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童话,固然大都结局美满,但也是有着波澜和危险的,并非一概的好人好事。像小红帽和大灰狼的故事,狐狸假扮的故事,等等,都提供了为非作歹者的形象,他们惯于冒名顶替,故作善良,以获取信任,达到邪恶目的。只不过年幼的孩子们听故事时,不会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方面,而是更多地关注坏蛋何以被发现,最后身败名裂。当然,童话故事的结构大都突出了这个意思: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坏蛋终归没有好下场;善良必将战胜邪恶,正义必胜。启示也只能如此,总不能让孩子们以为善良的人总是不幸的,作恶总是能够得逞吧。但我们不能停留在童话上。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会读小说,小说的情节和意蕴就复杂多了。童话总是善恶分明,小说中会多一些“中间人物”和“灰色地带”。童话的结论总是光明的,小说就不然了,更多一些暧昧不清、是非不明。如何做人,如何做事,应该遵守怎样的准则,都需要针对具体的情况,具体地分析和思考。
回到哲学问题上来。思维善于跳跃本身谈不上好坏,跳得好就是优点,跃得不好就是缺点。关键在于以正确的方式跳跃,在恰当的时候跳跃。高中哲学课本有这样一句:一切以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这句话实在是太有道理了。所有的人生道理都不过如此。可问题就是:怎样的方式是正确的方式,什么样的时机是恰当的时机?这个问题可以有不同的回答,逻辑学可以提供一些帮助。所谓逻辑,就是关于必然有效的推论规律的学科,在从事严格的逻辑推论时,无需经验或事实的支持,完全以推论法则为依据。逻辑推论所涉及的,不是经验语句的真假,而是哪些规律可以保证推论有效。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仅不应求助于经验,反倒该努力把它撇开。人生的种种经验往往会阻碍逻辑推论。有一些人生的经验固然对做哲学有用,相比较而言,哲学更离不开逻辑。在这个意义上,所谓合理的跳跃,只不过是把明显的逻辑隐藏起来,略去其间的过渡,径直奔向结论而已。
哲学不一定非得深刻,况且,自以为简单的东西,在他人眼里未必不是一种深刻。如果对思想家们的深刻比较向往,赞赏周围同学思考的深入,自己也可以朝这个方向努力。引经据典是一种轻巧的方法。在阐述某个道理时,适时适度地用经典,即通常所说的名人名言,会产生瞬间的提升效果。名不见经传的自我的思考,由此嫁接到传统这棵大树上,和它有机地关联起来,很容易凸显出有效性和可行性。读者会想,哦,伟人都这么说了,肯定没错。话说回来,引经据典要有节制,否则,会有“拉大旗作虎皮”的嫌疑。
冯友兰建立自己的哲学体系时,提出“接着讲”与“照着讲”的不同,“照着讲”是哲学史的方法,“接着讲”是哲学的方法;“照着讲”要求忠实于传统哲学的“本来意义”,用现代语言把它叙述出来,“接着讲”着眼于哲学的发展、变化和创造,有明显的时代性,呼唤新的东西的产生。冯友兰说自己是“接着宋明理学”讲的,如何“接着讲”是他一生不断思考的重要课题。挪用冯友兰的这些说法,我们在从事哲学思考时,首先要进入到概念、理论和问题的既有脉络中去,“照着讲”,然后再“接着讲”,把思考进一步引向深入。思想的创新离不开传统,只有扎根于传统,才有可能获得深度、广度和力度,由此成为思想史的当代展开。
在学习哲学史,阅读经典的过程中,弄明白古代哲人们的观点固然重要,更要看他们是如何得出这些观点的,也就是推论的过程。掌握了大思想家们的思想方式,慢慢再发挥出自己得心应手的方式,深刻也就自然而然地出来了。
只能简单地说这些,实在是抱歉。
理由在别处
最近要求学生写读后感,动辄说,这很容易,无非是为什么拿在手中的是这本而不是那本,一本书拿在手中,若是喜欢,说说喜欢的理由,一二三四五,若不喜欢,说说为什么不喜欢,五四三二一,很简单的。学生说了,那老师,你来谈谈你自己的喜欢或不喜欢吧。
