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下午,徐士清把自己关在书斋,一方面,他在考虑如何处置夏幽莲,所谓抓贼抓赃,他徐士清若处罚人岂可无凭无据?另一方面,他在思考张仵作来信中提到的事。今天中午从李妈妈篮子里拿回的信正是无锡张仵作寄来的。
在信中,张仵作简单说明了白志远夫妇的死因,跟他判断的相差无几。二人都是被带毒的尖刀刺死的,而尖刀所刺部位皆为要害,所以死因可说,“半是毒杀,半是刺杀”。张仵作检验了刀上的毒液,根据他的说法,“此物毒性不明,疑为孔雀胆制成,剧毒,可顷刻要人性命”。张仵作还告诉徐士清,由于官府的衙役没有在白志远的屋内发现钱财银两或金银首饰,而屋里又被翻得乱七八糟,所以最后官府认定此案为劫财害命案。目前,白志远夫妇的尸体已按徐士清的嘱托安葬于无锡郊外。
得知白志远夫妇已经得到妥善安葬,徐士清略感宽心,但是,当他看见信封里的另一件东西时,放下的心不由又提了起来。
那日他离开无锡时,曾单独请张仵作吃过饭,在席间,他向张仵作赠银三十两,恳请其帮忙查找白志远房中的信件或手稿。这次张仵作随信寄上的便是一份“手稿”,说是手稿,其实只是一张烂纸而已。
据张仵作说,它掉在白志远的里衣内层,若不是检验尸体时需脱掉死者的衣服,恐无人会发现。
那张纸虽破,但上面的字却十分清晰,只见上面有人用小楷写就几行小字:“十九,碗于两日前完工。下午有人来访,红衣,茉莉香味,未谈三句,便知其真面目,多年不见,已长大成人,虽锦绣依然,却已不似当年。细想前日子夜,有人自屋顶走过,窸窣之声犹在耳边。”
下面似乎是第二天写的,“二十,请风水师来铺子,曰方位不好,不利生产,提出搬家,妻应允。今日将碗寄出。”
虽说事隔多年他已经不记得白志远的笔迹了,但还是很肯定这就是白志远所写。
从这短短几句话不难看出,那是白志远十年前写的。寥寥数语似说明了当年他突然不告而别的原因:他觉得自己身处险境。在他搬家之前,有个穿红衣、抹茉莉香膏的人去找过他,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易容,但看来是没有,三言两语之后,白志远便已认出对方是谁,从后面的文字看,白志远多年前见过此人、那时此人还是小孩,如今已长大成人。
毫无疑问,白志远定在这次跟“小朋友”的短暂会面中嗅出了危险将至的味道,于是第二天便匆匆忙忙找来风水师,蛊惑妻子搬家。
为何这张烂纸会掉在白志远的里衣里?只有一个可能,是白志远自己放进去的。那么,他为何会在临死之前,将这十年前所写的纸片塞入里衣?莫非这凶手跟他过去认识的“小朋友”有关?而白志远给他的信中,曾问过他,“岳母可曾有用茉莉香膏的习惯”。岳母从不用茉莉香膏,那白志远信上提到的茉莉香膏,跟他从“小朋友”身上闻到的“茉莉香味”是否有关联?难道白志远是想说,杀死自己的凶手就是他这个“小朋友”?而这个“小朋友”跟岳父的死也大有关联?
徐士清猜想,这个“小朋友”,多半是女人。因为只有女人才会用什么茉莉香膏之类的东西。
难道岳父还会跟什么女人有瓜葛?对此,徐士清实在难以想象。
岳父向来老实巴交,为人又十分节省,据文蕙说,他平时出镖,若是路过客栈,他和镖师们向来只住价格最低廉的房间,有时就住马厩,有时甚至连店都不住了,干脆在破庙里将就一宿。拿吃饭来说,也是能省就省,如果能吃干粮就决不会上饭馆,如此节省到几乎吝啬的岳父,难道会瞒着岳母在外另结新欢?他觉得根本不可能。
“嘿,它飞到这儿来了,它飞来了——”
“抓住它!抓住它!”
“快!它快飞走了!”
书斋外面响起一片嘈杂声。徐士清听出其中一个说话的是儿子徐滨,另一个好像是林清芬。他打开门,果然看见林清芬和徐滨两人正在园子里。两人均仰头望向树的顶端,林清芬的手里拿着一个捉蝴蝶用的网兜,徐滨则双袖卷起,看似准备爬树。
这两个孩子,不好好在梅花厅练功,怎么上这儿胡闹来了!
“滨儿,你在干什么?”徐士清喝道。
“嘘!爹,别说话!”徐滨转身竟朝他挥挥手。
林清芬朝树上指指,轻声道:“姨夫,我们在捉鸟。”
捉鸟?徐士清听不懂了,他顺着两个孩子的目光朝树顶望去,就见一只绿毛红嘴的鹦鹉正昂着头站立在一根树枝上。“呱——”它怪叫了一声。徐士清认得这只鹦鹉。它是妻子文蕙的宠物,养了有半年了,名叫欢哥,当初也是生意上的朋友送的,因为这欢哥聪明伶俐,会学说人话,所以文蕙对它极为宠爱。奇怪,它怎么会飞到这儿来了?
