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厥道废坠,不行于代久矣;故贵者自贵耳,贱者自贱耳,维同心同道,不求相合也。今某之心与相公之心,愚智不侔也。今某之道与相公之道,小大不伦也。矧又尊卑贵贱之势,相悬如石焉,如水焉,而欲强至难为至易,无乃不可乎!然则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抑有由。伏以相公,方今佐裁成之道,当具瞻之初,窃希变天下水石之心,自相公始也;通天下贵贱之道,自某始也。不然者,夫岂不自知其狂进妄动哉?伏望少留听而毕辞焉。幸甚幸甚!某伏观先皇帝之知遇相公也,虽古君臣道合者,无以加也,然竞不与大位,不授大权,不尽行相公之道者,何哉?识者以为先皇父子孝慈之间,亦古未有也。盖先皇所以辍己知人之明,用贤之功,致理之德,以留赐今上也。亦犹太宗黜李,而使高宗宠用之也。故今上在谅阴而特用也,相公自郎官而特拜也。推此二者,有以见识者之言信矣。斯则先皇知遇之恩,贻燕之念;今上速用之旨,倚赖之诚,相公宠擢之荣,托寄之重,自国朝以来,三者兼之甚鲜矣。故某窃惟相公自拜命以来八九日,得食不暇饱,得寝不暇安;行则然,居则惕然:思所以答先皇之知,副今上之用,允天下之望哉!某窃以为必然矣。况今主上肇抚苍生,初嗣洪业,虽物不改旧,而令宜布新,是以百辟倾心,然以待主上之政也;万姓注目,专专然以望主上之令也;四夷侧耳,然以听主上之风也。
岂直若此而已哉?盖待其政者,勤堕邪正,系其中焉。望其令者,忧喜亲疏,生其中焉;听其风者,畏侮动静,出其中焉。而将来理乱之根,安危之源,尽在于三者之中矣。如此,则相公得不匡辅其政,缉熙其令,宣和其风乎?然则匡辅缉熙宣和之道,某虽不敏,尝闻于师焉。曰:天子之耳,待宰相之耳而后聪也;天子之目,待宰相之目而后明也;天子之心识,待宰相之心识而后圣神也。宰相之耳,待天下之耳而后聪也;宰相之目,待天下之目而后明也;宰相之心识,待天下之心识而后能启发圣神也。然则下取天下耳目心识,上以为天子聪明神圣者,此宰相之本职也,而为匡辅缉熙宣和之道也。若宰相唯以两耳听之,两目视之,一心思之;则朝廷之得失,岂尽知见乎?必不尽也;而况于天下之得失乎?宰相之耳目得聪明乎?必未也;而况于上以为天子聪明圣神乎?然则天下聪明心识,取之岂无其道耶?必有也,在乎知与不知,行与不行耳。
噫!自开元已来,斯道浸衰,鲜能行者;自贞元以来,斯道浸微,鲜能知者。岂唯不知乎?不行乎?又将背古道而驰者也。何者?古者宰相以危言危行、扶危持颠为心,今则敏行逊言、全身远害而已矣。古者宰相以接士为务,今则不接宾客而已矣。古者宰相以开阁为名,今则锁其第门而已矣。致使天下之聪明,尽委弃于草木中焉;天下之心识,尽沈没于泥土间焉。则天下聪明心识,万分之中,宰相何尝取得其一分哉?是故宠益崇而谤益厚,岁弥久而愧弥深,至乃上负主恩,下敛人怨,行止寝食,自有惭色者,夫岂非不得天下聪明心识之所致耶?然则为宰相者,得不思易其辙乎?
是以聪明损于上,则正直销于下,畏忌慎默之道长,公议忠谠之路塞,朝无敢言之士,庭无执咎之臣:自国及家,浸以成弊。故父训其子曰:无介直以立仇敌;兄教其弟曰:无方正以贾悔尤。先达者用以养身,后进者资而取仕。日引月长,炽然成风。识者腹非而不言,愚者心竞而是效。至使天下有目者,如瞽也;有耳者,如聋也;有口者,如含锋刃也。如此,则上之得失,下之利病,虽欲匡救,何由知之?
