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高小英也算勤俭持家,只是姑娘时在外混荡多年,仍好吃好穿。婚后第二年,便和公公婆婆分家单过,接着,生了一个女儿,再一年,又生了一个女儿,因怕计划生育罚款结扎,二女儿一出生就悄悄送亲戚家偷养,到大女儿满五岁时,又按农村出生政策准生了“第二胎”,这回是个儿子,全家皆大欢喜。又过了些年,田顺才和高小英在交足了多子女费后,又把二女儿接回,一个五口之家在农村就这样合法地诞生了。
田水湾和我的老家乔湾一样,都属临河典型的河湾地带。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在河湾流域一点不假。在儿时,我家寨堤外就是河水,三十年不到,河水在乔湾北边已向北远远滚去。田水湾的良田都在庄南的河湾里,随着河道滚动,田水湾的土地越来越少。两村世代以河为界,眼看着大片良田土地隔河而去,田水湾人心痛得直想流泪,可又没有办法。为了阻止河水向北继续冲刷,田水湾人就从北岸向河中筑了一个挡水码头,逼迫水向南改道流动,隔河的乔湾当然不愿意,两庄便各聚起几百人抢修抢挖,田水湾白天修,乔湾派人夜里扒,后来发生集体械斗,打伤数十人,死三人,成为70年代初唐南一带解放后集体械斗的重要案件。正是祖祖辈辈的争地之事,乔湾与田水湾几百年来“断绝来往,互不为亲”的祖训又得到了强化。后来县水利部门协同河道管理部门前来勘察、协调,决定还是依照河水的自然流势,不可人为阻挡,这件事算尘埃落定。
但这一决策却真是苦了田水湾,刚实行联产责任制时,田水湾人均土地二亩多,到现在人均不到七分,就是科学种田,小麦亩产超千斤,一家五口三亩多地,完成乡、村两级各种提留款、税款后也就所剩无几。不得已,各家的青壮年男子和姑娘们便都外出打工,挣点外快,以娶妻嫁人,起房盖屋。
我的老同学田顺才便是在上世纪的1995年前后来南阳开摩的的。那时,我已从兽医站的一名兽医来到南阳一家小报打工当记者,租住白河南农村两间民房为家。因房价便宜,田顺才和我的租房相邻。我的爱人因新厂招工到广州一家老厂学习,我的孩子那时也只三四岁,顾不上带,我就把她留在乔湾老家,我俩便都成了快乐的单身汉。每到晚上,我俩就吃住在一起,喝几杯小酒,杀几盘象棋,无话不谈,连房中秘事也不避讳。
我说顺才,你老婆可是咱们老家那一带的大美人,你把她独留家中,不怕别人占了便宜。顺才说:“鲜花不常开,再美的女人生几个娃,奶子一塌拉,脸一起皱,就什么都不说了。”我说:“听人说你老婆三十大几了,仍是风韵犹存,外表看着仍像一个大姑娘。”顺才说:“哪里话,人又不是花,今年败了,明年再开。只是小英肤色白嫩,不细看不觉得罢了。”当我问起刚结婚那阵时,田顺才兴奋起来:“老乔,不瞒你说,那高小英真是美呀,新婚那夜,当闹房的人们离去,我端着红蜡烛上床,高小英在一床红缎被面和大红喜字的映衬下,好看得简直不是人!当我脱下她的内衣内裤,浑身白嫩得就像刚剥过皮的熟鸡蛋,瓷光瓷光的。我抱着她喘着粗气,只是那不争气的还没到指定位置就走了火,还没战斗却败下阵来,气得小英又是掐又是拧。”我说:“顺才,南阳是个农村小城市,在这儿打工挣不着钱,你想挣钱还是到南方或去大城市。”顺才说:“我早就想走远点,老实说,走远了还真是对小英不放心,她人长得漂亮又唱戏多年,又被人家骗奸过,这个岁数,那事又特别旺盛,她又好吃好穿,万一再有些出轨之事,孩子都懂事了,丢人现眼不说,叫娃们今后咋做人!”我问:“你弟弟们都多大了?”顺才说:“二弟前些年洗澡淹死了,三弟已经十八了,小学没上完就不上了,生性剽悍,长得人高马大,完全的一大小伙子了。”我说:“那你就放心地走吧,一家只要有一个大汉子,谁还敢欺负?”顺才连声说:“也是,也是。只是我的父母身体不好,父亲有哮喘病,母亲有风湿病,三弟才不能出去,要不是一双老人没人照顾,他也得出去挣些钱,盖几间新房,快到娶媳妇的年龄了。”
我们在离家不远的这个城市里谈论着家事农事,并咬着牙抗争着。但田顺才比我更艰难,因为他有三个孩子。
时光真是勤快,不知不觉一晃,半年就过去了,顺才一直跑摩的到年三十下午,才取出枕下积攒的钱,恋恋不舍地开着他那辆破“雅马哈”回家了。
这年的春节过后,田顺才没再来,又过了一阵子,他给我来了个电话,说他已去了新疆一煤矿当挖煤工,每月能挣上千元,嘱我把他的租房退了,屋中的一床铺盖和做饭的物什先放在我处,如我回老家,捎给他家里人算了。
