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算是余夏人生中意义重大的一天了,因为今天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余夏看着眼前进进出出似乎很忙碌的人们,嘴角扯出一个略带的自嘲的笑。
阳光穿过树隙,微微驱散一些这个明显带有历史感的老居民楼的潮意,却怎么也它似乎与生俱来的阴沉。余夏望着这个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里的每一盆花,每一棵树,树下乘凉用的每一把椅子,甚至从墙角开始蔓延的每一条裂缝,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样子。是留恋吗,好像也不是。
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已经先后离开了这里,一个是那个总是带着干净笑容的少年,四年前,天各一方;一个是那个一直相依为命,会笑眯眯地说“夏夏,要不要出去玩啊”的外婆,半月前,天人永隔。
而现在自己也要离开这里了,像曾经的他一样,迎着骄阳,踏着煞是茂盛的地衣,从容地离开。或许,很多事物生来就是要离别的。在迈出破败的大门的那一刻,余夏在心底叹息着。
她慢慢地朝着不远处的一辆车走去,锃亮的车身,肆意地反射着阳光,有点刺眼。眯了眯眼睛,余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即使根本并不懂什么名车,也不会分辨其好坏贵贱,但是她感受到了其中深深的压迫感和高高的优越感。就像车门边上那个面色恭敬,礼节周到,动作无可挑剔的司机,让人觉得与周围那样的格格不入,与她,那样的格格不入。
“余夏小姐,我是太太派来接您回家的,”司机一边将行李放上车,一边察言观色地说道:“您若不嫌弃,就叫我一声王叔就好。”
余夏淡淡地笑了一下:“麻烦你了,王叔。”说着,坐入车内,刻意忽略了王叔提到“家”时带的几分隐隐的打量。
那打量来自什么,余夏一清二楚,楼下的院子里从来不乏爱嚼舌根的老太太大妈们,每每谈到她就似乎很叹息地说道:“真是一副体面的相貌,只可惜啊,晚生几年就好喽……”
“什么好相貌,不过和她那不知羞的母亲一样,狐猸子一个!”
“哪有什么,那位现在还不是熬出了头,风光着呐……”
“那可真是好本事啊!”
“也不知有什么手段。”
从小到大,这种闲言碎语从未断过,外婆纵然有心想让她有一个轻松的童年,但也是有心无力。所幸余夏也并未很放在心上,毕竟与母亲这样的字眼离得太远,怎么听,都像是在听别人的事。别人的事,何必放在心上呢?而现在,自己就要进入到那个“别人”的生活中去了吗?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路途漫长,余夏渐渐敌不过汹涌而来的困意,渐渐睡去。
不知是不是满腹思绪的缘故,几乎不做梦的她居然梦见了自己的母亲余曼,每年就只见过一面的她在梦中的面容并不清晰,但目光却清晰地带着刺骨的寒意。那样的冰冷,她却偏偏还笑着:“你说,你是我的女儿,”出口的话像淬了毒的利剑,“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突然一下刹车,余夏被惊醒,额头上犹是一片冷汗。
耳边又传来王叔温和又疏离的声音,“已经到了,余夏小姐,可以下车了。”
余夏回神,快速整理了一下情绪,轻吸了一口气,下了车。已经是日傍黄昏了,余晖懒懒地照在眼前这栋西式别墅上,连柱子上浮雕的每一处线条都清晰可见,显得既慵懒又精致。门口早有人候在那里,出乎意料的竟是一张熟面孔,余夏脸上终于带了几分实意的笑容:“陈姨。”
余曼刚嫁入张家的前几年,并不亲自去看自己的母亲和女儿,都是让陈姨代劳的,之后也常常去看望余夏,所以余夏也几乎算是陈姨看着长大的。余夏喜欢陈姨的温柔体贴,陈姨也怜余夏的坚强乖巧,两人的关系可以说是比较亲密的。
看到余夏到了,陈姨也显得十分欢喜,上来要帮她提行李,余夏连忙摆手,还是敌不住陈姨的好意,两人一起拿着行李进屋。余夏一眼就看到那个坐在客厅沙发中央的窈窕身影,心下一顿,复又自嘲,早该想到这样的场景了,没什么好紧张的。陈姨笑笑:“小夏坐了那么久的车,也该累了,我先替她把行李放好。你们母女好久没见了,好好说说话。”
