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依稀
有一种爱情是对理想境界的苦苦追寻,有一种回忆是对生命时空的深深眷念。在追寻和眷念的交织中,构就出了一个个漫长而又短暂的辩证人生。
说其漫长,我们或许都有相同的体验:当我们头顶烈日或冒着暴雨,站在路旁孤独地候车而久久未到的时候;当我们手持鲜花,热盼一次没有如期而至的约会而望眼欲穿的时候;当我们饥肠辘辘守在饭菜飘香的桌前,等候还在路途上赶来的远方客人的时候;当我们用辛勤的汗水浇灌了希望的种子,期盼它发芽生根的时候;当我们身卧病榻,急盼恢复健康而掰着手指数着出院日期的时候;当我们把一个火辣的心愿,托付给远方的朋友而恭候佳音的时候;当我们历尽痛苦和烦恼的折磨而祈求脱离困境的时候;当我们身处绝境而声嘶力竭地呼唤救援队伍却迟迟未到的时候;当我们期待着子女快快长大成人共同改变家庭窘境的时候……我们都会产生一种焦灼难安、度日如年的感觉。特定的环境与条件,必然带给人们意识的时段凝固性。这种凝固性,就是时间与空间的暂时胶着与融合。一千二百多年前的落榜考生张继,就曾把这种时段性的意识凝固到了极致,把他乡的一个寒夜“愁”成了历史的一个经典。当他带着惭愧沮丧的心情离开京城,乘船来到苏州泊停枫桥的时候,早已是夜色阑珊。江水睡了,船睡了,船家睡了,岸上的人也睡了。唯有他张继,夜愈深,人愈醒,睡眠排拒了他。黑夜,慢慢地拖着长长的黑影,就如那不知源头也不知归宿的江水,悄无声息地收纳着他一个落魄的士子放肆的忧伤和悲切的泪水。月亮渐渐西斜,乌鸦在孤独啼鸣,满空的星子如岸上铺阵的清霜,一粒粒冷落凄绝。江上几点渔火,必定是辛劳的渔翁赶时投身风波之中吧,正在撒网捕捞家庭的生计,也在捕捞着他的一双悲凉无助眼睛。离城遥远的寒山寺,如何半夜就敲响了钟声?钟声贴着水面传来,是给那些做着美梦的人们提供模糊的衬底音乐,还是给他本就无缘睡眠的天涯沦落人一个早醒的警示?就这样一记一记不停地撞击到他早已破碎的心坎上。此刻,视觉、听觉、感觉和悟觉,一同把七情六欲搅拌凝聚成了《枫桥夜泊》的沉重心缀;随后又散射开来,把所有的失落和愁苦飞瀑般倾泻到了“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28个珠玑上。一座千古诗碑就在这般凄凉的环境中矗立而起。正是这一千年不朽的失眠,成就了一个万载难明的长夜,也成就了张继载入史册的名字和生命不死的魂灵。
道其短暂,我们依然会有一样的经历:当我们呱呱坠地初为人子,还没来得及听清自己啼哭的音韵就得面对断奶的严峻考验;刚学会的蹒跚步子还在平地上趔趄,背上已悬来了沉重的包袱逼你去书山爬坡越岭;项颈上的红领巾还未漂红几度旭日晚霞,胸前就已戴上了象征青年的共青团浑圆的标签;适才独享身子如春笋拔节的快乐,又得握紧彩笔设计和描绘自己斑斓的人生;怀着青春的悸动与心上人没赶上几趟花前月下,家庭和事业的千斤重担已沉沉地压住了你的双肩;而当我们身上重演着父母养育子女艰辛的一幕,落地的明镜早已折射出我们腰弯背驼的中年时光;才为子女成家立业露出一丝笑容,为社会服务和贡献的里程碑上已亮出了永远的休止符……这一转瞬即变的历程,谁也无法扭转、无法更改,生命就如一盏劲风中的灯盏,任你将所有的烈焰都用在抗拒上,也抵挡不了熄灭的一刻。对此,先哲们就由衷地发出了“观宇宙之无穷,叹人生之须臾”的感慨和“人生一世、草木一春”的教诲。苏东坡因受文字狱“乌台诗案”的诬陷,被贬黄州。当他来到三国著名的古战场——赤壁时,被眼前的壮丽山河激起的热情不仅荡尽了他所有的失望和屈辱,更让他的怀古幽思和人生彻悟得到了“大江东去”的宣泄。“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这是何等华美灿烂的人中绝品;“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又是何等不可仰视的精英伟才;“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如此让人眷恋缠绵、高歌一曲而后快的才俊,还没来得及向他们倾吐心中的一缕敬仰,无情的岁月就已将黑发漂成了银丝;想想过去和现在,在历史扉页的翻动间,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于是,在他心中就有了“人生如梦”的千年一叹,就有了“一尊还酹江月”的万古一祭。