四
高小英一家惨遭灭门之灾是在2000年的夏天,一场大暴雨过后。
高小英被人杀死在自己家的院子中。她上身赤裸,下身仅穿一条内裤,身首分离,蓬乱的血头滚在一旁。她十五岁的大女儿文文半跪在她妹妹睡的床底下脸朝地趴着,脖子中间有个大血洞;十三岁的二女儿静静和七岁的儿子虎子都僵死在两张撑着蚊帐的床上,脖子上都有明显的掐痕。
血案在第二天就惊动了村、镇、县。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和本地派出所声势浩荡地开进田水湾。一走进高小英家的宅院,看到的现场让警官们都惊呆了。一位女警官背着人群流了泪,低声说着:“从未见过,从未见过。”一位老警官摇着头说:“太惨了,太惨了,真是惊天血案。”
戴着白手套的验尸官,戴着眼镜的摄影官都在现场拍照、测量、勘验、取样,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其他警官们则封锁了田水湾的各个寨堤口,一家一户地问询,搜查与血案有关的丝蛛马迹。结果是除一老汉去邻村闺女家送瓜仍住在闺女家外,全村近千口人除了外出打工没回来的,这一晚外出不见人影的就田顺才的三弟田顺宝,庄上人习惯称呼的田小三。
田顺才的父亲田老汉刚过六十岁,在乡下要说还应该硬朗,但苦于多年的哮喘冠心病折磨,早已像七老八十,听说大儿子一家惨遭灭门之灾,田老汉拄着拐棍,喘着粗气往大儿子家赶,没赶到现场就背气而去。可怜老汉连个收尸的都没有,赶来的警官和乡邻只好把他也抬到高小英家的院子里。一夜一早上,田水湾两家五口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在一场大暴雨后消失了,幼小的、少年的、中年的、年老的,他们永远停在了生命不该停留的年轮上。
一米八五的壮汉田顺才风也似的从新疆赶回来了,五床白布包裹着五具僵尸停放在院子中,因天气已热,院子中已有苍蝇群飞并有刺鼻的气味。田顺才逐一掀开,瞧瞧,猛然抓起一根碗口粗的木棒,大吼一声,把屋内屋外的家什砸了个稀巴烂。再折回院中抱起最小的儿子,双膝跪地,仰天大喊道:“天啊,我造了什么孽?为什么这样惩罚我!”说罢,口喷鲜血,昏厥过去。
天来横祸,五口暴毙。田水湾的堤外,一溜阵儿新添了五个新坟,围坟中央插埋的岁月棍,最多的六十一根,最少的仅有七根,谁看了谁不寒心啊!
田顺才来看母亲,母亲已几天不吃不喝,只用枯柴般的手扇着自己的脸,口中喃喃地说着:“造孽,造孽,天打雷劈呀!”顺才劝慰母亲,母亲说:“这都是你媳妇惹的祸,杀你全家的,必是咱家小三。”田顺才吃惊地再问母亲,母亲只呼天抢地地干号着:“造孽,造孽!”什么也不回答。
田顺才来到邻居二婶家苦苦追问,二婶哭着对田顺才说:“才娃啊,你家遭此惨祸,都在你媳妇身上,只是连累了你的三个孩子,那小三也太狠毒了,都是他亲侄儿亲侄女呀,咋就能下如此狠手。”田顺才更是摸不着头脑。母亲和二婶为啥都说是三弟小三干的,他跪下追问二婶,二婶便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地告诉田顺才。
“自从你去新疆下煤窑,你那媳妇头一年还能恪守妇道,可村上那几个二流子懒汉时常到你家打个小牌,带点卤肉、豆腐皮什么的,时间长了,就和小英勾勾搭搭,胡混乱来。这事风言风语地传遍了全村,你父母嫌难看,就叫小三去帮助嫂子干活,也是为了看住你那媳妇。谁知你那媳妇破罐子破摔,她看小三人高马大,强壮有力,就动了邪念,勾引小三。小三先是不肯,还曾动手打过他嫂子,这可捅了马蜂窝,你那媳妇三天两头跑到你父母住的老宅闹腾,哭喊连天,骂不绝口。说你走了,她一个女人家带三个孩子,家里地里,怎么活呀?要挟小三再不给她帮忙干活,她就带着三个孩子走(逃)哩。还指桑骂槐说你父母老不死的偏心。无奈之下,你父母让小三再去帮嫂子干活,叫他干完活赶紧回来。谁知你那媳妇蛮有心计,一次拉完庄稼正赶上大雨,小三被你媳妇留下吃饭,晚饭有肉有酒,小三一会儿就有点醉了,正要走时,你媳妇说:‘小三,你哥外出打工,亏了你照顾俺家,你一来干活儿,那几个孬货也不敢再来欺负我了,嫂子真得好好谢你。等你哥在外挣了大钱,我给你攒下娶媳妇。