空,有的耳鬓厮磨缒绻缠绵——伴随着潺潺流水,款款清风,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就在峡谷间漫溢开来,让人的身心仿佛浮沉在一种妙不可言的方外世界。北宋诗人韩维的《百合花》突然萦于脑际:“真葩固自异,美艳照华馆。叶间鹅翅黄,蕊间银丝满。并萼虽可佳,幽根独无伴。才思羡游蜂,低飞时款款。”此刻,我被撩拨起来的情致正如诗人笔下的游蜂绕着百合翩翩起舞,恣肆汪洋起来。百合花那绰约绝俗的风采在阳光与云影的映照下,就如心仪已久的幽谷佳人,在凌空飘逸中若隐若现,妩媚动人,望上一朵就酥软了全身,遥看一片便羽化了灵魂。心想若能将此花移栽到院中,供日夜观赏,也不负光阴了。下了竹筏,走到出口,只见公路两旁一长溜地并排着正在叫卖百合花苗的男女老少。心里琢磨着,这在荒郊野岭都能灿然绽放的花卉绝不至于娇嫩、孤傲,不必花太多的精力与体力侍养,就能给自己的小院带来生气与雅致,正适合我这既倦怠又喜花的人种养。于是毫不吝啬地掏出了10元人民币,购买了6棵含蕾的种苗带回家中。顾不上暮色降临,饥肠辘辘,借来锄头,锄去杂草,挖出一畦地块来。松土、下肥、栽种、浇水,终于让这从深山之中带回的百合“安家落户”了。从此,伴着虔诚与期待,每天三浇水,四天一施肥,像呵护襁褓中的婴儿一般,细心地照料着这一象征吉祥如意、忠贞纯洁的百合了。十多天后,耷拉着的叶片终于一张张地沿着茎杆展开了绿色的羽翼。在一米见高的枝头上,花蕾也张开了雪色的花苞,一片片狭长的花瓣,如剔透的白玉,围着花蕊喇叭式地伸展开来,在茎杆与绿叶的衬托中,笑傲于晨雾与黄昏的更替中,让人赏心悦目。“接有多种,开花无异色。含露或低垂,从风时偃仰。”后梁诗人萧察的《百合》就像是对我院中盛开的百合最真实的吟唱。与上清溪荒野的百合相比,虽说色泽没那般丰润,朵儿没那么饱满,但那种坚守着淡雅与清丽的特质却丝毫也不示弱。
大有“梅虽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的横生妙意。在我的眼中,最是那点稍逊的娇柔,更显示其冷露般的明媚。伴着轻风飘起的阵阵清香,先是在鼻翼间舞蹈,而后直入肺腑,让我陶然其间,不舍昼夜。那种成功的喜悦,真让我激动了好一阵子。
但好景不长,那雪凝一般的花朵还没鲜艳几天,花瓣上便渗出了点点肉眼不易觉察的黄斑。随后,斑点就像流动的黄汁,慢慢地扩散开来,将雪白的色素吞噬、侵占,渐渐地整朵花的色彩就一天天地暗淡下去。不到三天的光景,所有枝头的花朵都一改往日玉立的姿势,无精打采地垂下了高洁的花硕。一经强光照射,就全都蔫萎了。更让我伤心的是连叶片也像烧焦了似的,开始从茎杆的高处次递而下地一张张萎缩卷曲起来,整体看去已颓废不堪。掐指算来,距花开也就半个月左右,院中的百合就花谢叶落,兀自剩下株株消瘦了的枯枝独杆,在晨风暮霭中发愣。我一时难以面对这一现实,便找来锄头,挖开兜土,一株株地掘出块根,看到一个个鳞茎已开始腐烂,实在让我痛心不已。按常理,花开花落,本来就是一种普遍的自然现象,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但据花农介绍,百合正常花期为半个月到一个月。可我栽种的百合种苗,前后才个把月就寿终正寝了,这让我百思而不得其解。上清溪荒野里的百合花,不择地势生长在那么贫瘠的岩壁上,任风侵雨袭,日曝寒凝,在无任何管护与照料的环境中,却杆立如帜,花展如雪,娇容似玉,香远益清。一株株挺拔优雅神韵,一朵朵躁动脱俗风骨,在旷野中述说蓬勃的季节故事。为什么在我的院中,肥泥厚土,水注如膏,百般呵护,却如此“娇颜命薄”、昙花一现呢?后来我查阅了有关资料,了解到百合适宜栽种于8~9月,习性喜凉爽湿润,最宜在微酸、肥沃、腐殖质含量高的土壤中栽培与生长。栽种前一个月需施足以堆肥或草木灰为主的基肥,栽种时应深翻土壤,深度为鳞茎直径的3~4倍,以利根茎吸收养分。因喜阴,不耐热,所以,夏季要求处于半阴的环境,尤其是在南方栽种,更需防范阳光暴晒。在管护上要勤于浇水,特别是在生长旺季和天气干旱的时段。同时,排水系统要好,切忌积水,确保地表始终保持潮润的状态。为了保证土壤透气,不结块,还需经常松土,但不可伤及鳞茎。花开后还应及时剪去残花,以减少养分的消耗。对照以上的种养方法,其实都是我种养不得法:一是时间不对。5月的南方已是骄阳似火,我偏选在了这个季节,且栽种后又没有采取任何的防晒措施。二是栽法不对。栽前既没有提前施足基肥,也没有使用堆肥或草木灰,而是以人粪尿伴种。三是管护不对。总担心地面湿度不够,每天多次浇水,造成地沟大量积水。仅凭这几点,就足以让一代名花香消玉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