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刚来的时候,老核桃居然离家出走了,那个从来不会离家半步的核桃居然不见了。李爷骑着三轮车,翻遍了附近的街道。他一声声喊着:“核桃,核桃……”他像个小贩一样游街,最终只找到了核桃脖子上那一小串山核桃串起来的狗链儿。
从此以后,李爷把核桃脖颈上的那串小核桃链戴在了手上。这串小核桃,像一根长线,将一家人的岁月与时代牢牢地串在了一起。
很多年以后的一个暑假,我蹲在姑妈家的院子里吃西瓜。李爷躺在藤制的摇椅上,直愣愣地看着门口。外面温度有些高,风吹过去一阵灰,飘起的东西构幻出许多缥缈的样子,又迅速散去。李爷好像想起了什么,手中的扇子停了下来,一个人看出了神,轻轻地叫了一声“核桃”。他似乎觉得还会有东西从门后蹿出来,摇着尾巴趴在他脚边。但是那一声呼唤,跑出去,就变成了缥缈的风声,脆弱而单薄。
李爷愣了好一会儿神,手中的扇子越扇越慢,渐渐地睡着了。
没过多久,一个小丫头牵着一只小黄狗歪歪扭扭地走进院子,用充满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房屋,最后将目光锁定在李爷身上。她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过去,轻轻地摇了摇椅子。
李爷吓得一个激灵,一转身看见那孩子桃花一样的小眼睛,杏核嘴,眉毛像是山腰的月亮。
李爷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摸,却不敢摸。孩子主动把红扑扑的小脸探过去放到李爷的手里,瞪大了眼睛瞧着李爷。李爷把脑袋往后仰,调了调焦距凝神望着那张小脸,小黄狗在旁边使劲地摇尾巴,呜呜地哼着寻找存在感。
烈日下许多光晕和紫外线绕在李爷的椅子周围,夏虫突然不敢叫了,烤焦的青石板安静下来,升腾出暖烘烘的温柔味道。
只听那孩子轻轻叫道:“姥爷,回屋睡吧。”
李爷掀起衣衫擦了擦头上的汗,拍了拍脚边的小黄毛狗,兀自一人熟稔着反复说:“像啊,可真像啊,可真像啊。”
爷儿俩抱起小狗起身进屋,门关上那一刻,我好像听见了岁月温柔的一刀。
那年的我们
路上转过身忽然想起那一年,自己还觉得命运就握在手里,那一年理想和肉体一样年轻,那一年我们并不知道理想和青春一样,都有自己的寿命。
在北京学画的日子,是我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最清苦,却也是最有意思的一段日子。相比日后大学的散漫与堕落,那时的我们真是异常勤奋。
我的画室一天要上四节课,每节课三个多小时,每天都要画到半夜才算完。而最后一节课之前的一个间休,我们总是搞一些奇怪的娱乐活动来缓解疲惫。
比如男女生经常围坐一圈,玩真心话大冒险。有一次,大脸妹和男生们一起吃雪糕。快吃完的时候,大脸妹问:“你说要是我用力照你们裆部弹一下,棒棒和蛋蛋哪个更疼一些?”
男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方抢答先说:“棒棒疼。”张仕平说:“不对,是蛋蛋疼。”最后,夏斌特别理智地回答说:“要看你怎么弹。”
大脸妹叼着冰棍,用带着长指甲的手指“啪”的一声弹了我一个特别清脆的脑瓜嘣说:“就这么弹。”
在场的男生都打了一个冷战,伸手去摸自己的裤裆。
张仕平、大方和夏斌是我们画室有名的复读三人组。三个人一心就想考中央美术学院,别的学校录取了他们,他们也不去。那时的央美,在我们心目中是一个殿堂般的存在。我参考那一年,已经是他们第三次参加高考了。他们都算是我的半个同学,也算画室的半个助教,因为他们经验多,画得也好,而且我们的家都在长春,所以有事没事我就和他们凑在一起。
画室开在一个小区内,虽然比较隐蔽,但我们知道方圆几里,仍然隐藏着许许多多我们所不知道的小画室。我清晰地记得那时候晚间休息时,我们会一溜烟窜到顶楼去扯淡,抽烟的抽烟,撩闲的撩闲。后来无聊的时候,大方喜欢朝着天空吼两嗓。
结果第二天画室被人投诉,说是扰民。警察来了就把老师带走了,大家就撒开欢了玩,没人正经画画。后来,老师回来以后哭丧着脸说:“长这么大第一次进局子,各位大侠放我一马吧,你们都是交了学费的,我要是进去了这钱也退不了啊。”
老师真是不容易,可还是没人听话啊。那时候,只要是不想在画室里待着了,就串通大伙到天台去唱歌,等着看老师被带走。
那时网吧特别流行一个游戏,叫跑跑卡丁车。我和大方、夏斌,我们仨经常一起比赛。
大方老是输,永远是最后一名,我俩经常对他的游戏技术嗤之以鼻。