今个嫂子有点发烧头晕,你来陪嫂子多坐一会儿。’然后又说头晕得厉害,让小三扶她上床。小三趁着酒劲扶嫂子上床,你那媳妇一下子解开上衣,拉着小三的手不放,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哪经历过这阵势,木呆着站在床边,你那媳妇顺势勾着小三的脖子把他捂到她的大白奶子上。事情过后,小三有些后悔和害怕,回到家不吃不喝,在你娘再三追问下,小三说他干了对不起大哥的事,干了伤天害理的事。你娘怕丢人就不让小三声张,也不让小三再去你家干活。谁知你那媳妇不依不饶,每次上下地路过你家老宅门口时就破口大骂,骂你父母老不死的,不要脸,骂小三占了便宜就想溜;警告小三如再不到你家干活,她要把这丑事张扬到四邻八乡,让小三想娶媳妇也娶不成;还扬言说不想活了,骂小三是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占了她的便宜,便成了缩头乌龟,等等。刚开始你父母挡住小三不让他吭声,回数多了,越骂越难听,庄上人都能听出点沟沟道道来,你父母实在气不过,就到你家找你媳妇,想说一说。一进院,你媳妇就大骂不止,还把你妈推个坐墩子,把你爹的胳膊上抓成血道道。可怜两老人气得两天不吃不喝,小三见状青筋暴突,手拿砍刀要去找嫂子算账,被你爹妈死活抱着。小三把砍刀掷地,说:‘总有一天,我要剁了这个贱人、泼妇!’”
二婶接着说:“就在出事那天近黑的时候,因天大阴,都急着去拢场堆垛,你那媳妇又当着众人大骂,小三忍无可忍,就掂起一木杈要去打你媳妇,被众人拦抱着。你那媳妇不知好歹,一蹿一蹿地骂得更凶,并指着小三鼻尖说:‘你个王八蛋,有种就把俺家灭了,灭了俺你才算是个人种!’小三当时就气得脸发青,牙咬得咯嘣咯嘣响,扔下木杈,唉声叹气,疯一般地跑了,晚上一场瓢泼大雨,到现在还不见小三踪影,你说,不是他杀的是谁杀的?”
田顺才不问了,手抖擞着半天从腰中摸一布包,跪下向二婶说:“婶,你把这个包交给俺娘吧,俺这一家就剩她一个老人了,你让俺叔和俺弟们照顾照顾她,顺才不孝,让她好好活着,熬到老吧。”
“娃,那你以后咋办?”二婶流着泪问田顺才。
田顺才什么也没说,扭身消失在唐河岸边充满蛙鸣和泥土气息的夏夜中。
第二天,人们发现田水湾堤外一溜儿五座新坟变成了四座,一座消失了,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乡村影像:盛满月光的乡情旧事
难得的一个雪冬,我所居住的这个小城落下了据说是五十年来的第五场大雪。没有了阳光,但雪的光芒依然耀眼;这样的冬日,总让人想起老家和旧事,记忆也像寒风一样吹彻全身,冰凌一样刺痛手脚和脸颊。
老家在我的记忆中,是贫穷、空旷、艰难,但却神秘、有趣、难忘。
我是在秋收已过,乡下农事最闲散的日子里回到老家的。由于青壮年男女大都外出打工了,村庄里走动的大多是老年、儿童和一些懒散的狗,过去年代里人欢马叫、鸡鸣犬吠的乡村之声似乎消失了,村落一下子显得陌生和死寂。我回乡的心情也像枝头最后一片落叶悠悠而下,从未有过的空落,从未有过的空洞。
我站在二哥家居住的院落里,抚摸着孩提时就生长着的老槐树,鼻酸眼热,泪水汹涌。
我的脚下曾是祖宗们反复踩踏过的土地。一个几辈子目不识丁、以打工种地为生的家族,破屋漏院,满目苍凉。像村中被房屋包围的一塘死水,这里是不会有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或缠绵悱恻的情感故事发生的。活命、生存、劳动是这里的主题;繁衍、养育、壮大儿孙队伍是这个家族的发展动力。
可就是这个世代贫穷,但却四季花香给我留下拥挤也留下热闹的祖居小院时时诱惑着我,每当夜深人静,每当秋雨冬雪敲打窗棂的时日,我的目光和泪水会不由自主地抵达这个方向,毫无目的地走进去。
我不会追问自己为何拼命逃离背弃如今又剜心割肉般地怀念,我更不会问自己为了什么又为了什么重新回来;面向从这个小院抬出的装着父亲的冰冷棺材,他七十多年的艰难岁月,像这个雪冬一样的透心寒冷,我无能为力。
我被家和家的磁场牵引着,在城市的生存只是一生的一段。这一段之外的其余岁月,我的先人们亲人们的岁月,都在我的眺望中,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