在书店里,新书架琳琅满目,目不暇接,拿起这本而不是那本,不排除突如其来、随心所欲的因素,但更多的时候,还是有可以自我分析的缘由:譬如,专业,和专业相关;主题,书名传递了这一方面的信息;作者,熟悉且推崇的作者;装帧设计,封面的样式。大致就这些吧。并非所有专业的、与专业相关的都会捡起,但这是首要的一个因素,然后,排除掉一些不感兴趣的主题,再排除一些不曾听闻过的作者,难以忍受的图书样式,能够拿在手中的,就数目有限了。当然,一些时候,哪怕主题与专业无关,仅仅由于作者是自己熟悉且推崇的那种,或者仅仅因为独特的装帧设计,也会不由自主地拿起书来,摩挲检视一番。
在家里,书架上满满当当,一些书是十年前买的,一些是前几天才从旧书店里淘的。床头和书桌也会有意无意地摆放一些。但是忽然想看点什么时,还是东张西望,若有其事地挑拣。这本的确是经典,可最近没有读它的兴致;那本关乎时尚,可自己近来爱好古董;这本太深奥,现在就读点轻松的东西;那本太庸俗,不适合当下纯净的心情……选择实在是困难的事,选项和余地愈多,在书架前流连忘返的时间就愈长。往往,书还没有挑好,电话响起,又该忙别的事了。
一本书拿在手里,除非是受人之托,迫不得已写书评,大多时候,阅读的感受总是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字里行间的意思自不必说,更多的意思总是超乎字里行间。小说讲述的故事固然感人,此外还有更多难以言表的感受;哲学理论固然深刻,刻骨铭心的却还在深刻之外;新闻报道的真实触目惊心,动人心魄的还在事实之上……作为读者,我们的感受总要比作者试图告诉我们的要多,有时,甚至和作者的原初意图南辕北辙,有“无心插柳柳成荫”之感。我们知道作者想说什么,想表达什么,想证明什么,但作者在这些方面成功与否,常常和我们的注意力毫不相干。
喜欢一本书,肯定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说出个一二三来并不困难。只是,把一二三摆出来在之后,我们难免会惶惑,自己之所以喜欢,仅仅是这些理由吗?有没有其他的理由,更多的理由?一些时候,在有理有据地摆出各种理由之后,我们忽然觉得,其实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喜欢就是喜欢,真正的理由就是没有理由。遇到自己喜欢的作者,无论他写什么怎么写,你都会莫名其妙地喜欢。遇到自己喜欢的文字,固然可以拆解它的结构,分析它的语感,但更多的时候,还是沉浸其中,一遍又一遍地体会它的美感好了。
能说得出来的理由,充其量是一些细枝末节,更大的理由,更成其为理由的理由,超乎我们的分析之外。喜欢一本书时,这书劈头盖脸,完完全全罩了下来,我们来不及分析,没有机会和能力分析。那勉勉强强做出的分析,只能是顾左右而言他,似是而非,似乎是那么回事,其实不然。
七七八八地写了这些,学生看了,一定无言以对。他们肯定怀疑,这老师说了半天,简直文不对题嘛。其实,那让我们爱不释手的,常常是另外一些理由,我们不曾想到的理由。我们对问题的回答,往往和问题无关,即使普遍以为完美无缺的答案,也未必和问题有实质性的关联。答案总是一种偏离,偏移,游移,正是在这样的答案中,问题与其说获得了解答,不如说有了新的向度和维度。这样说来,在给出喜欢一本书的理由时,我们所做的,只不过是又一次,更多地表现、表达和表述心底的喜欢而已。想想看,当你提出这个问题,默念这个问题,三番五次地追问“我为什么喜欢它”时,那意义重大的事件,正是“喜欢”这个词一遍又一遍地得以重复。重复又不仅仅是重复。重复从来就不只是重复。
思考就是全部,即使没有答案。喜欢就是喜欢,无需条分缕析的理由。换言之,思考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答案。反思喜欢之为喜欢的缘由,就是一种根据。
“懂”的真谛
讲课的过程中,我偶尔会说,这个问题我也不是很懂。或者,他为什么这么想,我还没有弄清楚。我觉得很难,我是不懂了,你们慢慢思考吧,也许对你们来说很简单。呵呵,我这样的老师,说好听点是谦虚,难听点说是浅薄,客观地说,我是实话实说而已。
