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恋于落日的衰颓
火焰悄无声息地隐退到地平线下
苍鹭飞过
城墙在湖上的倒影迅速坍塌
我们接受一项新任务
——在沉寂中行刑
黄昏时分
我陷落于自我的凋敝
冬天走来时，没有张扬的步履
隐约间，歌谣从远方飘来
我们挥霍的不过是弱小的感官
贪恋的
仍然是挥之不去的尘垢
之十七
并非故障，仅仅因为孤独
我降落到沙漠上
这时才回忆起自己是水生动物的后裔
翻阅厚厚的进化史，多么沮丧
我的根源仍旧是水
单调的繁衍，复杂的精神史
对此，我已厌倦至极
——无论作为何种方式存在
我点燃火把
摧毁水的秩序
自我的膀胱破裂
接着，所有的器官紊乱起来
终止标准带来的程序
以及，由来已久的生殖
之十八
在巨大的粮仓中
取其中一粒
剖开它
就能发现生命的核心
有一天，它会成为一株植物
并收获时间的粮食
在汪洋大海中
取任一滴海水
它就蕴藏着生命的全部秘密
光射向任何侧面
都能看到世界及其阴影
当然也包括浩瀚的人世
之十九
期待已久的大雪降临
当纯洁包围他的时候
他却陷入沉睡
什么力量也不能把他拖出来
他来到根茎的存在地
词语先于意识——彻底解体
在最深的黑暗中，在母亲温暖的子宫里
静坐，游行，或漫步
之二十
物质豢养我们
比天空更空的轻浮充盈着时代
昨天，没有昨天
后天降临之前
我匆匆寻找属于自己的武器
你离开
带着一块滚烫的石头
我开始吞食黑淤泥
你飞行
背影像一朵灰暗的花朵
我在人群中挖掘洞穴
你来
我走
特隆世界诗选
阿根廷人博尔赫斯和卡萨雷斯在20世纪中期通过秘密文献发现了特隆世界，并撰写了《特隆，乌克巴尔，奥尔比斯·忒蒂乌斯》，通过深入研究，我发现特隆世界也存在一些诗歌，姑且抄录之，时为2010年8月至12月。
距离
当孩子们睡去
我们才感知夜的格赋
领略时光的短暂平衡
同时
无数混淆了的自我不断闪现
有一颗晦暗的星球
（也许被称为“特隆”）
散发出并不确凿的微光
我们在它的笼罩下
相会
盘腿，相向而坐
孩子们沉睡在我们中间
产生了透彻的距离
如同绝对死亡的高度和深度
完全覆盖了
你和我
以及你和我所能联系的世界
如果不是表面现象
那么，寂静的帝国
已彻底放弃了乐器
放弃了季节的秩序
沉默维持着我们之间的交谈
孩子们在噩梦的惊吓之下
一定会醒来
打破微弱的平衡
——到那时，再说话吧
位置
谈到心灵结构
我想到的是没有欲望的夜
和数不清时日的沉睡
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
我的躯体赤裸
——因为没有什么东西需要隐藏
我的躯体扁平
——因为没有什么内涵需要承载
在特隆的太阳下
一切事物都没有阴影
我和我的诗歌都不例外
一个位置就是所有位置
改变是多余的
空间和其中的事物总是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
当花开的时候
我知道我该去收集花瓣了
当天即破晓之时
我知道我该去收集露水了
如果是黄昏
我就钻进洞穴
不想什么，不做什么
一直沉睡下去，没有任何梦境
直到某一个该醒时刻出现
艺术家
作为特隆唯一的艺术家
我的生活经验全部来自于遗忘
从小时候起
我就致力于遗忘痛苦、欢笑、绝望和背叛
我的艺术经验有一个伟大的源泉
经年累月，我总是忙于为暴君树碑立传
现在，仅因艺术良知的催促
一方面，我开始粉碎已有一切典籍
摧毁人们由于长期或短暂幻觉形成的思想遗产
——美其名曰叫：真理、艺术、宗教，或者其他
另一方面，我开始无穷无尽地书写
——重写曾经存在（也许并不存在）的典籍
写在流水上
写在白云间
因为特隆并不存在
我必须要在书写的过程中——
为博尔赫斯或者人类梦境中的世界
建立虚幻的镜像
观光
在太阳的炙烤下
我的血液快流尽了
通过那条小路
我来到了思想的尽头
咀嚼着干涩的枯草
淹留在无边无际的时间之海中
时代不断萎缩
一拨又一拨的旅游者经过我的面前
他们观光，只为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他们帮我赶走苍蝇
他们拍照
我获得相应的回报
排解了数世纪的寂寞
由于我们在同时丢失了记忆
以及想象
他们搞不清我是否存在，是否真的见过我
