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陈南城刚到议事厅,便得知张神医的内弟求见。他知这孩子这时候来一定是有要事相商,便忙把他叫到里屋,并提醒外屋的陈仪好生看着,别让人来打扰。
那夏目见了陈南城,先行了个礼,随后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来。陈南城接过来一看,信笺上没有落款,字迹倒像是女人写的。他本以为是张夫人所写,打开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这天中午,他便称要会朋友,独自离了庄园前往喜鹊庄。
才进店门,周掌柜就迎了上来。
“这不是陈掌柜吗?稀客稀客,快里边请。”接着又小声道,“你那位朋友已经在碧云阁候着了。他说他是从外省来的,让我别声张。”
陈南城猜想定是白箫女扮男装,故而旁人都认不得她,又听那周掌柜的话里带着疑问,便低声道:“他是我的一位远房亲戚,做生意赔了本,这次是来借钱周转的。因他过去跟我那儿子有些过节,他不想让我儿子知道他来找过我,所以才约我在这里见面。”
“原来如此。”周掌柜恍然大悟。
陈南城叹了口气道:“如今生意难做啊。不过,我看周掌柜这里倒还不错。”
“好什么呀!现在来了个县太爷,不晓得为什么,整天在街上抓人,我这儿的生意可是大不如前了。”周掌柜叹起苦经来。
“哦?为何在街上抓人?”陈南城奇道。
“你们在山庄里不知道。听说这县太爷是在为过去的一件什么案子抓嫌疑人,谁知道是什么案子?他抓的人都是四十岁左右的男壮丁,很多人被抓到县衙问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打了一顿后又被赶回来了,你说怪不怪?”
“那县太爷是新上任的吧?”陈南城问,他本来急于见白箫,但周掌柜既开了头,他也不好意思就此收住话头,便又搭了一句。
周掌柜道:“是啊,听说是从京城来的。人我是没见过,不过,见过的人都说他人倒是挺和气的。”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唉,别提了!陈掌柜你说得没错,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来来来,楼上请,瞧我光顾着拉你说话,都耽误你的正事了。”周掌柜欠着身子,先上了台阶。
陈南城跟了上去,他笑道:“呵呵,改天我来你这儿喝两杯,咱俩好好聊聊。”
“行啊。我等着。”周掌柜笑着答应,又低声问,“今儿个,老掌柜要点什么菜?那位小爷就只点了几个下酒菜,够不够?”
“我吃得少,他又不善饮,哪会不够?够了,够了。”
说话间,陈南城已经走到碧云阁门口,周掌柜一撩门帘,躬身说了一句请。
陈南城也拱手回了一句请,周掌柜这才快步下了楼。
陈南城走进碧云阁,就见屋里站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郎中,身后的地上还搁着个旧药箱。他正待仔细分辨,那男子用女声叫了他一声:
“掌柜爷爷。”
他听声音是白箫的,再仔细看那张脸,果然依稀就是她的面容,于是忙上前拱手行礼,“少夫人。”他轻轻唤了一声。
白箫还了礼后,立即拉陈南城坐下。
“掌柜爷爷,我婆婆知道我离家,可有什么反应?”她先问道。
陈南城道:“自然是发了一通火,不过有林夫人在一旁劝慰,也没什么要紧,过几天气自然会消的。倒是你,少夫人,你怎么没离开宿城?昨晚住在哪里?”
白箫如实作答,当陈南城听到她昨晚夜宿张神医家,遇到夜袭者,且这夜袭者还是谢剑云时,不免吃了一惊,“是他?你可看仔细了?”
他问。
“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他!”白箫又道,“掌柜爷爷,依你看,他在找什么?”