徐士清正想问问徐滨,却见儿子已经蹑手蹑脚地爬上了树,他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虽说这树不高,可他毕竟年纪小,轻功也没练成,若一不留心从树上摔下来,难免跌伤,想到这里,他就忍住没叫儿子。
“滨哥,你小心点啊。”林清芬在树下担心地提醒道。
“嘘!别出声!”徐滨轻斥道。
徐士清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只见那只鹦鹉昂头站在枝头,东张西望,好像在巡视周围的环境,全没意识到有人正在悄悄靠近它。
“爹——”它忽然叫道。
咦,它在说什么?徐士清感觉它好像在说话,好像叫的还是一声“爹”。他侧耳倾听,那鹦鹉又叫了一声,“爹——”后面还有三个字,他一时没听清。这时,徐庆走了过来。
“庄主……”
他立刻打手势让徐庆别说话,徐庆识趣地闭上了嘴。
“爹——呱呱呱!”鹦鹉又叫道,最后的那三个字还是听不清。
徐滨已经离鹦鹉越来越近了。徐士清向院子里跨出两步,竖起耳朵听,“爹——”鹦鹉叫道,“我来了。”是“我来了”?它说的是这几个字吗?徐士清还想听听清楚,忽然,耳边传来一阵扑打翅膀和枝叶晃动的声音,接着是林清芬懊恼的叫声。
“啊,它飞走了!”
徐士清抬起眼睛,果然看见那只鹦鹉展开翅膀朝内院飞去。
“哎呀,滨哥,它真的飞走了,快追啊!”林清芬惊慌地嚷道。
“你叫什么呀!就知道瞎嚷嚷!”徐滨不耐烦地顶了一句。他从树上慢慢爬下来,爬到离地一米多高的地方,砰的一下稳稳跳到地上。
“那怎么办啊?那鸟飞走了呀……”林清芬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随即又耍起赖来,“不管,滨哥你说过,要帮我把它抓回来的!”
“你没事干吗去开鸟笼?这下可好,鸟都飞走了!要是真的弄丢了,看我妈骂不骂你!”徐滨懊恼地朝地上跺了两脚,说完话,才注意到父亲正看着自己,连忙躬身施礼,“爹。”
徐士清适才听他们说话,已经明白了八九分,终是那林清芬一时顽皮打开了鸟笼,结果欢哥就此飞了出来,在园子里乱转,而眼下,徐滨正帮她抓鸟归笼呢。文蕙平日很喜欢这鸟,若它真的飞走了,那她一定会很伤心,到时候可能还免不了茶饭不思,徐士清想到这里也觉得麻烦,便对儿子说:“别耽搁了,快去把你妈的欢哥追回来!”
“是!孩儿这就去。”徐滨朝内院冲去,一边还在抱怨他表妹,“你没事干吗惹欢哥?它几时得罪你了?”
林清芬跟在徐滨身后小声嘀咕了一句,忽道:“啊,它在那儿!”
“快追!”徐滨喝道。
转眼之间,两个孩子消失在书斋外面的庭院里。徐庆这才走上前。
“庄主。”
“进来说话。”徐士清回身走进书斋,徐庆尾随而入,在他身后小心地关上了书斋的门。“我让你查的事,可是有消息了?”徐士清问道。
徐庆道:“我问过几个换班的护院,他们都说,有两个人来过书斋,一个是李妈妈。她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篮子,还有点鬼鬼祟祟的。护院的徐亮拦住她,问她想干吗,她说是给少爷送点心的,徐亮见她篮子里是有一碟干点,就放她过去了。”
“还有一个是谁?”
“是两个人。夏幽莲和林小姐。”
徐士清心中一凛。
“她们两个?”他是记得她们离开过梅花厅,可从梅花厅到文蕙的屋子,根本不需要经过书斋旁边的通道,她们如何会经过这里?
徐庆道:“她们两个经过这里的时候,恰好是徐永和徐亮当班,他们两人都说,当时林小姐不知什么缘故在生气,她骂夏幽莲是害人精,还叫她离她远点,所以两人是一前一后离开书斋的,林小姐走在前面,夏幽莲跟在后面。后来,林小姐跌了一跤,她怪夏幽莲故意绊倒了她,就气呼呼地一个人走了。”
“她一个人?”
“我已经问过了,都说她是一个人回夫人房里去的。”
“那夏幽莲呢?”
“林小姐不要她跟着,她后来大概自己回厨房了吧。”
“她有没有折返回来过?”
听他这么问后,徐庆沉吟片刻才道:“我问过徐永和徐亮,他们两人都说不清。”
“什么叫说不清?”徐士清听得有些生气。
徐庆解释道:“他们只顾着林小姐,没注意她。林小姐当时摔了跤,徐永和徐亮陪着她走了好长一段路,所以……”
“所以当时书斋里一个人都没有,夏幽莲就可以随时进来。”徐士清只觉得最后那句话是从自己的牙缝里挤出来的,字字都透着寒意。
徐庆听他这么说,大惊道:“庄主何出此言?书斋可是丢了什么东西?那夏幽莲,我看也不像个阴险小人,虽说她父亲有点那个什么……可她……旁人都看在眼里的,她做事勤快,人也老实,又要干活,又要照顾弟弟,天下哪去找这么聪明懂事又贤惠的女孩?我是嘴笨不会说话,可庄主,您可得想仔细了呀……”
徐士清现在哪还听得进这些话,怒道:“废话少说,去把她叫来!
我倒要看看她有多能!”
正在说话间,忽听书斋外面有人敲门。
“伯伯,伯伯。”是白箫的声音。
“师父,师父在吗?我是鸿飞。”那是大弟子展鸿飞的声音。
徐庆忙上前打开了门,徐士清还不及开口问话,两个孩子就慌慌张张地扑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