嗟乎!自古以来,斯道之弊,恐未甚于今日也。然则为宰相者,得不思变其风乎?是以慎忌积于中,则政事废于表;因循苟且之心作,强毅久大之性亏。反谓率职而举者,不达于时宜;当官而行者,不通于事变。故殿最之书,虽申而不实;黜陟之法,虽备而不行。欲望恶者惩,善者劝,或恐难矣!古之善为宰相者,岂尽得贤而用之乎?岂尽知不肖而去之乎?盖在于秉钧轴之枢,握刀尺之要,邪为正,削觚为圆:能使善之必迁,不谓善之尽有;能使恶之必改,不谓恶之尽无。成此功者无他,惩劝之所致耳。然则为宰相者,得不思提其纲,使群目皆张乎?是以惩劝息于此,则贤能乏于彼。故岳镇阙而不知所取,台省空而不知所求。今则尚书六司之官,暨于百执事者,大凡要剧者多虚其位,闲散者咸备其官。或曰:
所以难其人,重其禄也。嗟乎!徒知难其人而阙之,不知邦政日归于下吏也;徒知重其禄而爱之,不知稍食日费于冗员也。损益利害,岂不明哉?古之善为宰相者,虚其怀,直其气;苟有举一贤者,必从而索之;苟有荐一善者,必随而用之。然后明察否臧,精考真伪,得人者行进贤之赏,谬举者坐不当之辜。自然审轮辕以相求,谨关梁以相保。故才无乏用,国无废官。岂可疑所举之未精,而反失其善?重所任而不苟,而反废其官?与其废官,宁其虚授;与其失善,宁其谬升:但在乎明核是非,必行赏罚,则谬升虚授,当自辨焉。然则为宰相者,得不思振其领,使众毛皆举乎?是以庶政阙于内,则庶事于外。至使天下之户口日耗,天下之士马日滋;游手于道途市井者不知归,托足于军籍释流者不知反。计数之吏日进,聚敛之法日兴。田畴不辟,而麦禾之赋日增;桑麻不加,而布帛之价日贱。吏部,则士人多而官员少,奸滥日生;诸使,则课利少而羡馀多,侵削日甚。举一知十,可胜言哉!况今方域未甚安,边陲未甚静,水旱之灾不戒,兵戎之动无期。然则为宰相者,得不图将来之安,补既往之败乎?若相公用天下之目,观而救之,夫岂无最远之见乎?用天下之心,图而济之,夫岂无最长之策乎?策之最长者,见之最远者,在相公鉴而取之,诚而行之而已。取之也,行之也,今其时乎?为时之用大矣哉!古者圣贤,有其才无其位,不能行其道也;有其才有其位,无其时,亦不能行其道也。必待有其才,有其位,有其时,然后能行其道焉。某窃见相公曩时制策对中,论风化浇淳之源,明天人交感之道,陈兵灾救疗之术,可谓有其才矣。又伏见今月十一日制词云:
“其代予言,允属良弼,必能形四方之风,成天下之务。”可谓有其时矣。今相公有其才,有其位,有其时,则行道由己,而由道乎哉?某又闻:一往而不可追者,时也。故圣贤甚惜焉。方今拭天下之目,以观主上之作为也;侧天下之耳,以听相公之举措也。如此,则相公出一言,不终日而必闻于朝野;主上发一令,不浃辰而必达于华夷。盖主上辑百辟,和万姓,服四夷之时,在于此时矣。相公充人望,代天工,报国之恩,正在于今日矣。或者曰:君臣之道至大也,可以渐合,不可以速合也;天下之化至大也,可以渐行,不可以速行也;贤人之事业至大也,行之可以枉尺而直寻也。某以为殆不然矣。夫时之变,事之宜,其间不容息也。先之太过,后之则不及。
故时未至,圣贤不进而求;时既来,圣贤不退而让。盖得之,则不啻乎事半而功倍也;失之,则不啻乎事倍而功半也。嗟乎!或者徒知渐合其道,而不知启沃之时,失于渐中矣;徒知渐行其化,而不知燮理之时,失于渐中矣;徒知枉尺而直寻,而不知易失于时,则难生于渐中,虽枉寻不能直尺矣。
近者,宰相道不行,化不成,事业不光明,率由乎有志于渐矣。
请以前事明之。某尝闻:太宗顾谓群臣曰:善人为邦百年,然后能胜残去杀。当今大乱之后,将求致理,宁可造次而望乎?魏文贞曰:不然。夫乱后易理,犹饥人易食也。若圣哲施化,人应如响。
期月而可,信不为难;三年成功,犹谓其晚。太宗深纳其言。时封德彝辈共非之曰:不可。三代以后,人渐浇讹,皆欲理而不能,岂能理而不欲?魏徵书生,不识时务;信其虚说,必乱国家。于是太宗卒从文贞之言,力行不倦,三数年间,天下大安,戎狄内附。太宗曰:惜哉,不得使封德彝见之!斯则得其时,行其道,不取于渐之明效也。况今日之天下,岂弊于武德之天下乎?相公之事业,岂后于文贞之事业乎?在于疾行而已矣。所以主上践祚,未及十日,而宠命加于相公者,惜国家之时也;相公受命未及十日,而某献于执事者,惜相公之时也。夫欲行大道,树大功,贵其速也。盖明年不如今年,明日不如今日矣。故孔子曰:“日月逝矣,岁不我与。”此言时之难得而易失也。伏惟相公:惜其时之易也,而不失焉;虑其渐之难也,而不取焉。
抑又闻:济时者,道也;行道者,权也;扶权者,宠也。故得其位,不可一日无其权;得其权,不可一日无其宠。然则取权,有术也;求宠,有方也。盖竭其力以举职,而权必自归;忘其身以徇公,而宠必自至。权归宠至,然后能行其道焉。伏惟相公详之而不忽也。
