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果所有的范例都不过是要说明力的要义,人生实在是太没有美感了。可以没有道德,但不能没有美。力固然是一种美,但力之外,应当有别样的美的风范。或者说,不能把力作为最高的范畴,倒是应当把它收罗在美的框架里。这样,就可以对力有一些限制。这样想想,写作成为难题,就不全然是缺乏力度的缘故。
现代性的逻辑如果说有什么问题,就是把力视作最高的规范。而尼采的意义,绝不在于倡导“权力意志”。他愤愤不平地说:
所谓的尼采哲学家从我的哲学狮穴中拉出了什么呢?不是但以理(Daniel)——那个蔑视人类与野兽之王的“超人”,而是丛林之王狮子本身,努力要让所有的文明和文化屈服于他的丛林意志之下。
字词句
在写作中,字从来不是问题,困难在词的选择。选择这个词用在这里其实很不恰当。没有谁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用这个词或那个词,当你自以为在使用某个词时,其实是词在使用你,是词通过你的手,你的笔,你面前的鼠标和键盘自我呈现。
词总是在应当出现的时候出现。人们往往说,一不留神,就碰到了一个词,似乎非常意外,非常的不可思议,奇妙无比。这正好说明了词的主动,它总是不期而至,又悄然而去。它的来去都不在众人的掌控之中。所以,当一个词骤然降临的时候,除了感动与感恩,你还能有什么样更大的情怀呢?可词的到来是天经地义的,它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你的感谢。感谢总是多少有些虚伪。
词的到来是那样突然。你苦思冥想了很久,不知该写什么的时候,它冷不丁就在你的笔下浮动,你未免吃惊,甚至大吃一惊。你不知道这样的词是否恰当,是否可以表达你希望表达的思想。你甚至想抹去它,驱逐它,可是,词已经落在你的文本中,你无可奈何,只有接受。你是何等的无奈,又是何等的庆幸!词降落在你的文本中,就像神灵降落在古人的花园中。阅读人类远古时期的神话,人们每每为神灵的无所不在而艳羡,是啊,文明时代尚未到来的时候,神灵就早已远遁。现代的话语中没有神的位置,没有神的痕迹,对诗人来说,这是怎样的遗憾!
当神灵般的词语蓦然出现,你会惊慌,惊慌的同时,你会欣喜。而后,就是为如何安置它而踌躇。你原初的规划里是没有这个词的,或者,仅仅是在另外的一些词中伴有它的痕迹,就像人们在今天的建筑设计中可以窥见上帝的启示。大写的诗人、智者和设计师都是远古时代的遗民,历尽文明的洗礼和磨难,这些艰苦卓绝、寥寥无几的遗民,顽强地据守在神庙的周围,守护着,抵御着。
词沉默不语,就像神灵从不言语。神灵是不需要声音的。词沉默着,惟其沉默,所以宁静;惟其宁静,所以熔融。它熔铸,它吸纳,它以最大的包容显示出对世界的耐心。或者,说小一些吧,显示出对你的文本的耐心。静静地等待着,观望着,词从容不迫。
在这样的形势面前,如何完成句子,就是新的考验了。
驱逐著者
瞅着封面上自己的名字,不免沾沾自喜,却也诸多疑虑:那书真的是自己写的吗?我真的写过这样的书吗?什么时候,又是什么地方?
