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箫到达北街时,已是二更天了。她不知张神医家的位置,忽见街边有一小食铺尚有灯光,便去询问。那店小二见是个游方郎中,便指了指,说往前一直走到底,有一所大院子便是。
白箫依言,果然见一个大院子围着一座三层楼房,周围只有一户人家,甚是僻静。白箫心想,看来张神医收入颇丰,只是置下偌大家产,却为何选了这么个荒凉处所居住?
她无暇多想,见街边有棵大柳树,便拴了马,然后前去张望那院子。
四处异常寂静,偶尔听得几声虫唱,愈觉幽僻。月光被乌云遮住了,到处黑沉沉的。她一跃进了院子,摸到楼房外,见一间屋子里有些光亮,便走近过去,撕破糊窗纸,朝里瞧。
只见屋里一灯惨淡,背窗处,一个女子身穿白绫滚黑边孝服,托着腮,斜倚在一张榻上。白箫虽未见其人,却断定这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她不由纳罕,未听说张神医有女儿,屋里的女子莫非是他的妻子?当下她动了好奇心,要看看这女子的面貌。
这时正巧那女子起身去挑亮灯烛,屋子顿时明亮起来,那女子又恰巧面对窗外,让白箫见个正着。她一见之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她瓜子脸盘,肤白胜雪,明眸若点漆,樱唇如染朱,身材细高,柳腰娉婷,行步之间,若往如还,又因一身孝衣,俏丽中更显清雅。白箫自从与徐滨生情,也对女子的容貌颇为关注,此时见到那女子,竟如见了月殿姮娥似的,不由暗暗喝彩。然而,估量她的年齿,不过二十多岁,怎会做了张神医之妻?白箫实为不解。
她再看时,又觉那女子颇为眼熟,只是不知在哪儿见过。
那女子背窗坐于榻上,仍然右手托腮,若有所思。
白箫觉得不能再耽误了,马上转到门外,轻击几下。声音虽轻,但四周万籁俱寂,却也显得分外清晰。稍顷,一个略带惊慌的声音从屋内传出:“什么人?”白箫听得她正朝门户处走来,脚步放得极轻,显然颇为害怕,于是她轻轻用女声道:“是张夫人吧?我是云台山庄的少夫人,有点事来讨教,绝无歹意,请夫人开门,进去说话。”
“你是云台山庄的少夫人?”里边是带着疑惑的问话。
“正是我,务请夫人谅解我深夜前来打扰。”
门“吱呀”一声开了,秉烛的张夫人看见她,随之吓得“呀”的一声叫出来。白箫忙扯下胡子,笑道:“张夫人受惊了,出门不便,我是女扮男装的。”
那女子见白箫一张黄黑的脸,又连退两步,白箫趁机进入室内。
这大约是间厨房,桌子上放着一盆清水,白箫忙掬起一把水往脸上抹了抹,立即显出一张清水脸来。
张夫人盯着她的脸许久,忽而阖上门,放下烛台,跪下行礼。
“原来是二小姐。请受奴婢一拜。”
说罢,便向白箫叩头。白箫慌不迭上前搀扶。
“张夫人快快请起,我们初次见面,你何必行此大礼,真是折杀小妹了。”
张夫人却犹自不肯起身,仰头看着白箫,问道:“二小姐可还认得我?”
