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有一个童年的伙伴,因家里缺少劳力,小学没毕业就辍学务农了。文化不多,但农活却是一把好手。每次上山下田,他总爱挨近我身边,常常问我肚子里怎么能够装下那么多东西,要我多给他讲讲,让他也多长点知识。他对我从来也不保留自己的绝技,比如插秧、筑埂、劈塝,他总是手把手地教我,遇上挑担等重体力活,还常会帮我先将担子挑到大路上,然后再去挑自己的。每当我看到他那粗壮的小腿上被沉重的担子压断的脚筋像蚯蚓一样蠕动的时候,心里不禁就会产生一种怜悯,生活给他的压力太重了。同时,也会为他感到一份自豪,正是像他这样千千万万勤劳的中国农民一代代的不懈努力,才耕耘出了这一片片希望的田野。还有一位姑娘,我至今也不愿说出她的名字,每当我讲故事的时候,她总是蹲得远远的,仿佛不是在用耳朵听,而是用她那双闪闪发亮的水汪汪的杏仁眼睛下载每一个故事的喜怒哀乐。从不插嘴,只是在很恰当的时间递给我飘着清香的茶水,让我喝上一口,顿时口齿生津,回肠荡气。在收工的时候,她常常会细心地为我收拾好农具,并在小溪上帮我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提醒我带走。有时她看到旁边没人,就会嫣然一笑,脸上泛起红晕,悄悄地对我说:“你真有文化!”说完逃也似的离去了。每次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我驿动的心野上,似乎就狂长出片片青草来,生生不息,绿意盎然……
最美当属秋收时节的乌桕树了。夕阳将橘红色的光波一轮轮地推向旷野,金黄色的稻浪就如波涛汹涌一般向四周散漫开去,涌向溪畔,涌向远处的山脚,把河的曲线、山的轮廓镀染得蓝光闪烁、生机无限。此时乌桕的树冠,叶子都成熟了,深红的,如燃烧的焰火;淡红的,似天际的飞霞;水红的,像浮动的彩绸……满树的果子,豆粒般大小,一串串闪现着黝黑的光泽,诱惑着南来北往的无数飞鸟呼朋引伴驻足枝头,啄着树果,放开歌喉,给黄昏的山乡送来一场场美妙绝伦的音乐盛典。暮归的农人与耕牛这时也来到了树旁的水潭里,人濯足,牛滚浴,洗去一天的疲劳与艰辛。女人们则三五成群地在小溪边一字摆开,蹲在石块旁浣洗着家人换下的汗衣泥裤,偶尔一两句探讨男女之间的闺蜜话语,并引发阵阵欢快的笑声。这是乡村女人最舒心的时刻,因为各自沉重的家务,压得她们平常都没有时间聚在一起说上几句开心的话。而此时大家既是在完成每天必须尽到的义务,又可以短暂地相聚在一起,想想都是女人,偶尔交换些有关性方面的话题,也是正常的。所以,平时在肚子里藏着掖着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儿,此时也都大胆地倒了出来。因此,那歇斯底里的笑声听去尤为爽朗,充满着乡村女人特有的爽快味道。带着这么多美好的印象与记忆进入山村的梦乡,实在是一种幸福。
后来,山村要通公路了,设计的线路正好要穿过乌桕树。我曾多次向测绘人员提出线路是否可作些挪动,以保护古木。他们也作努力了,但因乌桕树不属珍稀树种,最终方案还是要砍树建路。我当然知道这世上的许多事情都不可能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就如新的事物必然崛起,旧的事物必然消亡,谁也无法逆转,也不能逆转,否则世界就停滞了。我虽然明白这些大道理,但对乌桕树的那份情感却一时很难放下。为此,我难受了好一段时间。无奈之下,我只能自个把对乌桕树的眷恋深深地根植到了心里。再后来,一纸高考录取通知书改变了我的命运,为我插上人生梦想的翅膀。老队长知道后,竖起大拇指对我说,你是我们村有史以来考上的第一个大学生,是我们村的光荣与骄傲啊!能为祖祖辈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父老乡亲带来这般的喜悦和荣光,我的心情随之也好了许多。
