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经》提出了以生命为本的医学本质观:“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素问》),病人的生命高于一切,医家当以病人的生命为本。因此,在为病人诊治的时候,如同面临万丈深渊,极其谨慎;同时要像手擒猛虎一般坚定有力,全神贯注,决无分心:“如临深渊,手如握虎,神无营于众物”(《素问》)。《内经》提出了以人文关怀为本的医学目的观。医学的目的不仅是疗病救伤,更重要的是对人的关爱:“使百姓无病,上下和亲,德泽下流,子孙无忧,传于后世,无有终时”(《灵枢》)。同样,《希波克拉底文集》认为医学人应有超越世俗的爱人之心:“哪儿有人类之爱,哪儿也就有医学之爱”,认为医者应以患者的生命为重,做医学的仆人:“无论何时登堂入室,我都将以患者安危为念,远避不善之举”,“医学有三个因素——疾病、病人、医生。医生是这种艺术的仆人。”
在中西方医学发展的早期,科学意义上医学尚处萌芽阶段。医学科学尚未成型,何来医学科学精神?在医学发展早期,与医学人文精神对立的医学现象不是当时无法形成的医学科学精神,首先是古代巫医巫术和术士:扁鹊的“六不治”中就有“信巫不信医不治”的信条。《希波克拉底文集》中有多处批判巫医术士的记载。如在谈论“神圣病”时,希波克拉底揭露:“术士们宣称知识渊博,并且开处方用精炼物欺骗人们”;他斥责巫医:“他们用迷信来掩盖自己,诡称这种病是神圣的,为的是他们不露马脚”。当时与医学人文精神对立的还有凭借医术谋取钱财甚至谋财害命的医学现象。孙思邈的《大医精诚》告诉我们的历史事实是,在唐代既有“不问贵贱贫富”“一心赴救”的“苍生大医”,也有“恃己所长,专心经略财物”的“含灵巨贼”。在希波克拉底看来“许多人被称做医生,却很少人名副其实”。有的医生在诊治病人之前“先讨论报酬”,甚至向病人暗示,若达不成协议就怠慢病人,或不予开处方做应急处理,有的医生抵挡不住金钱女色等世俗诱惑。希波克拉底对此深恶痛绝,疾呼:医者“既是肉体上的医师,也是灵魂上的医师。”
其实,古代的医者其人大多世俗之人,其行大多世俗之举,如富有医学人文精神的“杏林”典故,其主人翁董奉并不是凡间医生而是世外“仙人”。
希波克拉底和孙思邈关于医学人文精神的论述,更多的是一种精神层次的理想。
因此,这样理解古代医学科学精神和医学人文精神的状况更为符合历史的原貌:《大医精诚》和《希波克拉底文集》中的医学人文思想虽然丰富,但只能为古代的医学人文精神相对成熟提供论证;在实践中,也有践履医学人文精神的“苍生大医”之存在;但是希波克拉底的医学和古代中医学都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医学科学,“医学科学精神”升华条件不足。两者浑然一体的理论显然是无法证实的假说。
四、失落的根由
(一)具有代表性的观点
医学人文精神失落的现象和表现,学者们没有本质分歧,但对医学人文精神失落的原因,则是见仁见智,意见蜂起。具有代表性的观点是认为医学技术主义的盛行是医学人文精神失落的元凶。
医学技术主义是指医学在科学技术发展到一定水平时出现的异化现象:医者的理性思维和人文情感、患者的情感和尊严都失去了自己的空间,为人类健康服务的医学技术从一种技术手段成为冷冰冰的医学主宰。相当一部分学者认为:医学技术主义的兴起,使客观、冷峻的医学替代了充满人文温情的医学,生命整体被肢解为脏器、组织、分泌物,数据、标本和基因;医师过度依赖高科技检验,热衷各种新技术新技巧的掌握,漠视医疗科技衍生出来的伦理问题。这些学者认为,是医学技术主义放逐了医学人文精神。
甚至医疗资源浪费,医患关系恶化,医疗纠纷增加,医疗费用高涨,乃至整个医学的危机的账,都要算在医学技术主义身上,因此,要振奋医学人文精神就必须铲除医学技术主义。
(二)本末倒置的理论
“医学技术主义的盛行引起医学人文精神的失落”,是一种本末倒置的理论:不是医学技术主义的兴起导致医学人文精神的失落,而是医学人文精神式微使得医学逐渐远离人性。在提倡医学人文精神的时候,以反对医学技术主义为旗帜不是聪明之举。
人类通过创造技术改变了自己,技术是人的本质要素之一;医学通过技术改变了医学,技术是医学的本质要素之一。虽然诊断治疗的机械化、自动化、计算机化……仅仅有这些肯定不是一种好的医学,但重要的是看支配它的是什么理念。“随着近代医学技术的发展,医学技术主义抬头,医学人文精神失落”,这种提法作为一种事实描述并没有错,但需要明确的是,医学科学技术的发展不是医学人文精神失落的原因;而医学技术主义盛行,恰恰是医学人文精神失落的结果。医学科学技术自己是登不上主宰的地位的,其异化,完全是人类价值选择的结果。医学科学技术从来就没有也不可能代替人类占据主体地位,它一直是某些价值主体实现某种目的的工具,如果不是这样,高科技本身的存在和意义就成为问题。