我也搞不清我在哪里，真的有人来看过我吗
据说，有一种“黑洞”理论
也许可以解释
营生
在喧嚣的街巷背后
在黑暗和光明的交替中
我来回奔跑
房屋越来越高大
墙面连接着栗色的天空
记事时起
我就开始了这个营生
不知何时终结
当我碰到熟人
立刻假装悠闲信步
反复演一出拙劣的戏剧
当我碰到狗
会很高兴
因为我们可以聊聊
即便它会冷不丁地咬我一口
在老茧日厚的脚板周围
莲花盛开
关于谎言和空气的交互
编织了可以平躺的草席
躺下来
世界压平我
而我，将融化在泥土中
成为地下的某一部分
城邦
我睡下
内心的沉淀物就开始发挥作用
通过梦境制造我的城邦
我是作作索索的小职员
我是为自己征战的王
成为想象的公民
对虚幻的城邦保持忠诚
在空间和时间交换之中
我的淹留成为对自身存在的嘲讽
在阳光下、月光下
总有一座地狱
作为轮回的纪念碑
矗立在我们记忆的深处
……阻止我醒来
睁开双眼，我不知道身在何处
现实的城邦正伸展它的趾爪
省略了不可探知的
不是移植术，不是虚构的象征
甚至不是梦的褶皱
从这儿开始或那儿开始
我只热爱夕阳西下
热爱时间尽头的阡陌
——黄昏保留着溃败的优雅
妓女
在那些糟糕的岁月里
我常静默——有时长达数个世纪
是她，作为新晋的导师
引领我走过精神的废墟
她只通过行动给我身教
她超越了主义和信条
同时面对一切，保持着开放
她时刻准备着无所谓的躯体
她致力于反对道德的学院派
于她而言，一切都是市场
所有人都是顾客
她尊重又贬低她的顾客
她建立的这个体系庞杂、忧郁
在其内部
还有一条客观的河流
她混淆了此岸或彼岸
她随波逐流
她在岸边漫步
辞典
在接近无限的辞典中
词语一天天地衰弱下去
侵蚀书脊的是正在形成的黑洞
一种事物与另一种事物之间
——相互依赖被打破
孤寂却繁衍了下来
但它不孕育什么
编撰者厌倦了工作
他们打着哈欠
让它们来来往往
却从未把小板凳递给其中的任一个
在极端的瘫痪时刻
躁动潜伏在其中
准备举办一场荒淫与癫狂的舞会
来吧，来吧
这是一次机会
福音书断章
之一
谁碰到我，谁都认识我
并将引以为同类
如果是好人，我就是更好的人
如果是黑夜，我就是更黑的夜
如果是妓女，我就是更淫荡的少女
如果是魔鬼，我就是更邪恶的魔鬼
如果是你，我就是你
（2008年11月2日）
之二
我素来倚仗自己的童贞
自恃单纯从未被改变
总是说，“我不怕，因为我纯洁”
今天，需要涉水过河
我也必蜕下皮毛
以裸示人，把丑陋呈现
在恶臭的河水中
我的邪行如莲花绽放
（2008年11月5日）
之三
坐在冬天的树荫下
整理自己的信仰
信什么，因贪得无厌陷入泥潭
不信什么，因悖逆总被诬害
阳光蒙蔽了双眼
成长剪除了信心
追随的散去
谨守的虚妄
离开葡萄园的路
走在不断偏离方向的荒野
天空开阔，布满阴霾
风和雨露
伴我前行
（2008年11月26日）
之四
请答应我，放弃你的名字吧
——无名可以比铭刻更永久
请答应我，停止分泌荷尔蒙吧
——无性的尝试是人类的最后一次革命
请答应我，烧毁你的诗稿吧
——那些堆积的文字会阻止你走入命运的丛林
（2009年3月18日）
夜读《老子》
他从北方来
秉承风的习性
潜入黑夜，藏匿在背街的楼道中
夤夜修习虚空之术
凌晨，他拿起笤帚
仔细清扫人们活动制造的遗迹
——痰，粪便，和面具
当正午的太阳迫使他的影子隐到自身之时
他想起一个关于重玄的玩笑
于是他就拿起一张洁白的复印纸
折一架纸飞机
他折得很慢，折了很久很久
直到净月当空
他才乘上纸飞机
在暧昧的月光下飞翔
留下隐喻
注：重玄，即玄之又玄。
（2010年1月26日）
明夷
（过余姚黄黎洲先生墓，兼致熊鹰、苏野、商略）
他像锥子一样行走在人世间
左冲右撞，颇失书生风度
沉淀下累累伤痕
一次又一次地印证着他的星相术
藉数理，他推演历史的谬误
掩饰着革命者的形容
内心的本质被深深包裹
藉孤愤，他退隐静修
明夷之心鲜血淋漓
高悬在龙虎山葱郁的山谷之上
从尘埃出发
时间把他的深沉打磨得异常光明
以至于某一刻，在他的茔冢之前
我无法睁开双眼
注：明夷，见《易·明夷》。黄黎洲先生有着作《明夷待访录》。
（2010年1月12日，1月14日从以亮兄高见，改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