一代伟人毛泽东在他“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时,眼前跃动的仿佛还是昨日蘸满烈士鲜血的猎猎旗帜;耳边轰鸣的依然还是黄洋界拂晓击败敌军的隆隆炮声。然而“三十八年过去”,看似漫漫岁月,竟是“弹指一挥间”。人中俊杰把他们如许相同的体悟告诉了我们:在永恒的宇宙面前,人生真的非常短暂。
每个人,当希望产生时,孕育希望的过程是漫长的,而表述希望的句式是短暂的;当理想树起时,迈向理想的旅程是漫长的,而踏入理想的境地是短暂的;当目标确定时,实现目标的时光是漫长的,而分享目标的快乐是短暂的……无论多少规模宏大的盛事场景、多少显耀一时的鲜花掌声都是短暂的,而留在个人心中的深情眷念和淡淡回忆却是悠远漫长的。美国作家斯瓦特拉娜.波依姆在《怀乡的未来》中这样说:“初一看,怀乡是对一个地方的向往。但实际上,它是对不同时代的怀念,对童年、对梦中更为缓慢的节奏的怀念。”当所有的往事都随时光的流逝而渐行渐远,而我们对岁月的怀念恰如怀乡一样愈久弥坚。
有人说,当一个人对岁月有所感觉时,那一定是在深切的回忆之中。也正是这种对岁月的感觉,才促使我们去拾掇一路走来散落的花朵,串成人生记忆的花环,串成岁月依稀的彩链,串成追寻和眷念的更替。才促使我们从倦怠走向勤奋,从迷惘走向思索,从幼稚走向成熟,从庸俗走向高尚。这样,漫长和短暂的交织就为我们辩证出一道哲理:生命可以是逗号,但灵魂却可以是感叹号;人生可以是句号,但精神更可以是省略号!
守望
读中学时,曾看过一部日本电影。随着剧幕的拉开,在苍茫的旷野上,远远地传来一个稚气未脱的小男孩凄凉的呼喊:“妈妈,我的草帽丢了……”开始我以为一顶草帽能值几个钱,导演何必如此小题大作。随着剧情倒叙与插叙的交织枫展开,我的心被深深震撼了。原来这小男孩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年轻的夫妇为了庆贺儿子6岁的生日,他们特意赶往商店,精心挑选了一顶用上彩的麦秸秆编织而成的草帽,送给孩子做生日礼物。在回家的路上,不幸发生了一起严重的车祸,把他们永远地送上了不归的路。当保姆带着小男孩赶到出事地点时,救护人员早已将白布盖在了父母的尸体上。只有那一顶色彩斑斓的草帽挂在悬崖绝壁的小树上,在狂风中孤独地颤抖,在阳光下苍白地晃荡。小男孩双眼蓄满了泪水,一路奔跑一路发出撕肝裂胆的痛苦而绝望的呼唤……那一刻,我第一次读懂了一个幼小的生命是多么需要“草帽”为他遮风挡雨,第一次读懂了一个童稚的心灵渴望关爱与呵护是何等饱含深情的守望。
在我工作的单位,四周绿树成荫,四季鸟鸣不绝。对于“性本爱丘山”的我,自是喜不自禁。而最让我心生怜爱的还是在办公室窗台横梁上一个修筑精巧的燕子窝。每年春天,母燕总会在草窝里孵卵育雏,窝里就会传来唧唧喳喳的欢快叫声,似浪漫的春曲,让人赏心悦耳。辛勤的母燕每天都会几次地飞出窝去,并按时衔来食物喂养雏燕。一旦有了食物,就是雏燕们最高兴的时候,虽然我听不懂它们的言语,但从那时高时低的嚷叫声中我听出了欢乐。有一次,可能是母燕迟归了,窝里的雏燕们叫声不断。我以为是遇到天敌,急忙推开窗子,探出头去,想看个究竟。不巧窗角刮到燕窝底部,几只雏燕被吓得急忙跳出洞口,很无助地站在瓦楞上。想飞,羽翅未丰飞不起来;想跳,深不可测的地面杂草丛生。它们明白自己无路可逃,一边将双眼不时地瞟向我,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随时做好躲避伤害的准备;一边愈加声嘶力竭地大叫,试图将凄惨的声音传递给不知去向的母燕,希望快点归来施救它们。那一刻,我第一次读懂了动物在危急关头焦灼的守望。
那年,我有幸到新疆旅游,当我的双脚踏入茫茫戈壁的时候,我后悔了。我的好奇心完全被那单调的色泽和孤独的冷寂征服了。只觉得那无边无际的荒山蛮原,除了蓝天白云,似乎所有的生命都不复存在,深责自己“误入歧途”。正当我对这一方天地几近绝望的时候,突然眼前闪现出一片树林来。“胡杨树,死亡之海的生命之树!”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电影与电视中经常展现的清晰影像来。当我真实地看到这绝处而生、深邃苍茫的片片红云似的胡杨林之后,第一反应竟是悚然。眼前这仿佛已荒疏了千百年的这人间最滋润的色彩,让我以为自己进入了一种虚妄的梦境。而当我用颤抖的双手拥抱它皲裂的树干,用惊奇的目光仰望它如盖的枝叶的时候,才真正触觉到了一种顽强的生命存在。