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兆一连几天都没有出车。
现在,他一见到自己那辆夏利车就害怕。
他偷偷给几个朋友打电话,问他们能不能联系到买二手车的,他想卖了。
他并不想回乡下做大酱,卖了车之后,他还得买一辆,继续开出租。这么一折腾,肯定得赔钱,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觉得,驾驶这辆“鬼车”,早晚得出事。
可是,一直没有买主。
这天,张清兆带王涓到医院检查身体,是打别人的出租车去的。
王涓不解地问:“咱们怎么不开自己的车?”
“坏了。”他说。
“坏了修哇。”
“我还不知道修吗?不用你操心!”他显得极不耐烦。
王涓察觉到了什么,问:“是不是又出什么怪事了?”
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到底是什么事?”
他对她讲了那张石膏脸。
王涓听完吓坏了,她说:“我早让你找个阴阳先生看看,你一直不找!”
“到哪儿找去?”
“你妈这几天在外面认识了一个道士,听说挺厉害的。”
“能不能是骗子?”
“试试呗。”
他们来到第二医院产科,一个女医生给王涓做了检查。
她说:“得做个B超。”
张清兆有些不安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女医生一边填单子一边说:“胎位好像不正。”
张清兆正想知道是男孩是女孩,就拿着单子跑去交钱了。
做B超是那个女医生带王涓去的。
回来之后,女医生说:“一切正常。现在,她可以呆在家里,先观察观察,过两天再住进医院来。”
张清兆小声问:“大夫,是男孩是女孩?”
女医生说:“是女孩。”
张清兆的脸上一下就阳光灿烂了。
东北有一句老话:女儿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
张清兆喜欢女孩,早就盼望生一个花骨朵似的女儿。
记得有一次,他们几个出租车司机在一起议论到底是生男孩好还是生女孩好。
当时有三个司机生的都是女儿,他们说起女儿来眉飞色舞,幸福之情溢于言表。只有一个司机生的是儿子,他坚持说儿子好。
三个生女儿的司机列举了诸多生女儿的好处,那个生儿子的司机一次次卡壳,最后到底憋出一句来:“生儿子可以扛煤气罐!”
另外三个司机立即呈现出不屑一顾的表情,其中一个说:“生女儿,不但有人扛煤气罐,而且排成队!”
王涓对生男生女似乎无所谓,只要快点生出来就行。
张清兆的母亲喜欢男孩,不过,这一次就不能满足她的心愿了。
张清兆离开火葬场时,索要了那个看尸人的电话。
他叫郭首义。
带着王涓从医院回来之后,张清兆给郭首义打了一个电话。
“郭师傅吗?我是张清兆。”
“张清兆……”对方似乎想不起谁是张清兆了。
“就是那个开出租的司机。”
“啊,你有事吗?”
“那个被车撞死的人……”
“几天前就烧了,他家人把骨灰都拿走了。”
“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有关他的情况?比如,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生前是干什么的,喜好什么东西……”
“查这些干什么?”
“郭师傅,他又坐我的车了!他已经缠上了我!”
郭首义惊愕了,半晌没说话。
“他要是喜欢钱,我就给他烧几捆冥钱;他要是喜欢女人,我就给他烧个纸糊的女人……不论烧什么,我都得念叨他的名字,不然他收不到。”
“好吧,我们这儿有丧主留下的联系电话,我帮你问一问。”
王涓把这些怪事都对张清兆的母亲说了。
这天,老太太一大早就请来了一个道士。
这个道士大约四十多岁,头上盘着长发,身上穿着道袍,很清秀的样子。
张清兆恭恭敬敬把他迎进客厅,拿出平时不抽的“红塔山”,递给他。
母亲在一旁说:“先生不抽烟。”
张清兆只好把烟放下来。
母亲倒了一杯茶,端上来。
道士很客气地接过茶,却没有喝,轻轻放在了桌子上。
张清兆一边和道士说话一边观察他。
很明显,他对这种人持着一种老实人的警惕。
道士似乎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并不急于动手,而是像上课一样对张清兆谈起了道教。从秦汉的神仙方术到战国的黄老之学,从《太平经》到张陵用咒法符水给人治病,还有什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从容而坚定,把张清兆听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他一点点地信服了。
他凭直觉判断,这是一个有知识的人,绝不是骗子。
母亲说:“市里还有领导请先生看过风水呢。”
张清兆说:“先生,我跟您介绍介绍情况?”
道士摆摆手说:“不用了。你给我准备三张黄表纸,一碗清水,还有一枚古铜钱。”
母亲说:“我都准备好了。”
然后,她把这些东西拿上来,摆在道士面前。
张清兆说:“就这么简单?”
道士朗朗地笑了,说:“你拆开电脑主机,里面的东西更简单,但是它的功能却无穷无尽。道理是一样的。”
“走吧,我领您去看看那辆车。”张清兆说。
道士又摇了摇头。
“那你在哪儿作法呀?”张清兆问。
道士盯着张清兆,突然眼睛里射出了两束冷冷的寒光:“他就在你身上!”