白箫听了这话,便仔细辨认起张夫人的脸:“是、是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奴婢是夏幽莲。”
白箫大惊,再仔细看,虽十年不见,眉眼果真仍是当年的夏幽莲。
“你果真是幽莲姐姐?”她惊喜地问。
“正是。”
“姐姐快快请起。”白箫立时相扶,一边道,“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姐姐。你、你真的是张夫人?”她还是不太相信,仔细算算夏幽莲不过二十三岁,而张神医都已经年过半百了。
夏幽莲却含笑朝她点头,又道:“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去正屋吧。”
她举烛引路,让到一间朝南正屋。白箫心知,这就是她在外窥见的厅堂。当时只注视她的人,现在才看到屋内的陈设。这是一间介于书房与休息室之间的屋子,书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花架上放着一大盆洁白的茉莉,四壁悬挂着山水画,白箫不识,但一看就知出自名家之手,至于那张靠窗放着的湘妃榻,古雅精巧,连婆婆家也无此物。
只是素烛白帷,给房中添了几分凄凉。
夏幽莲让座后,便为她沏了杯香茗奉上。白箫见那瓷杯玲珑剔透,而杯里的茶叶全是碧绿的嫩芽,清香扑鼻,从无见闻,便多喝了几口。
夏幽莲见她饮得畅快,又倒了一杯,并说道:“这是苏州东山的明前茶,唤作‘碧螺春’,是去年我夫君带着我弟弟去那里专程采购来的,颇清香可口。”
白箫听她一说,记得张神医有一个跟班,专司熬药之职,说是其内弟,原来他就是当年跟在幽莲身后的那个瘦弱少年。没想到,十年一过,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
这时夏幽莲开口道:“早就听说二小姐跟少庄主成了亲,我还想着哪天有机会再见见二小姐呢,没想到今日会突然相见,真是意外之喜……”
白箫听她语音有些哽咽,忙道:“幽莲姐姐,当年的事,小妹不甚了解,但我知道,我义父这些年一直在找你。每当提到姐姐,他总是说,他想给姐姐一些补偿。若他知道姐姐现在生活得如此安稳,一定很是欣慰。”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夏幽莲轻叹一声,又道,“少夫人今天来,一定是有事要说。请尽管直言。”
“姐姐,那我就说了。”白箫看夏幽莲的神情转为平静,便道,“这事说来恐要勾起姐姐的伤心事。我是来打听神医大伯被害之事的。姐姐可还记得那晚的情形?”
“那晚的情形?我化成灰都记得!”夏幽莲幽幽道,“那天徐庄主病故,志中已在尊府住了几天,这日与舍弟一起回家来。当晚他抑郁寡欢,我知他为未治好尊翁的病而不快,便给他烫了一壶绍兴女儿红解愁,叫舍弟作陪。他大约是连日辛劳,酒后便上床歇息。舍弟住在隔壁楼里,吃毕晚饭便告辞返家了。我收拾一番,也便就寝。到了半夜,我醒来时,发觉志中不在房中,而楼下堆物间里却有动静。先我以为是志中在那里,便喊他上楼,我还问他:‘找什么物件这么紧要,明天不行吗?’但志中却不作声。我有点疑惑,便披衣下楼。还没到堆物间,就见一蒙面人从那里奔出,将我手持的蜡烛吹灭后,破窗逃逸。
我情知有异,慌忙再度点烛,待我跌跌撞撞走向堆物间,只见志中倒在地上,房中有血腥味。我急急向他跑去,只见他身上插着一把尖刀。
我哭奔而前,一探鼻孔,已然没气,接着我便昏了过去。等我醒来,地方上管事的都来了。那些人十分无礼,定说我勾搭奸夫,谋杀亲夫,要将我抓进牢里。我忙叫夏目走报云台山庄大管家陈南城,请他出面相救。仗着他老人家的金面,总算我未进班房。可怜我丈夫屈死,凶手至今未逮着,反要我受此冤屈。”说着已泫然流涕。
白箫只得好言相劝,待夏幽莲止住哭后,她又问:“神医大伯被害当日,他可曾带回来什么物件?——姐姐,你好好想想。这事关重大。”
夏幽莲见她说得如此郑重,便垂头沉思了一番,随后道:“还真的没有。那天他回来心情极差,吃完饭,连话都没跟我说两句,就说累了,想睡了。我知他是在为没有治好东翁的病而心烦,所以也不敢劝他——庄里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白箫忙摇头。
“姐姐别多心,我只是随便问问。”忽而,她又想到一件事,“姐姐,我听说,神医大伯被害后,家里什么也没丢,你可查仔细了?”
“我清点多次,不管贵的与贱的,确实是一件不少。贼人显然不是来偷盗的,似乎是寻仇。可我夫君,一介平民,悬壶济世,得罪过谁来?却遭此横祸!少夫人,你说这世上还有天理吗?”夏幽莲先还愤愤不平,忽而话锋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不过……”
“不过什么?”
“我家原有个丫环,名叫红儿,是夫君买来伺候我的。我夫君被害后,我就再没见过她。”
“她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我夫君被害那天晚上,我还让她收拾屋子,做了饭菜。半夜,我去堆物间找我夫君,我是一个人,后来我醒了,差官都来了……从那时候起,我就没见过她。”
“你是说你昏倒后,一醒来,就发现差官都来了,那可是你自己报的官?”
夏幽莲摇头道:“我怀疑是她报的官,报官之后她就走了。我到她房里看过,行李都拿走了,一件不剩。不过我可以肯定,她没带走我家的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