可是那天晚上的大方状态特别好,玩了几轮,每次到终点的时候都甩出我们很远。后来那货越来越得意,笑得越来越大声,扰得整个网吧都闹腾。
俗话说乐极生悲,大方的笑声突然在某一刻戛然而止了。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我和夏斌都觉得有点别扭,于是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脸看大方。这时的他张着一张大嘴,正眼泪汪汪地看着我俩,“啊啊啊”一直叫,不说话。夏斌走过去伸手一摸,转脸对我说,坏了,这货下巴脱臼了。
凌晨的望京西不太好打车,我们一路小跑找医院或者诊所。我和夏斌一边跑一边忍不住笑,而大方只能一只手托着下巴张着嘴“啊啊啊啊”地跑,吃了一肚子的午夜雄风。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有医生值班的小医院,大夫一边给大方接下巴一边问:“孩子啊,和别人打架了吧?这下手也太狠了,脱这么彻底。”我和夏斌在旁边使劲憋着笑。
大方这人的确天生放荡,画画也是豪放派,塑造能力也是极强。从他的素描中就能看出来,笔触粗糙,但是人物特点鲜活清晰。哪知道这粗人,心思却比任何人都细腻,柔情起来却也真是要人心疼。
大方原来有一个女朋友,是他复读第一年时,在北京火车站画速写时认识的。两个人同时在候车室内注意到了拿着速写本和大卫炭笔的对方,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彼此熟悉了才了解到,原来都住在花家地,而且离得还很近。两个人在候车室画了一夜后,第二天早上结伴去看升旗。
看升旗是一门技术活,去早了不行,去晚了也不行。两个人挤在人群里怕散了,于是手牵着手,靠着大方宽厚的肩膀,愣是挤出了一条路。看着仪仗队整齐的步伐和冉冉升起的红旗,两个人的手就再也没有分开过。
那一年高考,女孩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而大方还是中央美术学院。女孩再来北京时,大方去接她,又把她送到了学校,两个人看上去和以前也没有什么不同。后来女孩开学了,大方也开始画画了。两个人联系越来越少。
有一次,我、大方还有夏斌,结伴去动物园附近买东西,有说有笑地走着,突然大方就怔住了,转身就跑。我和夏斌莫名地也跟着跑,直到一个胡同拐角的时候,大方躲到了墙后面。我和夏斌停住喘匀了就问:“你犯事儿了啊?跑什么跑?撞鬼了啊?”
这时,大方慢慢地探出头,往街道的那一边看去。我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正好撞见他的女友和几个女孩一起有说有笑地走着。
夏斌眉毛拧到一块儿说:“你看见她,你跑什么啊?”
大方蹭了蹭身上的油画料说:“你看我现在这样,咋见她?让她同学看见,多替她丢人。”
随后大方又补了一句:“要是迎面遇见了,因为尴尬而装不认识,那样更难受,还不如我先跑。”
听完后,我眼眶有些温热,大方一直盯着他女朋友离开的方向。我们一直躲着,谁也不出声,谁也不说话。
后来,女孩校里校外上课,大方也忙着画画,两个人的时间怎么都凑不到一块儿去。久而久之关系也就淡了,或许他们对于这样的维持早就心知肚明,只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捅破,眼看着渐行渐远的彼此在对方的生活中,一点点消失。
那年高考以后,我考上了一所普通的学校。而大方、仕平和夏斌一如往常地轻松通过了央美的专业考试,但是因为他们文化课太烂,再一次与央美失之交臂,他们仍然选择复读。
第四次高考和第三次一样,大方和夏斌的文化课成绩甚至比第二次和第三次更低了。
成绩公布以后,三个人绝望了好一阵子。后来听夏斌说那是他人生中最低谷的一段日子,他每天都不敢回家,怕面对父母,怕看见他们失望的眼神,怕面对亲戚的询问,没钱了也不敢朝家里要,只能在长春的一些画室做做兼职赚点零用钱。无数个夜晚,他坐在画板前想着也许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心中的圣殿,永远也只能是海市蜃楼,以后自己只能以盲流的身份,去挤央美的公共讲座了。
三个人颓废了一阵子以后,突然有一天,仕平叫大方去火车站候车室。大方不知道为什么约在那儿,也没多想,兴冲冲地就去了。到了以后,仕平递给大方一罐啤酒,两个人坐在候车室里静静地喝着,等对方先开口找话题。
几罐下去以后,仕平问大方:“方子,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来火车站画速写吗?”