陈南城想了想,肯定地说:“庄主不是把新剑招和五真碗交给张神医了吗?我想,他就是在找这两样物件……看来,这谢剑云甚是可疑。你还记得吗,那个假徐庆骗走了少庄主,不了解本庄内情的人怎会知道徐庆?没准这内奸就是谢剑云。”
白箫点头赞同,又道:“可是,我在幽莲姐家,还看到一蒙面人,他轻功高于我,难道也是来找剑谱的吗?幽莲姐说,他们家近来经常晚上有人来翻东西。”
“这就不好说了——幽莲?”陈南城觉得这名字煞是熟悉,却见白箫笑了起来。
“掌柜爷爷,张夫人就是当年在厨房帮忙的夏幽莲。”
“是她!”陈南城这才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到张夫人时,还真的觉得有几分面熟,说过几次话,倒未曾打听过她的闺名,继而感慨道,“当年庄主到洛镇去找她爹,得知她爹遇害,她和弟弟被一个郎中带走,现在看来,那郎中就是张神医了。想不到,她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在宿城安了家,真是世事难料啊。”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她胆子也忒大了,一个人住在那大屋子里。”
“她也很怕,所以她想跟我一起走,我们下午就出发。”白箫道。
此时,店小二送了酒和菜上桌,两人假意客套了几句,等小二离开,陈南城才问:“少夫人,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本想回去把谢剑云的事说给婆婆听,可后来一想,我现在说什么婆婆都不信,倒不如先找到谢剑云是内奸的证据,再回去禀明婆婆。”
陈南城点了点头道:“少夫人所言极是。现在夫人容不下你,你回去说什么都没用。可是,要找到他是内奸的证据谈何容易?况且,现在也只是怀疑罢了——少夫人可有什么计划?”
“我正想请教掌柜爷爷呢。我知道义父的去世、滨哥的失踪和张神医的被害其中必有关联,可是,义父向来对人宽厚,大家都叫他徐大善人,我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来,谁会那么恨他,谁会干这事,那人又为什么要这么干!”白箫似一脸疑惑。
陈南城道:“老朽以为,究其原因,一是为财。庄主从老庄主那儿继承了那么多的财富,自己又挣得了这么大的家当,眼红的人有的是。要想谋夺徐家的家产,劫走徐家的命根子——少庄主,再杀害徐庄主,就是最好的办法。当然还要除掉我,因为我管着这个大产业……
近日,我也常觉得有人在一旁监视。”
“啊!”白箫紧张道,“掌柜爷爷,那怎么办?要不你也赶快离开庄子吧。”
“呵呵,不打紧,”陈南城笑道,“我这把老骨头在庄子里待惯了,再说,我岂能辜负庄主的临终嘱托?”
“那若是谋财,您看谁最有嫌疑呢?”白箫又问。
“谁是最大的得利者谁自然就最有可能。不过,现在还看不出什么来。只是……你刚才提到这谢剑云,我听人说,他最近每天都去看你婆婆。”
“哼!定是去拍马屁了!”白箫不屑地呸了一声。
“第二个,就是为了艺。你公公交给你的五真碗上刻了蓬莱派的绝上武功,不晓得有多少人想得到它。你公公又新创二十招新剑招,大凡练家子都想称霸江湖,让别人臣服于他,那时他自己便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这种人若知那碗和剑招落在了张神医处,自然会着力抢夺。第三么,”陈南城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总觉得近日发生在山庄里的事跟当年你爹娘的死及文镖师的死有关。”
白箫听到此,脸色立变。
陈南城忙道:“其实庄主当年将你带回庄时,就已将你的身世告诉我了。你爹跟我还是远房亲戚,就是我将你爹引荐给庄主的。现在想起来,还是我害了他,唉……”说罢,长叹了一声,心中懊悔不已。
白箫倒轻松地笑了出来:“原来掌柜爷爷知道我爹是谁。那我就不妨直言了。今日请掌柜爷爷来,我也想了解一下当年我爹娘的那件惨案。我知道义父一直在追查凶手,掌柜爷爷可知详情?”