最近讲授法兰克福学派,说实在的,我只能在文字的表面上游荡。中国学者为此写了太多的文章和专著,我读过,也写过一两篇,但深度如何,只有天知道了。我是越来越知道自己无知了。熟悉哲学史的人会说,知道自己无知就是最大的知。话是这么说,可是,知道自己无知的那种滋味,远不如不知道的好。谁愿意自己无知呢,谁不希望自己天文地理一通百通呢?承认自己无知,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只是回到思想的起点而已。可承认这一点,多少需要一些勇气。面对学生,教室里眼巴巴地盯着老师,希望从老师这里学点秘笈的学生,坦然承认自己的无知,我常常会有一种自毁脸面、自甘堕落的羞愧。
懂意味着什么,读到什么地步,讲到什么地步,才算是懂了呢?读书的时候,讲课的时候,我一次次地想到这些问题。无论如何,懂不是站在文本的彼岸,不是岸上的渔夫。要多少懂一些,就必须下到河里去,必须游到河对岸去。设身处地和文本一起,经历文本经历的一切,这是前辈告诫过我们的。这样的过程,就是把自我暂且忘记,进而投入到文本中去,投入到文本的历史和风风雨雨中去,那文本由此成为作为读者的我们的文本,那字词句似乎是经由我们的头脑,一点点地流露出来。所谓全神贯注,所谓出神入化,大约都有这样的意思。这样当然不错,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这样的体会。
这样的投入,不只是投入所阅读的那个文本,在更为一般的意义上,毋宁说是投入到文本所从属的文本之流中去,文本的历史的海洋中去。已经有太多太多的文本,我们无论选择哪一个,其实也是在阅读其他的文本,所有的文本。我们阅读阿多诺也好,马克思也好,康德也好,柏拉图也好,孔子也好,都是在阅读人类的文明和文化。每个经典作家的意义,都在于他在人类文明史中的表现和位置。我们对某个经典的不怎么懂乃至无知,也就是对其他经典的隔膜,因而也就是对整个人类文明的懵懂。究我们的一生,都始终处于学习的过程之中,读柏拉图多一点,读康德就可能少一些,读现代多一些,读后现代就可能少一些,这样说来,我们总是有所局限,所谓的不懂乃至无知,正是源于这样的局限。谁能摆脱这样的局限呢?我们始终是无知的孩子。作为教师,我们的工作只不过是带领学生一起求学罢了。
当然,我们可以有另外一种乐观的理解。无论是投身到河里,还是奋力游到河的对岸,都是“我”在行动。行动的主体是“我”。河流也罢,对岸的树木花草也罢,都是“我”的一部分,或者是背景,或者是布景,反正都是我视力所及,思想和感觉所及。这样说来,我阅读,就是努力把文本纳入到我的领地,我讲解,就是引导学生进入我的领地。当我说我也不是很懂的时候,只不过是为自己的领地不够宽敞,不够华美而惭愧罢了。谁不希望自己的家园风景宜人呢?可即使自己的家很狭隘,也不能不引领学生进入,至少自己的狭隘作为反面教材,能促使学生去寻求更大的家园。在我求学的时候,每每对老师讲述的不满足,不以为然,就自己去图书馆里浏览,希望找到更好更深更恰当的解释。
真正意义上的懂只有一种,就是提出自己的概念构架,把解读的文本梳理一番。譬如,基于自己的概念和命题来解读****海默或阿多诺,给它一个消解,一个安置。解读就是解构,用自己的概念构架把它解构掉,大致也就可以说自己懂了。归根结底,我们是不可能融入****海默或阿多诺的文本之家的,与其苦苦地做这样的努力,不如把它纳入自己的囊中好了。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我的喉咙,我的胃,我整个的器官要具有这个能力,还需要很多年的功夫。目前的解读,只能是慢慢培养这方面的功夫。若有幸有那样的时候,我的解读也就是有待解读的文本了。如此说来,真正意义上的懂,就是在另外一个山头上,和解读的文本对峙,遥相望,唇枪舌剑。
老师只不过是老师而已。负责的老师,不在于他对文本本身阐释的多么深入,而在于他引领的道路是否具有启示性。提示学生必要的参考书目,告诉他们基本的解读方法,特别是针对不同的文本,告诉学生不同的入门办法。这样的讲述,不免类似于数学老师的题型训练。可说到底,老师只能是教练,可以带领学生行走一段,但也只能是不长不短的一段而已。把自己的体验传递给学生,成功也罢,失败也罢,只要是自己切实的体验,总会给学生一些帮助。紧接着的,就是学生自己独自去体验体会了。老师所能做的,就是把学生引到合适的门口,或者抵达门口的途中。
想到这里,我多少有些释然。
导师与学统
一个外地的研究生发邮件给我,谈到导师、学统等问题,透露内心的焦灼和不安。我也是研究生阶段走过来的,能够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