(三)根由所在
1.理论苍白
医学人文精神是涌动在医学目的、性质、价值和境界等范畴之中的血脉,是贯通其间发挥灵魂作用的精神内核,使之紧密关联,共同组成有机的理论体系,从不同角度展现医学的本质。但目前在医学目的、性质、价值和境界等范畴的研究中,医学人文精神的中枢主导作用失能,医学人文精神与上述范畴的关联松弛离散,这是医学人文精神失落的理论原因。
医学目的与医学人文精神的关系。医学人文精神是医学目的确立的思想引导,医学目的实现过程也就是医学人文精神实现的过程。现代医学目的的内容在本质上与医学人文精神是相辅相成的。
医学性质与医学人文精神的关系。医学人文精神是医学性质界定的理性准绳,医学性质是医学人文精神张扬的客观基础。医学人文精神是衡量现代医学性质的“金标准”,而医学人文精神的存在和发展正是医学人文性质的必然要求。
医学价值与医学人文精神的关系。医学人文精神是医学价值存在的内在依据,医学价值是医学人文精神展现的效用方式。救护生命是医学的基本价值,也是医学人文精神的核心理念。人类任何价值体现的第一前提是人生命的健康存在。医学对生命的救护直接维系人类安危,护卫人类文明,支撑社会发展,医学救护生命所创造的非经营性的经济价值是无法估量的。
关爱生命是医学的人文价值。多元的医学的价值最终均要趋向于医学人文价值。医学人文价值是医学人文精神展现的最高的效用形式。
终极关怀与医学人文精神的关系。医学终极关怀是医学人文精神的精髓,是医学人文精神发展的最高形态,是对生命价值的高度体认:医学服务于生命,而不是主宰着生命;医学终极关怀将生命健康视为最终目的,而医学本身则仅仅是达到这一目的的手段,是医学人性化境界的实现。医学终极关怀的落魄,就是人类生命的落魄。
2.实践无力
医学人文精神是人的生命宣告诞生之时触及的第一文化形态,是人在生命过程中最软弱、最痛苦之时最需要输送的精神血浆。临床工作直接接触患者,是体现医学人文精神的前沿。
台湾作家张晓风说,医生的医学人文精神体现在他们常忙于处理一片恶臭的脓血,常低俯下来察看一个卑微的贫民的病容。医院是现代人告别生命的码头,只有医学人文精神,才能使即将远渡的生命之舟盛满爱的暖意,安详地解缆而去。
医学人文精神可以并且应该通过医学活动的每一个环节表现出来,存在于医者的每一句问候,每一次嘱咐,每一次微笑,每一个精心设计的治疗方案之中,存在于医院建筑和环境,科室的布局和安排,医院的每一方寸之间。医患冲突事件进入建国以来的高发期甚至高危期,其影响因素虽然复杂,但医学人文精神在实践中匮乏无力是重要原因之一。
3.观念滞后
医学人文精神似乎走进了怪圈:在理论与实践之间,在学者与医生之间,在医院和病人之间缺乏对医学人文精神的一致认同。理论和实践相背离,学者和医生难沟通,医院和病人相对立。有报道说,一患者对医者的服务不满,责问:你的医学人文精神到哪里去了?医者坦然答曰:如果我误诊了,你可以告我!这位医生的观念是:医学人文精神有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
管理决策部门对人性本我横行的现状束手无策,医疗卫生部门采用X理论实行经济化管理,放弃长期艰苦的人性教化,医学人文精神贯通人心缺乏畅通的渠道;缺乏使医学人文精神从理论形态转化为实践形态的有效机制,形成了医学人文精神高置圣坛,医学实践我行我素的局面。某些领导者的观念是:医学人文精神作为理论说说可以,但真正管用的还是经济杠杆、行政手段和法律干预。
实践中最严重的危象不是缺乏理论而是将理论束之高阁。医学人文精神束之高阁之后,医患关系恶化,医患冲突不断,法律和金钱出面收拾场面,周而复始,恶性循环。几许冷漠、几许放纵、几许恣意再加上观念滞后的集体放逐,医学人文精神怎能避免失落的结局?
4.价值颠覆
医学人文精神失落的根本原因是人类价值天平的失衡和颠覆。在人类的价值观念中,并不是人命关天。医学人文精神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一种奢侈的理想。我们的社会文化,鼓噪了太多远离生命本质的东西,是人类自己让物欲凌驾于生命之上,在生命遭遇病痛时,却遇到了凌驾于医学之上的物欲。悲乎,强大的人类!
医学人文精神失落的直接原因是医学淡化和漠视人文教育。医学是济世救人之术,医学教育培养的是具有人文品格和悲天悯人情怀的医生。人文教育是医学教育的灵魂和根基,当今世界范围内的医学教育偏重于科学知识及技术训练,大批的医生被培养成为患了“人文精神营养不良症”的医学技术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