张清兆打了个冷战。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棕色皮鞋,灰西装,里面是他单薄的身子……
道士收回目光,看了看王涓,王涓挺着大肚子站在一旁,正紧张地观望着。
道士说:“她有身孕,得回避一下。”
王涓立即闪进了卧室。
道士又对张清兆的母亲说:“把窗帘拉上。”
母亲走到窗前,轻手轻脚地把帘子拉严了,房间里立即暗下来。
道士接着对她说:“你也得回避一下。”
母亲表情严肃地点点头,马上走进卧室,把门关上了。
光线暗淡的客厅里只剩下了张清兆和道士两个人。
道士开始低头叠那三张黄表纸,叠成很奇特的形状。
然后,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支毛笔,蘸了墨,慢条斯理在黄表纸上画一些古怪的符号。
画完了,他把那枚古铜钱放在地中间,用黄表纸覆盖住,再把那碗清水压在黄表纸上。
最后,他盘腿坐在地上,对张清兆说:“你也坐下来,面朝我,把双眼闭紧,我不叫你睁开你千万不要睁开。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张清兆一边说一边坐下来,闭上了眼睛。
房子里很静,道士好像开始念咒了,嘀嘀咕咕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那声音渐渐大了,又渐渐小了,好像忽近忽远。
过了一会儿,念咒声一点点消隐,张清兆突然听见一声清晰的急刹车声,还有一声惨叫。
他听得脊梁骨一阵阵发冷,却不敢睁眼看。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一群小孩的笑声,那笑声同样忽近忽远,好像是一个遥远的幼儿园,小孩们在开心地嬉戏着。
一片号哭声渐渐涌起,把小孩的笑声淹没了,好像谁家死了人,那号哭声此起彼伏,极其悲惨……
张清兆的身子不由得哆嗦起来。
号哭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了,房间里恢复了死寂。
张清兆感到一种热气扑面而来,接着,他闻到了一股纸灰的气息,那是一股十分晦气的味道。
“好了,你睁开眼吧。”道士慢慢地说。
张清兆睁开了眼,客厅里一切依旧,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道士依然坐在他对面。
他低头看去,那几张黄表纸已经烧成了灰,而那只瓷碗里的清水却不见了,地上并不见水迹,好像转眼就被火烧干了。
“……他被赶走了?”张清兆小声问。
道士拨开那堆纸灰,捏出那枚黑糊糊的古铜钱,说:“你要把这个东西埋起来,必须埋在八里以外的地方。”
张清兆接过那枚有点烫手的古铜钱,装进了口袋,说:“我现在就去。”
道士说:“不,要在半夜埋,十二点整。而且,必须是你一个人去,不能带别人。”
张清兆犹豫了一下。
道士似乎洞察了他的胆怯,说:“不用怕,你埋了它就没事了。”
张清兆点了点头。
“埋它的时候,你要不停地念叨一个口诀,三遍。”
“什么口诀?”
“——日落西山黑了天,阴曹地府鬼门关。无头无脚朝前走,永生永世不复还。”
张清兆默默背诵。
“记住了?”
“记住了。”
停了停,张清兆说:“我可以开我的车去吗?”
道士说:“没问题,他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车里了。”
张清兆忍不住问:“刚才那笑声和哭声……”
道士把食指放在嘴前,“嘘”了一声:“你千万别问。”
天黑后,张清兆想先睡一觉,养足精神,可是,他怎么都睡不着。好不容易熬过了十一点,他爬起来,一个人走出家门,开车走了。
因为王家十字在西郊,他朝东开。
一路上,他还是不放心后座,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
后座空着,可是他依然感觉那上面坐着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冷冷地和他对视着。
本来,他想把这枚古铜钱埋得远远的,最好埋到荒郊野外去——尽管道士没说,但是他怀疑那个死在车轮下的人就藏在这枚古铜钱的方孔里。可是他没有那个胆量。
将近午夜,路上基本没有车辆和行人了。
他越开越觉得恐怖。
他怕再看到一个穿雨衣的人踽踽行走在路旁。
他怕再看到一个穿雨衣的人突兀地出现在十字路口,背对着他,纹丝不动。
他怕再看到那张石膏脸突然出现在后座上……
约莫着已经开出八里路了,他不敢朝前再走了,开始在马路上来回兜圈子。
终于等到了十二点,他把车停靠在路边,下了车。
他走到一棵树下,用小铲子挖了一个坑,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古铜钱,看都没敢看,就把它扔了进去,三下两下填上土,用脚在上面狠狠跺了几下,马上离开了。
他回到车前,拉开门,首先探进脑袋朝后座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才把身子全部钻进去。
朝回开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埋铜钱的时候,忘了背诵那个口诀!
他的心蓦地缩紧了,急忙掉转车头,想回去找到那个地方,把它挖出来,念叨着口诀重新埋一次。
可是,他转了半天,怎么都找不到那棵树了。
刚才,他慌里慌张的,根本没注意那棵树的特征。
而且,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了……
完了,假如这个恶鬼从土里爬出来,再一次附上他的身,一定会变本加厉,更加可怖。
因为他曾经找道士来作法要消灭他,而且要让他“永生永世不复还”!
张清兆的心一下掉进了万丈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