抑又闻:不弃死马之骨者,然后良骥可得也;不弃狂夫之言者,然后嘉谟可闻也。苟某管见之中,有可取者,俯而取之;苟言之中,有可采者,俯而采之,则知之者必日如某之见,犹且不弃,况愈于某之徒欤?则天下精通达识之士,得不比肩而至乎?闻之者必日如某之言,犹且不弃,况愈于某之徒欤?则天下謇谔敢言之士,得不继踵而来乎?伏惟相公试垂意焉,则天下之士幸甚!某游长安,仅十年矣:足不践相公之门,目不识相公之面,名不闻相公之耳,相公视某何为者哉?岂非介者耶?狷者耶?今一旦卒然以数千言尘黩执事者,又何为哉?实不自揆,欲以区区之闻见,裨相公聪明万分之一分也,又欲以济天下憔悴之人死命万分之一分也。相公以为如何?
十六、书序
与元九书
月日,居易白。微之足下:自足下谪江陵至于今,凡枉赠答诗仅百篇。每诗来,或辱序,或辱书,冠于卷首,皆所以陈古今歌诗之义,且自叙为文因缘,与年月之远近也。仆既受足下诗,又谕足下此意,常欲承答来旨,粗论歌诗大端,并自述为文之意,总为一书,致足下前。累岁已来,牵故少暇,间有容隙,或欲为之;又自思所陈,亦无出足下之见,临纸复罢者数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于今。今俟罪浔阳,除盥栉食寝外无馀事,因览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旧文二十六轴,开卷得意,忽如会面,心所畜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万里也。既而愤悱之气,思有所泄,遂追就前志,勉为此书,足下幸试为仆留意一省。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经首之。就六经言,《诗》又首之。何者?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贤圣,下至愚呆,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
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为大柄,决此以为大窦也。故闻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则知虞道昌矣;闻五子洛之歌,则知夏政荒矣。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乃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于时,六义始矣。
《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苏、李,骚人,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于时,六义始缺矣。晋、宋已还,得者盖寡。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焉。于时,六义浸微矣。
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也;“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也;“棠棣之华”,感华以讽兄弟也;“采采”,美草以乐有子也: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馀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离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鲂有《感兴》诗十五首。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馀首,至于贯穿今古,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芦子》、《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三四十。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