记得离开家乡的那天傍晚,也正是公路基础接近山村的日子,几个壮实的开路工人正拿着油锯利斧挥汗如雨地砍伐乌桕树。我顾不上收拾行李,急忙赶往一座小山坡上,为乌桕树举行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庄严的注目树祭。望着那枝枫遮亩田、冠接碧霄的乌桕树,我的心里始终被一种情绪所纠结:走过了几百年的叶孤独与艰辛,没有在暴风骤雨中低头,也没有在霹雳闪电中折腰,总以挺拔的身渐躯放牧着田野的日出日落,以无私的心态担当着季节的风霜雪雨,以变幻的色彩红演绎着世间的人事沧桑,以饱满的果实喂养了蓝空上的飞鸟翔鹰——曾经无怨无悔地自生自长,却不能随缘随愿地自老自灭,这是一种怎样的不幸啊!我知道,不用一会儿工夫,宽广的田野将永远失去一道美丽的风景,辛勤劳动的乡亲将永远失去一处挡风、避雨、纳凉的绿阴,南来北往的飞鸟将永远失去一处如期长果、无偿供食的乐园——当我凝视着那在轻风中依然向田野、山村和行人颔首致意的树冠,我的悲凉竟被依依不舍于树尖上的最后一抹夕阳牵出了串串晶莹的泪滴——接我走出山村的拖拉机来了,送我跨入大学校门的人群也来了,除了父母、弟妹,有老队长、童年的伙伴,还有那双似乎闪着泪光的杏仁眼睛——此刻,大家像是懂得我的心思,没有过多的告别话语,却齐齐地把目光定格在了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被静谧的余晖镶成金边的一冠弧形的风景线上,与我一起诀别这方将永远消逝的最后记忆。我没有秦观“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那般的豁达大度,也没有柳永“杨柳岸,晓风残月”那样的凄切哀怨,此时在我心中,溢满的是徐志摩《再别康桥》的无限含蓄与婉约:
悄悄地我走了正如你悄悄地来我闭一闭眼睑眶起了所有的云彩也许,这一生,我不会轻意地打开这一幕奇丽而永远的思念。
秋水无痕
在心灵的回应中,最美妙的语言是歌声;在生命的流程里,最迷人的景色是秋水。这是我回首往事时个人的切肤体验。我曾经无数次沿着大山峡谷探寻蜿蜒的涧流源头,在崇山峻岭之上,头枕磐石巨岩,听涓涓水声,隐隐地漫过耳边的舒畅;看缕缕青光,缓缓地编织思绪的芳菲;捧习习清风,轻轻地擦拭岁月的留痕……我曾经无数次探访高山荒野上汩汩流出的泉眼,没有义务,也不是责任,然而却日夜不停地给世间万物输送着清凉与营养,正是那奔涌之势,才催生出大地片片勃勃的生机与活力。我曾经无数次注目于悬崖绝壁上滴滴渗出的水珠,哪怕显得多么渺小,却总是前赴后继地向往潺潺的溪流,那种执著与坚贞,让我读懂了什么才叫理想与信念……无论是水滴、水泉还是水流,都曾经滋润过我干涸的心田,抚慰过我孤寂的心灵,洞开过我狭隘的心胸。观水也好,拜水也罢,这一大地随处流淌的不竭“血液”,不仅唤醒了我沉睡已久的美学意念,还成就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种梦寐。
大爱、恒爱下的水,让我多出了一份情感的挑剔。我爱春水,但过于汹涌澎湃;我爱夏水,但过于大起大落;我爱冬水,但过于寒气逼人。旷野上一个声音告诉我:秋水是一种品格。
从此,这赠言便夜以继日地丰盈我记忆的年轮,也成了我追寻“秋水品格”的一种向往、一种动力。
终于在家乡一个静谧如梦的秋湖上,灵魂获得了皈依。这是一方怎样的气象啊:崇山峻岭,自环成屏,披绿叠翠,拔秀耸奇;绕湖小径,逶迤曲折,越隆回坳,缓急如练;小道两旁,古木峥嵘,修竹曼妙,遮天蔽日,拱廊天成。一望无际的一湖秋水,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色如农家的陈年佳酿,泛蓝沉碧,闪黛烁青,质似翡翠,润似羊脂。偶尔一两处拱起的鱼脊,犁开水面波纹依稀,仿佛水上跃动的五线谱,正在飞荡着一组组绿色的旋律,在山谷低回。此时,在彩霞装饰的天空与靛蓝浸透的水面之间,就有了一幅幅充满层次的动漫了:贴着水面,雪色的鹭鸟,舒颈展翅,或群飞盘舞,或独脚踏浪,似凌波仙子,又如出浴佳人,安详自在,神情自若;比翼树冠,灵巧的群燕,抖鬃振翎,或嬉戏密林,或穿越湖面,翻飞匿迹,随心所欲,呢喃之音,此起彼伏;横绝山巅,矫健的雄鹰,身披花羽,一翅凌空,携风裹云,蔽日影生,欢叫之声,震撼碧霄……大自然骄子的一场湖上会演,就在秋日聚焦的银幕上阔然展开——间或几声远山的鸟啼,近水的叮咚,如风抚琴弦,似雨步芦花,缠绵悱恻,悠扬悦耳。不知是湖水提炼了主题,还是天空璀璨了情节,抑或是夕照润色了笔墨,这方景象,横读竖诵,都是一篇优美的抒情散文;左观右看,都是一幅绝世的动感水墨。无论你是谁,也不管职务高低、家境贫富、文化多少,只要身临其境,曾经狂妄一时的“眼高手低,旁若无人”的傲气都会被一点点地收敛而去;曾经难以搁置的“怨天尤人,自艾自怜”的悲凉都会被一点点地沉淀;曾经神往已久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心境会一点点地滋生;曾经对天长叹的“天之将暮,风光何在”的目光会一点点地辽远——此刻,我的情绪就完全浸入到了一种无我的境界,像婴儿吮吸甘甜的奶汁一般,独自享用这无边的生生气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