说着,转身拿着行李上了二楼,余下一室寂静。
半晌,她先开了口:“过来坐吧。”
之前的心情复杂够了后,现在反而有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放松感。余夏走过去,对上了她的脸,她还是如记忆中那么好看,但是表情和她的语气一样,面无表情,调无起伏。岁月也没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难道是因为她脸上常年没有什么表情吗,余夏腹诽。
余曼打量这这个和她六分相像的女孩,她的女儿。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此时的心理绝不平静,手心早就在不知不觉湿了。对于这个女儿,她一直选择逃避,精致又偏柔和的面容,提醒着她这个女孩身上流着一半自己的血。而她一抬眼,那双眼,那双如此熟悉,曾经无比迷恋现在又无比再不想记起的眼,却又真真切切地翻出她深压心底的疼痛记忆。她想张口,却发觉什么都说不出口,心里苦笑着,出口却又是冷冰冰的:“从今天开始你就在这里住下了,有什么要求就和陈姨说,平时做好你自己的事就好,”顿了顿,觉得语气太僵硬了,放缓了语速,接着道:“待会儿你林叔叔和小然就回来吃饭了,你收拾上去一下就下来吧。”
余夏低低地“嗯”,起身上楼。陈姨已经整理好了房间,交代了几句,就下楼去做餐前准备了。余夏笑着关上了门,将自己扔上了床,满目都是陌生又华丽的装饰,她却觉得一片苦涩。哪怕就要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但十六年的漠视不闻,她的母亲却不提一句,到底她还是个女孩,眼泪随着心中的酸涩一起涌出,把脸埋进枕头,低低笑了一句:“不提也好。”
晚餐时间,余夏见到了余曼口中的林叔叔和小然,那是她的现任丈夫和继子,林见峰和林然。林见峰其人并不像他的名字那样锐利,相反地,他是个十分温和的中年人,表情十分和蔼。
“来到这里不用感到拘束,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余夏微微笑着,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乖巧一点:“谢谢叔叔!”
林见峰看着眼前这个努力掩饰不安的姑娘,心下叹息,反而起了几分怜惜之意。
另一边林然的反应倒是很淡,对她点了下头,没说什么低头吃饭。林然是个皮肤较黑的俊朗少年,表情总是绷得紧紧的,看起来既冷淡又严肃。
看得出余曼和林然的相处不错,余曼会时不时问林然今天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然后夹一些他喜欢的菜,林然虽然面上淡淡的,但是从他默默低下头吃下,并且有时候还会回夹一些便可看出他对这个继母的态度。林见峰在一旁看着,笑的很温和。一切都很自然和谐,只除了,窝在桌角努力减少自己存在感的余夏。
余夏觉得,她就像是这个家庭的不速之客,没头没脑地闯了进来,却愣愣地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所幸别人知道。
“小夏啊,转学手续我已经替你办好了,新书也都放在你房间了,你不认路,明天让小然带你去吧,”林见峰转过头来轻声说道:“你们是一个学校的,也好有个照应。”林然看了他和余夏,不可置否。
林见峰见状,轻笑:“我这个儿子啊,性子有点冷,人是好的,在学校遇着什么事了,还是学习上有什么问题了,你只管去找他,都是一家人。”他们都没看见,听到“一家人”时余曼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余夏感激地笑了笑:“谢谢叔叔。”
晚上躺在床上,她久久不能入眠,辗转反侧中,一个身影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是余夏之前短短的人生中,唯一说得上话的同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很好地扮演了兄长的形象,甚至是她年少时期的神明,苏轻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