无论如何,我现在不可能再写出这样的东西了。随意翻看,都一样的陌生,一样的遥远。句子无论优雅还是俗不可耐,都和我目前的心境无关。说实在话,我有点恐惧,书中的字那么大,瞪着眼珠子,像要把我吞没。
父母给了我一具肉身,后来,我识字了,能写写画画了,为着某种考虑,就有了眼前的这本书。书在眼前,思想却相隔一方。无法把书推开,只好自己后退。所谓的主体,统一的自我,一以贯之的意识,不是虚构就是后设叙事。
写作就是一种驱逐,把某些东西从自己的头脑里揪出,驱逐它,把它赶得远远的。可这又何尝不是自我驱逐的过程呢?等一本书写就,著者就被遣散了,成为四处游荡的幽灵。可也就在被遣散的时候,著者才成为著者。
书上有我的名字,别人说我是著者,我就信了,自以为是。可,那名字果真是我的吗?不会是同名同姓吗?即使真是自己的名字,名字不变,命名之下或之后的内容却在变化,始终在变化。就像河水,一直在流动。古希腊人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所谓著者,好比那不停地流动的河水,名字呢,是水底的石子。一些时候,流水会带动石子,更多的时候,水流得很远很远了,石子还在老地方。
写了就写了,写出来就和自己无关了。封面上著者的名字,是自己的,又不是自己的。
标题的滞后与前瞻
小学时,我们惯于写命题作文。老师把题目定好了,写在黑板上,我们开始抓耳挠腮,想着可以把哪些素材召唤过来,或者,我们可以把题目这顶帽子扣在某某人的脑袋上。命题作文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所谓容易,是我们可以循着标题的目光左顾右盼,所谓难,是我们东张西望却始终找不到希望中的目标。现实中有太多太多的人、事、物,可是,却都和标题所要求的距离遥远,即使近在眼前,也不是那么合乎尺寸。帽子不是太大就是太小,或者颜色和款式不是那么回事。
后来,老师说了,可以自己确定题目,记叙文、议论文随便怎么写。自由是自由了,享受自由却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似乎有太多的题目,可稍稍一接近,又都不翼而飞。一着急,就对老师说了,还是命题作文好做。老师笑了。勉勉强强自己找个题目,总担心不是那么合适,可,什么才算是合适呢?在这世界上,有什么题目不可以做呢?年少的我们中规中矩,以为题目总是有着好赖之分,高低之别,担心题目错了,一切的努力无济于事,反倒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长大以后,随随便便就写那么一些字,之后,才考虑安排一个题目。标题,这原本是在先的东西,而今末了才迟迟出场。是啊,标题有什么可着急的呢?只要有句子,只要有段落,只要有情有义,即使没有标题又何妨?以“之一”、“无题”命名,再简单不过了。
标题的意义,在于标示和区别。有了标题,就有了标示,这篇和那篇也就区别开来。这样说来,标题不是可有可无的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若先谋政了,对位置的要求会接踵而至。这很自然,就像旧时的人出门前一定抓顶帽子扣在头上,才好大大方方地上街。
如果可能,还是要有一个明确的标题。“画龙”要“点睛”,标题至关重要,宛如“文眼”。想想看,再华美的句子,再缤纷的段落,却没有一个恰当的标题领引,该是怎样的失败。没有醒目的标题,行文会受到极大的抑制,那流淌着的“文思”难以“泉涌”,读者也难得有阅读的兴趣。
时代像列车一样
那天和朋友一起吃饭,路过报亭,他要了张《参考消息》,立马让我矮了一头。我不读这报纸十多年了。电视的新闻联播也难得看一回。看朋友们的博客,更是屡受刺激,我怎么不会写国内外的大事呢?每天那么多的新闻,随便抓一个来评论,都有大气磅礴的价值。自己怎么就不会呢?
我只会写点读书的体会。每天那么多的新书,据说,写书的人远远超过读书的人。自己不好意思加入庞大的写书队伍,也得写点读书心得吧。碰到有趣的书,就多看几眼,多写几句。说实在话,我读的书,最多的是“小书”,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书。譬如,吃饱喝足之后,坐在摇椅上胡思乱想点什么,觉得有那么点意思,就不紧不慢地写下来,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出版了,摆在书店里,正好被我这样的人读到了。或者,一些温饱问题还没有解决的人,好作白日梦,满怀期待,却又不急不躁,弄点风花雪月的情调出来,这样的书,我也爱读。
所谓小书,说白了,就是主题不鲜明、题材不重大的那类书。国家民族大义一类的东西过于沉重,是小书担当不起的。小书的作者们,不是缺乏历史的责任感,就是故作轻松,他们只想小打小闹柴米油盐,充其量牛奶咖啡,闲来无事东游西逛。小书的节奏都不会太快,打打杀杀的题材表面上适合小痞子,但节奏过于激烈了些,算不得小书。为爱恨情仇披荆斩棘的故事过于认真和执着,也进不了小书的领地。
小书和小资比较靠拢。小书是优雅的,有些唯美,有些时尚。这样说,并非排除小书的思想性。小书有小书的思想,这思想和个人密切相关,直接触动人的日常生活。革命也罢,改良也罢,都牵涉个人的命运,不过,在睡眠的时候,在饮食的时候,在消遣娱乐的时候,在无所事事的时候,我们不必总想到革命或改良,这时的所思所想,就是小书所关心的。平静而又积极,安稳地向上,大多时候达观,顶多是淡淡的忧愁和无限的怅惘,——小书不过如此。
出于工作的需要,“大书”我也读一些。大时代必有大哲学,大思想,大文化。哲学就是动作,思想和文化大了,动静自然就大。每每读到这类书籍,我总会盯着作者的头像,想从他的目光中寻出那“大”来。他怎么就那么聪明地“大”起来了呢?高大、伟大、宏大,尽管“高大全”式的人物早已从小说和影视中撤出,哲学、思想和文化中的“大”依然络绎不绝,让我等读者心生敬仰。他怎么就能写出那么“大”的东西呢?我读来读去,最喜欢琢磨类似的问题。
时代像列车一样,轰隆隆地前行。和铁轨平行的公路上,是一辆辆呼啸而过的汽车。和公路大致平行的,还有一条羊肠小道。我骑着毛驴,兴高采烈,那列车让我向往,汽车让我羡慕。据报道,国产时速三百五十公里的CRH3“和谐号”动车组列车前不久刚刚下线。可是,我还是习惯了毛驴,只能这样了。这样想着,着实有些谦卑。
四十而不惑
十年前的今天,我在一个刊物做编辑,业余攻读博士学位。
二十年前的今天,我在读大学二年级。
三十年前的今天,我在读小学。若记的不错,应当是小学三年级。
今年的今天,我正在想前世今生,朋友发来短信:写篇“不惑”吧。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孔子这话是文言文,用白话文该怎么说呢?
