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退隐洛阳
五十八岁的白居易,如释重负地离开了长安,在回洛阳的路上,他优游山水,访友吟诗,走了十三天才到洛阳。
洛阳的朋友也很多,如东都留守令狐楚、河南尹冯宿、挚友崔玄亮等,他和他们游山玩水,饮酒赋诗,既不寂寞,又不繁忙;既无党争之虞,又无俸禄之缺,能这样安度晚年,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他真正体会到分司的妙处,便在《中隐》这首诗中很坦率地表明了自己知足的思想:
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
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
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
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
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
终君无公务,随月有俸钱。
在宦官专权,党争激烈的大气候里,一般朝臣,无不陷入牛李党争,居易能超然物外,远离是非,这与他淡泊名利,洁身自好的品格有很大的关系。
他的挚友元稹早年也和他一样刚直不阿,嫉恶如仇,但却晚节无行。一是勾结宦官以求升迁,再是在浙东七年,素无俭德,以渎货闻于时,从渐东回到长安,腰缠万贯。居易虽然与他友情深厚,但对他的这些作法,颇不满意。
白居易之所以产生消极退休思想,主要由于怕卷入党争的漩涡,想全身远害,加之道家清净无为、知足保和,佛家“求无生”、“归空门”,都早已在他思想上生了根,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因此在他晚年的作品里充满着消极颓唐自我陶醉的东西。他在《序洛诗》中说:“本之于省分知足,济之以家给身闲,文之以觞咏弦歌,饰之以山水风月。此而不适,何往而适哉,兹又以重吾乐也。”这已经把他的态度表白得非常清楚了。所谓“独善其身”,无非是明哲保身这种消极处世思想在作祟罢了。在下面一首诗中得到进一步的说明:
是岁太和八,兵销时渐康。朝廷重经术,草泽搜贤良。尧舜求理切,夔龙启沃忙。怀才抱智者,无不走遑遑。唯此不才叟,顽慵恋洛阳。饱食不出门,闲坐不下堂。子弟多寂寞,僮仆少精光。衣食虽充给,神意不扬扬。为尔谋则短,为吾谋甚长。
——《饱食闲坐》
这里面所谓“怀才抱智者,无不走遑遑”,实际是指李训、郑注等当权后揽用才智而言。太和九年有所谓“甘露之变”,李训等叫人奏金吾厅后石榴上有甘露降,认为是一种祥瑞,文宗和大臣宦官等都去看,李训想趁此机会捕杀宦官,不料机谋泄漏,宦官仇士良率领禁军反而把李训、王涯、贾等都杀了。白居易闻此消息,有“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的诗句。有人认为这是白居易幸灾乐祸的思想,苏轼认为“乐天岂幸人之祸者哉,盖悲之也。”我们认为白居易虽不一定就幸人之祸,但这种所谓“为吾谋甚长”的思想实是不好的,这首诗末二句:“麒麟作脯龙为醢,何似泥中曳尾龟”,宁愿做乌龟在泥中曳尾,显然是受了庄子消极思想的影响。晚年所作《禽虫十二章》,即用“庄列寓言”和“风骚比兴”作为思想基础和表现形式而写出来的寓言小诗。此外,象《山中五绝句》、《池上寓言二绝》、《池鹤八绝句》、《问鹤》、《代鹤答》等,都是充满着老子和庄列的思想感情的作品。
