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老师所能做的,是让学生的论文越来越“像”,乃至有以假乱真的效果。究竟“是不是”,需要学生自己的经验,包括他走过的路,他全部的生活积累。没有现成的“是”摆在那里,等待学生把握。“是”有待于自己的创造和发挥。学生最终制造了自己所“是”,写出了自己所“是”,他也就“是”了,此前和此外,没有谁有这个能力。老师是断然不能的。
重复一句,“像不像”是老师的责任,“是不是”是学生的命运。好学生不是老师教出来的,不然,差等生这个词早该销声匿迹。
论文评议
过去半个月来,看了十本博士学位论文,八本硕士学位论文,一目十行,多少有了点写评议书的套路,拿出来贡献给正在写学位论文的研究生,同时,也和其他惯于写评议书的同仁交流。
一本论文拿在手中,首先关注的是标题。一般来说,标题就是主题,好的标题,明朗的标题,可以看出写作的基本方向。干脆利落的标题,往往预示着论文思路和文字的纯粹。若是浑浑噩噩的标题呢,大致也可以对论文的全貌有所揣测。遇上这样的标题,例如,张三驾驶技术和李四驾驶技术的比较研究,第一感觉是作者啰嗦,第二印象就是缺乏初步的美感。张三和李四驾驶技术的比较研究,这不就结了吗?驾驶技术四个字只需要出现一次。或者,驾驶技术:张三和李四之比较。这多铿锵有力啊。
标题富有感召力,目录也大都如此。标题平庸,目录也不会精彩到哪里去。对我这种做过编辑的人来说,标题和目录是门面,具有装潢的作用,但也多少体现出作者的用心和功底。想想看,我们是喜欢一个惯于作秀的人,还是粗糙不已且浑然不知的人呢?在广告和传媒的时代,修辞学的时代,标题和目录也是一门学问。不能把论文写得更好,至少也得绞尽脑汁琢磨出令人眼前一亮的题目。
哲学专业的论文,无非两种类型:学说(理论)或者事情(问题)。前者包括某人或学派的某种学说,某个概念和理论的阐述,某本书的解说。人最好是新人,学说最好是新说,之前没有谁谈过,这样,你愿意怎么谈就怎么谈,评议和答辩的老师都不甚了了,断然不敢随意否决。何况,你是在填补空白,有首创之功,肤浅和缺憾可以理解。无论是新人还是旧说,单就一个人或一本书来研究,比较容易入手,重点解读他的作品就可以了。某人思想研究和某人某思想研究的论文纷纷扬扬,相对而言,关乎某个概念和理论的论述微乎其微,后者的难度实在太大。每个概念和理论都有一段历史,古今中外,洋洋洒洒,若是打算拼凑,字数很容易凑齐,若要自己亲自动手,把相关的文献都梳理一遍,那怎么着也需要一年时间吧。现在的研究生,有谁舍得花金钱一般的时光去刨故纸堆呢?
论述概念、理论、学说的文章,大抵包括三个部分:背景和缘起、主要内容、简短评析。解读某本书的文章,通常分为三个板块:前史、本身、效果及影响。评议书自然不能脱离这些东西。先是选题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譬如:
选题为学科前沿,具有开创性,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现实价值。某某的思想是近年来国内外学术界讨论的一个热点,涉及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理论与实践的理解。该论文以某某哲学思想为主题,力求全面把握这一既富有历史性又具有现实性的议题,达到了国内在这一议题上的高度,值得推崇。
第二段:该论文恰当地追溯了某学说的理论背景和资源;论文较为完整地阐述了某某思想;作者最后简明扼要地概述了某本书的历史地位,等等。紧接着附加一句:充分体现深厚的学科积累和理论功底;显示出马克思主义哲学学科训练的基本素养,等等。
第三段谈论文的创新之处。譬如:
论文的创新之处特别体现在对某某历史理论的组织和架构上。作为当代某国的理论家,某某兼具德法思想的高妙与晦涩,解读他的文本存在诸多的困难。该论文能够穿越语言学、符号学、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辩证法等重重概念和理论的迷雾,理出比较明晰的思路,实属不易,表现出作者对理论前沿有相当的认知和把握。
以事情(问题)为主题的论文,纯粹学理的问题研究几乎没有,也说不好是具体还是抽象的现实问题居多。如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研究,人的发展价值研究,现代化进程中的价值理性研究,中国后发现代性的哲学阐释,理论意义和现实价值相辅相成,理论上的推进当有助于现实举措方面的取向。具体阐述离不开形形色色的学说,只是需要作者具有必要的驾驭能力,在问题的展开中贯穿理论,在理论的展开中穿插问题,问题意识和理论运思并驾齐驱,互为表里。这个工作不是研究生所能担当的,所以乏善可陈。
立论精当,思路明晰,逻辑严谨,文笔流畅,符合学位论文的基本规范,是一篇优秀的论文。评议书的最后一段就是这些。总得说点好听的吧,最后一段尤其如此。针对不同的情况,可以插入若干“比较”或“较为”,“优秀”可以替换为“优良”、“良好”、“较好”、“不错”。