胡杨树,没有笔直的树干,在抵御风沙和寒流中,理智地弯曲起坚韧的脊梁;没有舒展的枝桠,在珍惜每一缕水分的蒸发中,紧紧地环围着主干同长;没有大张的阔面叶片,只把颀长的叶子,伸向有限的夜露和无限的阳光。从不张扬生命的伟力,把全身的色彩托付给淡红的宁静和安详。就树干来看,称不上挺拔伟岸;从树冠上说,绝不是风姿绰约;从色泽处观赏,也不显苍绿勃发。然而正是这活着不死一千年、死后不倒一千年、倒下不朽一千年的胡杨树,偏就把根系深扎在滴水难觅的荒漠,把身子立在丝雨难逢的戈壁,包容无数的孤独、无奈和落寞,历经无数的辛酸、艰险和磨难,巨龙腾挪独树一帜,箭叶纷披笑傲苍穹,凝视蓝天白云、聆听荒漠风涛,用无惧无畏的个性,写就了生命的独立与倔强,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没于斯。为了抵御风沙的肆虐?为了庇护荒蛮的生灵?为了召唤绿色的际会?那一刻,我第一次用敬仰的目光读懂了植物几千上万年坚韧的守望。
万物皆有灵性。而作为万灵之首的人类又有几多守望呢?这答案恐怕连上帝都回答不上。虽然每个人的境遇不同,生活习性不一,但就人的一生而言,不管旅程长短,总会有大致相同的守望烙印。婴儿时,我们用哭声守望着母亲的乳汁;童年时,我们用无邪守望着天真的快乐;少年时,我们用单纯守望着老师的夸奖;青年时,我们用目光守望着甜蜜的爱情;中年时,我们用付出守望着子女的成长;老年时,我们用睿智守望着美好的回忆。一路走来,我们还有相同的记忆:饥寒时,我们守望温饱;温饱时,我们守望文明;离乱时,我们守望安定;安定时,我们守望繁荣;病痛时,我们守望康健;康健时,我们守望快乐……我们还有相同的祈愿:播种时,我们守望收获;行动时,我们守望成功;离别时,我们守望重逢;失去时,我们守望回归;失足时,我们守望新生。黑夜中,我们守望黎明;隆冬里,我们守望春风……人生正因为有了无数不同的守望,才彰显出无限的生命活力和生活的张力,才带来了日新月异变化着的生存环境与充满希望的追求空间,才真正感受到生命的韵律之美。这就如欣赏交响乐曲一样,在享受激昂高亢的主旋律带来的视觉盛宴的同时,还能咀嚼柔情似水的舒缓音韵赠与的听觉大餐温馨地伴随我们走进甜美的梦乡。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有一句名言:“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意思是说,人的生命像芦苇一样脆弱,宇宙间任何东西都能置人于死地。即便如此,人依然红比宇宙间任何东西高贵得多,因为人有一颗能思想的灵魂。我们当然不能否认肉身生活的必要,但人的高贵却在于有灵魂的生活。有两个发人深省的例子:两千多年前,罗马军队攻进了希腊的一座城市,他们发现一个老人正蹲在沙地上专心研究一个图形。他就是著名的物理学家阿基米德。当士兵用剑朝他劈去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不要踩坏我的圆!”便倒在了剑下。在他看来,他画在地上的那个图形是比他的生命更加宝贵的。更早的时候,征服了欧亚大陆的亚历山大大帝视察希腊的另一座城市,遇到正躺在地上晒太阳的哲学家第欧根尼,便问他:“我能替你做些什么?”得到的回答是:“不要挡住我的阳光!”在他看来,面对他在阳光下的沉思,亚历山大大帝的赫赫战功显得这般无足轻重。这两则传为千古美谈的小故事,表明了古希腊优秀人物对于灵魂生活的珍爱,他们爱思想胜于爱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把灵魂生活看得比任何外在的事物包括显赫的权势更加高贵。这就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最真切的守望,是人生至高无上、不可替代的心灵家园盛开的不败花朵。
无论是在遥入苍穹的奇峰,在浩瀚无垠的大海,还是在极地冰川、雪域高原、迷茫沙漠、苍凉戈壁,甚至失败,甚至痛苦,甚至绝望——我们总还要有一种守望:守望理想,守望追求,守望自由,守望奉献,守望人生中那些永恒的价值,守望生命里最为璀璨的青春梦想。如此,生活才会充满阳光,守望者才能为后人有所守望。
云深不知处
唐代诗人贾岛在他的《寻隐者不遇》中写道:“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