当时在洛阳还有“留守东都”的裴度,他也因宦官用事,在政治上极不得意,筑午桥庄、绿野堂以娱老。开成二年,河南尹李待价(李珏)修禊洛水之滨,启留守裴度,裴度召集白居易、刘禹锡等十五人宴会。白居易在《三月三日祓禊洛滨》诗序中说:
……尽风光之赏,极游泛之娱,美景良辰,赏心乐事,尽得于今日矣。若不记录,谓洛无人。……
诗的首句是:“二月草萋萋,黄莺歇又啼。”裴度也能诗,加之刘禹锡是“诗”中之“豪”,白居易是“诗”中之“仙”之“魔”,吸引力很大,和唱者很多,洛中诗酒文会,因之盛极一时。
可是好景不常,开成四年裴度死了,宾朋散尽,五年白居易把乐妓樊素遣散了,心爱的骆马也卖掉了。由于病,他的心情寂寞:“病共乐天相伴住,春随樊素一时归”,“觞咏罢来宾阁闭,笙歌散后妓房空”。他又写有《不能忘情吟》,及《别柳枝》等诗篇。《别柳枝》中竟至于说“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柳枝本是在春风中摇动的,没有柳枝还要春风干什么呢!一个乐妓离去,他连春天也不再想度过了,更说明了他思想的消极灰暗。他到了晚年“在家出家”的思想占了主导地位,他的形象像他自己所描绘的“中宵入定跏趺坐,女唤妻呼都不应”,虽然还活着,却已经“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了。
九、晚年岁月
空门寂静老夫闲,伴鸟随云往复还。
家酝满瓶书满架,半移生计入香山。
——《香山寺二绝》之一
白居易归洛以后,爱香山寺地方清幽,又和香山僧如满结香火社,自称香山居士。常常乘着肩舆入山,穿着白衣裳,曳着长手杖,徘徊寺中。照上面诗中所说,他已经把家酿之酒和满架之书全都移入香山寺中了。尝在初冬微雪时,和僧佛光同乘小船,从建春门赴香山。他坐在船后,用小灶蒸饭,同时又烧菜烹茶,溯流而上,或低吟,或长啸。看见他的人,都羡慕他的闲情逸致。太和六年,元稹死了的第二年,他用元稹临死之前送给他的价值六七十万的礼物(墓志文的报酬),重修香山寺,写有《修香山寺记》。
晚年的居易,饮酒赋诗,访友闲游是他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年已七十高龄,官居太子少傅,人闲俸丰,虽然膝下无子,但女儿为他添了一个外孙女引珠,夫人健在,可以安享天伦之乐。
居易晚年生活的另一重要内容就是笃信佛教,自命为佛门弟子,许多时间都在佛寺中度过。他早年不信佛道,但自贬官江州后,深知仕途艰难,除寄情山水诗酒,借旷达以自遣之外,转而学道炼丹,继而皈依佛教,现在他与香山僧如满结香火社,每肩舆往来,白衣鸠杖,自称“香山居士”。
他涉足佛教时间很长,受影响也很深,和许多名僧都有过交往。早年他曾“求心要”于洛阳圣善寺凝公法师,据说凝公曾授他八个字:“曰观、曰觉、曰定、曰慧、曰明、曰通、曰济、曰舍。”他据此而创作了“八渐偈”。
居易曾问禅于鸟窠禅师。那禅师常在松树上栖止修行,故名“鸟窠”。有一天居易来到树下拜访禅师,看见禅师端坐在摇摇欲坠的鹊窠边上,便惊呼:“禅师太危险了!”那禅师却道:“我坐在树上一点也不危险,倒是你的处境很危险!”居易不解,禅师道:“薪火相交,纵性不停,怎能说不危险。”他意指宦海沉浮、勾心斗角,危险在即。居易略有领悟,又问佛法大意。禅师道:“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居易又作一偈请教禅师:特入空门问苦空,敢将禅事问禅翁。
为当梦是浮生事,为复浮生是梦中?