记不得从哪年起,要求评议书必须有“论文的不足之处或修改意见”,否则无效。这可有点难为。不是没有不足,而是写什么样的不足比较恰当,不足写得过了,论文通不过;修改意见提得多了,论文就得延迟答辩。浮皮潦草呢,又遮蔽了评议的认真态度。区区一句话的“不足”或“修改意见”,最能显示评议水准。云里雾里,云雾缭绕,绵里藏针,那些虚虚实实,聊胜于无的功夫,都得以尽情施展。
末了,感谢优秀的论文,你们的评议工作简单而轻松;感谢稀里糊涂的论文,在对你们的评议中,老师审时度势的能力与日俱增。还有,前者让我这样的老师得以提高,后者则给我过多的自信。在这个意义上,评议费是次要的,工作量就更不要紧了。在我们学校,给本学院的学生写评议没有劳务费,计工作量。
翻译问题
近日,一篇题为《“门修斯”之后又见“常凯申”》的文章引起学界关注。文章直陈,中央编译出版社于2008年10月出版的《中俄国界东段学术史研究:中国、俄国、西方学者视野中的中俄国界东段问题》中几十处名字谬误,譬如,将美国著名中国问题专家John King Fairbank翻译成“费尔班德”,将民国时期外交关系学者Hsia Ching-lin译成“林海青”,将台湾大学原外文系主任、知名文学家T.A.Hsia翻译成“赫萨”,而非众所周知的费正清、夏晋麟、夏济安。尤为荒唐的是,Chiang Kai-shek被译作“常凯申”而非“******”。蒋公地下有灵,知道名字被“误译”为“常凯申”,大概又得说他那句老掉牙的口头禅了:“娘希匹!”
有跟帖调侃:常凯申好啊,听起来比“******”亲切多了。“常凯申”的制造者上世纪90年代初在俄罗斯圣彼得堡国立技术大学留学,1995年取得博士学位,同年回国到清华大学历史系任教,2000年晋升副教授,现任清华大学历史系副主任、清华大学中俄文化研究与交流中心副主任、中国中俄关系史研究会常务理事会副秘书长,不至于连******的英文名字都不知道吧?难怪网上一个帖子说:这个译稿百分之百是学生翻译的,可怜教授自己没校对。另外一个帖子说:实际情况多半是,这个教授的书是弟子代笔的,而这个教授年轻的时候也给他的老师代笔。
若果真是教授无暇校对,出版社的编辑呢?中央编译出版社成立于1993年9月,主要翻译介绍世界政治、经济、哲学和文化方面的最新作品。这个国家级编译出版社的编辑,难道也不知道******的英文名字?责任编辑接受采访时说:“当时我觉得清华的牌子那么硬,作者的学养也很好,仓促之间没有深究”,“但这本书引用自俄语的部分,是由我社的专业俄语校对检校过的”。
1998年三联书店出版了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的《民族-国家与暴力》,该书由胡宗泽和赵立涛翻译,王铭铭校对。“译后记”称,对于人名“尽量沿用了国内的固有译法”,事实上,屡屡置习惯译法于不顾。例如,19世纪著名军事学家、《战争艺术》的作者、瑞士人约米尼(Jomini)译成“乔米尼”,著名的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译成“黑罗多特思”,孔雀王朝的阿育王(Ashoka)译成“阿肖卡”,公元742-814年在位的法兰克国王查理曼大帝(Charlemagne)译成“夏勒马涅”。更令人惊讶的是这样一句:“门修斯(Mencius)的格言‘普天之下只有一个太阳,居于民众之上的也只有一个帝王’,可以适用于所有大型帝国所建立的界域。”这就不是译法是否习惯的问题了,而是对中外历史常识的极度欠缺。Mencius何许人也?中国先秦思想家孟子是也。所谓“格言”,即“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且出自孔子之口,而非孟子所说。
网民总是诙谐的,很快凑出一副对联:上联“北大门修斯”,下联“清华常凯申”,横批“中国一流”。
无论“门修斯”还是“常凯申”,都是非常低级的错误。网民归咎于“学风浮躁”,当有一些道理。说简单点,就是懒惰所致。作为译者,手头肯定有几本外文辞典、译名辞典,遇到不懂不明有所含糊的词语,当及时查阅,或者键入网上搜索,答案片刻也能出来。
引用问题
1979年出版的《陈望道文集》第1卷中,收有胡愈之撰写的序言。其中有这样一段:
陈望道同志早年就受了俄国十月革命的洗礼,由革命的民主主义者变成为共产主义者。我们都知道他是《共产党宣言》全文的最早译者。但是他从来没有标榜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他始终是一个革命的实干家。他的言论和著作从未引用马克思、列宁、******的片言只字,为自己的立场观点辩解。相反地他不断刻苦学习马列主义和******思想,以改造自己的世界观,直到最后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