大方微有醉意,双眼通红,记忆一下子回到刚上高中的时候。他们第一次来火车站写生,所有人都在拼命展示着自己是艺术生的那种奇怪的虚荣心理,没人好好画画,第二天早上大家根本拿不出几张像样的成品,只有仕平、大方和夏斌拿出了好多好多速写。三个人早早就暴露出了自己异于常人的绘画天赋,那时的他们在画室里受老师疼爱、受同学膜拜,简直风光极了。而如今同一届的高中同学大学都快念完了,他们这三人却还是无处安身。
想到这儿,大方悲从中来。
这时,仕平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录取通知书,上面赫然写着四川美术学院几个大字,大方吓了一跳。随后,仕平又从座位底下掏出一箱行李和车票说:“后天是最后一天报到日,如果不去,档案就会发回原籍,还有一个小时火车就开了。我爸妈逼我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拿不定主意了。”
隔了一会儿,仕平又说:“我不太想去,可是,我真的不想再考了,真的不想了。”
说到这儿,仕平揪着自己的头发,捶着胸开始哭。
大方的脑子轰地一下就炸开了,他心里明白,这一场战争多年打下来,三个人都没认过,但是人总有崩溃的时候。这录取通知书就好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给人希望,却也灼人肝肠。
大方平复了一下情绪,对仕平说:“平子啊,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春节,我们住在望京的地下室都没回家,除夕我们窝在一起涮火锅。地下室就好像一个昏暗的小世界,你每次出去上厕所都会迷路。后来,夏斌特意给你找了一条绳子,你每次出去上厕所都在脚边系上这条绳子才能找到回来的路。现在这条绳子,还系在你的行李箱上。”
仕平回头看了看行李上的麻绳,泪珠滚着往下落。
大方说:“我们吃过的这些苦,你都忘了吗?你能说放弃就放弃吗?你要是真的迷茫了,就再看看这条绳子,它能把你拴着再走回去。”
说到这儿,大方开始止不住地喝酒,一罐完了又一罐……
火车要开的前十分钟,仕平的母亲和舅舅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候车室,远远地看见仕平以后,平妈大声地喊:“小兔崽子你还不上车,你是真要气死我啊?你是不是故意不想去报到?”
这时,大方一把拽起仕平说:“平子你快跑,今天这火车咱不能上,你妈我帮你拦着。”
于是,大方冲过去拦住平妈和平舅说:“叔叔阿姨,你们别生气,仕平他还没想好,你们再容他想想。”
这时,大方一回头,看见仕平还在原地站着,根本没有跑。他也一直怔怔地看着他们,看着妈妈和舅舅冲过大方的防线,跑过来扭送他上车。
大方目送着仕平走过检票口,他清晰地看见仕平脸上还挂着泪,但是脚步却没有任何迟疑。
那一刻,大方忽然明白,最难过的并不是现实胁迫你放弃,而是你在心里,早已经放弃了自己。
第五次高考,大方和夏斌破釜沉舟,结果双双被中央美术学院录取。
得知结果的那一天,我和大方、夏斌坐在坐在一个小餐馆里围着一张方桌喝酒。大方举杯对着夏斌说:“来,敬你我高中七年的情谊。”
饭馆服务员吓一跳,瞪圆了眼睛看着我们仨。
我为了撇清关系慌忙说:“不是我,不是我,是他们俩,他们高中就硕博连读了。”
大方一个巴掌挥过来说:“去你的。”
我们三个人哈哈笑作一团,笑着笑着就安静了。其实本来该是四个人坐在这儿,或者说,本来应该是三个人,但这其中不该有我。
喝到最后,我们三个人都趴在了桌子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这时,大方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只听仕平在手机的那一边喂了几声,大方颤抖着嘴唇说:“考上了,我和夏斌都考上了。”
随之而来的是电话挂断的嘟嘟声,随后三个人都倒在酒泊中,一醉不醒。
我好像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群意气风发的脏孩子,他们背着画板和画箱,讨论着马利和马头哪个牌子的颜料更好,他们省下饭钱只为了买几盒辉柏嘉的铅笔。他们似乎都不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次考试,都像是一道分水岭,把曾经紧紧贴在一起的人,划分给不同的世界。大家只能彼此相望,互不打扰。多年以后,习惯在网络或是手机的两端,为了寒暄而彼此点赞。
那时的我们哪知道后来的生活是如此艰辛,甚至没有过多的选择,非得到不得不妥协的时候才明白,其实自己根本就没有认真抗拒过。年轻时所有的鲁莽,也只是为了反抗,才去反抗。路上转过身忽然想起那一年,自己还觉得命运就握在手里,那一年理想和肉体一样年轻,那一年我们并不知道理想和青春一样,都有自己的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