禅师作偈回答:
来时无迹去无踪,去与来时事一同。
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
意思是说人生本身就是梦,是幻,无须对梦与人生横加区别。居易心悦诚服,遂拜禅师为师。到了晚年,感到此生将尽,又无子嗣,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皈依西方弥陀净土的愿望,佛教成了他晚年的精神支柱,他也用佛教来陶冶性情,崇佛之心愈来愈盛,既归心南宗,又信仰净土。他祈愿今生能摆脱苦难,获得幸福,对于死后要去的地方,并不介意。他舍自己的住宅为“香山寺”,醉心念佛,并融佛理入诗,他在《香山寺》诗中写道:
空门寂静老夫闲,伴鸟随云往复还。
家酝满瓶书满架,半移生计入香山。
又道:
爱风岩上攀松盖,岁月潭边坐石稷。
且共云泉结缘境,他日当做此山僧。
诗境悠闲飘逸,心泰神宁,完全是一个超凡脱俗的佛家弟子了。
他虽然有着浓厚的“人生如梦”、“万事虚幻”的情绪,但更重要的是他的乐天知命。“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已年届七十,全无冻馁之苦,安享天伦之乐,他还要求什么呢?该满足了!到七十一岁时,他要急流勇退,又开始了“百日长告”。他想彻底退出政坛,假满官停,暂时没有了俸禄,对此他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在《达哉乐天行》中他表示,死生对自己已是无可无不可了,生计还算什么问题呢!他可以变卖自己微薄的家产以维持生计。他的挚友崔玄亮、裴度、杨虞卿相继去世了,除了使他倍感寂寞之外,还使他正视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他为自己画了像,打算留给后人。当然,他的俗念并没有完全消失净尽,他想,作了一辈子官,最后总得有个致仕的名分吧,他给牛僧孺写了信,在《戏问牛司徒》一诗中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这一想法。牛僧孺接受了他的要求,向朝廷呈报了他的情况,遂即奉诏,以刑部尚书致仕。居易由衷地高兴,用不着变卖家产了,他完全彻底地退出了政治漩涡,连原来分司官每月参加一次的“拜表行香”的活动也不用参加了。
朝廷的党争愈来愈残酷,愈来愈无情,他为自己能远避党争而欣慰。他感到自己是明智的,不恋官、不贪财,清心寡欲,随遇而安,晚景的安定使他十分满足。
但是话说回来,其实,他又何尝能真正解脱呢?他虽远离政治,却又关心着朝廷的起伏动静。表面上的游山玩水,饮酒赋诗,却无法冲淡他内心的紧张和焦虑。曾经那样勇敢地站出来为民请命的诗人,他内心的热情是不可能真正熄灭的,直到年老力衰,他还在牵挂着百姓关心着百姓,只是自己无能为力罢了。不过,他还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会昌四年,他已七十三岁,他又拿出自己的家财疏浚开凿了伊河、龙门潭以南的八节石滩和九峭石,为过往的舟子解除了痛苦,使他们再也不用在寒冷的夜晚,赤脚泡在水中,推舟拉纤。他说:“我身虽没心长在,暗施慈悲与后人。”诗人已经竭尽全力了。
会昌五年,他在履道里宅做东道主,举行了一次“尚齿之会”,连他一共七个老人,加起来五百七十岁,他与张浑最年轻,同为七十四岁,这是他生前最后一次大型活动了。
会昌六年三月,武宗因服丹药中毒而死,宪宗十三子李忱继位,是为宣宗。
宣宗敬仰居易的人品,又倾慕他的诗才,想要拜他为相,后因他年事已高,且又多病,只好作罢。五月,拜白居易的堂弟——白敏中为相。居易这时身体衰病,已不能执笔写诗了,所以家族中这样的大事,他竟未能写诗记之。
这一年八月,白居易溘然长逝,享年七十五岁,遗命薄葬。朝廷赠尚书右仆射,谥曰“文”,葬于洛阳龙门。
关于他的诗文,他曾整理过好多次。开成四年整理的文集七帙,合六十七卷,凡三千四百八十七首。会昌五年五月一日写的《白氏集后记》又说:
白氏前着《长庆集》五十卷,元微之为序,后集二十卷,自为序。今又续后集五卷,自为记,前后七十五卷,诗笔大小,凡三千八百四十首。……
三千八百四十首,包括诗和笔(文),这是最后总结的数目字。他的集子共抄五本,分署五处。清人朱彝尊说:“诗家好名,未有过于唐白傅者。既属其友元微之排缵《长庆集》矣,而又自编后集,为之序,复为之记。既以集本付其从子外孙矣,而又分贮之东林、南禅、圣善、香山诸寺,比于杜元凯岘山碑尤汲汲焉。……”
由于诗人十分注意自己作品的编辑和收藏,才使我们能够读到他的比较完整的诗文集,正应该感谢他的辛勤的成就。朱彝尊批评他“好名”,其实这种“好名”还是和一般沽名钓誉者有所不同。
白居易从六十八岁起,就得了风痹之症,后经治疗有所好转,最终还是因身体衰弱,至唐武宗会昌六年(公元846年)逝世,年七十五岁。葬于龙门山。
河南尹卢贞刻《醉吟先生传》于石,立于墓侧。李商隐写有《唐刑部尚书致仕赠尚书右仆射太原白公墓碑铭并序》。旧传洛阳人和四方游客,拜白居易墓的,常用杯酒祭奠,墓前方丈宽的土地上常是湿漉漉的没有干澡的时候,可见他得到后人的爱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