陈南城凝视着白箫,他是看着她长大的,小时候一点都看不出来,现在竟觉得她的面貌越来越酷似当年的白志远了。他永远记得当年的情景,那时白志远的妻子刚分娩不久,他瞒着庄主前去拜访,他们在外头见的面。那日白志远兴致极高,不仅拉着他到街上的饭馆痛饮一番,还在席间滔滔不绝诉说自己的想法,那些“宏伟大计”也无非是如何培养这小女娃成才,如何教她识字,将来又如何为她择婿,于常人来说这些实在无甚稀奇,可于他来说,却是从来没有过的。陈南城至今记得当年在饭馆里,白志远脸上那兴高采烈的神情,他恐怕一辈子都没见这个远房表弟如此高兴过。可惜造化弄人,孩子不过六岁,他就惨遭横祸,现在回想起当时他脸上的笑容和他说过的话,只觉得无比心酸。
“掌柜爷爷……”白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他勉强挤出笑容道:“我刚才想到了你爹……唉,如果他看到你现在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不晓得有多高兴。”
一句话说得白箫也红了眼圈,但她显然是不想沉溺于悲伤,马上问道:“掌柜爷爷,文镖师是谁?为何我爹娘的死跟此人有关?”
陈南城便将文镖师的惨案、文夫人的失踪以及他如何请白志远来验尸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白箫点头道,“我记得我爹那时常借口带我出去玩,把我带到一个山洞里,然后他要么给我吃个包子,让我睡着,要么就让我在他旁边玩,他自己就在那里翻书简,有时候还写写画画……下山的时候,他总让我别告诉我娘。他曾带我去过山洞——现在看起来,我爹有可能是在洞里研究尸体呢。”
“我看是的。你爹曾答应你娘,成亲之后就再也不摆弄尸体了,所以,他当然要避开你娘喽。可少夫人,你还记得你爹当年带你去过的山洞在哪里吗?”
白箫回想了一会儿道:“我记得我爹总是先把我带到一个饭庄,那饭庄的名字是三个字的,其中两个字好像是‘一品’。他的马就拴在那家店的马厩里,然后,他骑马带我上山,好像是朝东走的。我爹骑马不快不慢,大约半个时辰就能到。”白箫又歪头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终于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爹骑马的时候,总给我点吃的,不是包子,就是花生糖,那时我光顾着吃,别的都没太注意。”
陈南城笑着说:“你能记得这些已经不错了。如果能找到那山洞,那就更好了——哦,对了——”陈南城忽然想到,他还给白箫带了两个物件来,于是从口袋里一一拿出,摊在桌上。
“这是什么?”白箫看着桌上的三件东西。
“这是庄主临终前嘱咐我,待合适的机会交给你的。现在少夫人既然想把事情弄清楚,我看时机也成熟了。”陈南城欣慰地看了白箫一眼,随后指着桌上的物件一一解释起来,“这卷纸是庄主当年从文家旧宅里翻到的镖师名录,据我所知,庄主曾派人去找过这些镖师,可惜一直未曾找到。”
“一个都未曾找到吗?”白箫讶然。
“估计当年这些人离散后,很多人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到别的地方谋生去了,故而庄主派人去他们的老家找,一个也未找到。当然,庄主后来也没将这些镖师放在心上,因为庄主一直怀疑那凶手是个女人。”
“是因为夏寿云被杀时,店小二说,跟他打架的人是女扮男装的?”
“你爹那时写信给庄主,说他发现了指认凶手的重要物证,还问庄主,文夫人是否喜欢用茉莉香膏。再加上那店小二说的话,这些都证明,那凶手可能是个喜欢用茉莉香膏的女人。”陈南城道,他又指了指桌上的一张烂纸,“这是从你爹身上发现的,据说是当年给你爹验尸的无锡张仵作寄给庄主的,他们怀疑这是你爹临死之前藏在身上的。”
白箫仔细看了一遍烂纸上的文字。
“看来我爹认识那人啊,他还怀疑此人半夜在自己家的房顶上跑来跑去,还说她锦绣依然,看来真的是个女人了!”她道,随即又问,“掌柜爷爷,你跟我爹最熟,可知我爹的经历?或许这凶手还是我爹的故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