程昌明提供了一种翻译。孔子说:“我十五岁时,有志于做学问,三十岁时,能牢固地自立了,四十岁时,已经明了各种事情而不会感到疑惑,五十岁时知道天命是什么,六十岁凡听到的都能辨别清楚,明白贯通,到七十岁,我可以随心所欲,但也不会超越法度。”
李泽厚在《论语今读》中也有翻译。孔子说:“我十五岁下决心学习,三十岁建立起自我,四十岁不再迷惑,五十岁认同自己的命运,六十岁自然地容受各种批评,七十岁心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却不违反礼制规矩。”
我也来段翻译吧。孔子说:“我十五岁的时候什么都想学,三十岁的时候有了自己的主见,四十岁的时候对什么都不会迷惑,五十岁的时候明白命运就是命运,六十岁的时候听到的都是顺耳的话,七十岁的时候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可话说回来,到这把年纪还能怎么样呢?”
孔子的人生感悟属于“事后诸葛亮”那种。发出感慨时,人生的旅程已经过了大半,快到终点了。别人说这感慨这感悟怎么怎么深刻,其实,也就是总结和概括罢了。有点知识和文化的人,都不难来这么几句。孔子的语气不乏洋洋自得。其实,大谈特谈人生,能有什么意思和意义呢?
道理原本是做出来的,不是讲出来的。讲道理的时候,道理已经成为历史经验的抽象,从而也就失去了它活生生的本性。
道理是不需要讲的,和懂道理的人讲道理是多余,遇上不懂道理的人呢,讲道理是对牛弹琴。
领导给群众讲道理时,道混同于理;群众和领导讲道理时,理就是道。
道理不是用来安慰自己的,就是用来说服别人的。若无意自我安慰,也不打算说服别人,就无需讲道理,无需和自己讲,也无需和别人讲。
我户口本上的生日是农历。朋友查过万年历,告诉我说,转换成公历,我的生日居然是国际牛奶日那天。国际牛奶日?我几乎是第一次听说。于是上网查阅,多少有了点印象。
朋友迷信星座,发来我本周的运势:争论将导致混乱,跟随自己的步伐做自己的事;不要让他人的嫉妒和恐惧压制你的计划,你有来去自由的权利;工作中,同事会反对你的意见或选择。爱情是要大胆地去追求。
嗯,好玩,有点意思。
洋节vs传统节日
洋节的势头盖过我们民族的传统节日,早就引发过讨论、辩论和争论。参与讨论的双方心平气和,就事说事,有理说理,像是一场友谊赛。辩手一旦登台,气氛骤然就紧张起来,一方死死捍卫民族文化本位,另一方坚持国际主义和全球化,说什么怎么说,都要由着自己的立场。到了争论的焦点时刻,帽子就派上用场了,大有你死我活的劲头,原本是民族内部的话题造就出敌对双方来。
那最先发起讨论的,不是专家就是学者,洋文字母肯定认识,国外大概多少也有一些了解,他们可以很清楚地分出这些是中国的,那些是外国的。接下来就分析,那原本是外国的东西咋就跑到中国来了呢?身为炎黄子孙过起了洋节,把自家的节日反倒不当回事儿,这意味着什么?专家从专业的角度寻找原因,学者从学术的方向窥探远景。普通百姓其实倒也没有想那么多,就是觉得洋节新鲜、好玩,尝试尝试罢了,不曾想有了专家学者的掺乎,过洋节这事就一下子提上了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