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我生活的这个时代往上追溯百十年,曾有过一群逃难的僧人误入天字林——他们的运气并不坏,因为他们在林中只遇到三五只巨型幻兽,他们中的武僧等身手出众,要对付它们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情。此外,他们当初是为了躲开兵灾人祸,出走时带的食物也都充足,足够他们支撑个二十来天。
这是一大群的僧人,共有一百二十多号人,个中不乏经学渊博、待人和善的耄耋长老,年富力强、行事有方的多年住持,训练有素、气力强健的义勇武僧,他们都是很有机会走出天字林的人,然而他们都没有走出来,包括一代经学大师九指和尚、有名武僧无畏头陀等人。
最终走出天字林的只有五个面黄肌瘦、神情呆滞的小沙弥。
这五个小沙弥之中,有一个变成了疯子,不久便失了踪,另有一个成天说些难以理解的梦呓一般的话语,像是肉啊汤啊,自杀身亡。
真正活下来的只有三个,其中一个便是日后的渡难长老。
这剩下的三个小沙弥之中,又有一个铁了心的还了俗,他成了婚,还有了一对儿子,他开始醉心于功名,并当过好几处的地方官,以年轻有为、清政爱民而广受当地老百姓的爱戴。
他的武功见已荒废,人们也早已忘记当年的那个小沙弥,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翻看的再也不是旧时那玄奥寻味的经文——他有时翻翻一些名儒写的史话笔札,有时也翻翻再世俗不过的笑林一类闲书,他好像看得很入心,他好像又看得很不入心。
人们现在只管他叫谭尚书,觥筹交错散去了,他开始怀念起当年的暮鼓晨钟、经堂吟唱。年事渐上后,他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天字林里的那一段心酸心悸、似人非人的往事。
往事不堪回首哪,他常常伤感得涕泪横流,伤心完了,他生出一个新的念头——把那一段往事以一种隐晦得不能再隐晦的笔法记在他的日志里,可惜子孙不争气,守不住他努力挣下的那一份家业,这一些含蓄而隐晦的文字也随着他存留下的真金白银一同流走开去,并被人追根溯源,考证出当年天字林内的大半事情来。
那五个幸存的小沙弥,坚强的小沙弥,可怜的小沙弥,当年的他们走了多久?
六百八十七天!
其实,那些没有走出林子的僧人中也有好一些人是和他们一般,曾走过相当长的一段日子。
就是天字林那里错综迷离、层出不穷的大小幻境,把他们整一大群的人困耗在林子里一天又一天,眼见着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圆圆缺缺缺缺圆圆,中间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日。
渐渐地,他们的神思开始恍惚。
渐渐地,他们的心志越来越难平宁。
渐渐地,有几个人急躁起来,随后又有了好几个人的脾气变得暴躁不堪,他们叱长喝短,辱师骂佛。
这天字林里的果树兽禽并不多,能吃的,他们都吃了,旧的已去,新的未来,先前带来的干粮等又早已吃个精光,想出林子却遥遥无期,树高树矮,雾浓雾淡,他们尽在林子里兜来绕去,前前后后试过二三十种方法,横横竖竖,总寻不出一条可行的路——遁地则地坚硬似铁,实难寸进;飞天则大木苍苍巨藤漫漫,身形与人共消长进退……
这时他们已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劲了。
冥冥中,看不见的地方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藏在那里,眯着一双眼睛在冷笑。
怎么办,肚子好饿……
怎么办,怎么办,肚子好饿好饿……
是,没错,林子里是有水,而且那些水都还相当清甜,可是,一个人只靠喝水能长久地活下去,康泰地活下去吗——即使他有草苔可以佐食,有树皮可以吞咽。
当饥饿一次又一次汹涌地扑来,饿到了极处,有人猛地踢开了佛,拿起了屠刀——此时此地,此年此月,人和兽之间已经没有太多的差别,没有了食物,他们就把刀凶狠地舞动着,砍向身边的同伴,弱小的病残的不肯屈服的……
天字林的实际占地虽是试炼森林里的三片大林中最小的一个,但它却是最折腾最折磨最反复无常的一个林子。
它折腾反复到了什么地步?
据说是只在其中几片小林子里睡上一觉,打几个盹儿,醒来时就物事全变,与睡之前迥然——比如,你睡前明明躺在平地上的一块石头里,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翻滚在高树上那不堪一压的腐朽枝桠上;又比如,你睡前明明是阳光明媚的初夏时节,醒来时却摸着了真真切切的雪,一大捧又一大捧的雪,把你的心也志都冷冻成冰,拔凉拔凉的。
如此诡异的事情遇到一次两次,一个心智正常的人自然也能自我安慰自我调解着承受下来,但,倘若是天天都会遇到,且越演越烈呢?
冷与热颠倒了,冬与夏错乱了,真的变成了假的,假的又变成了真的,你开始怀疑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你开始怀疑自己听到的都是心底里的一种虚幻,直到你身边的同伴一个个面无表情心死如灰地倒在地上,你哭着喊着,他们却再也不能站起来时,你的心才跟着一起麻木一起腐烂——身死,心死,你知道哪一种死让活着的人更绝望吗?
也许有人要说——
我的定力出众无伦。
这些区区幻境幻象休想动摇我的心志半分。
是的,哪怕一天遇到十次八次这样诡谲咄咄的怪事恶事,我也不会癫狂的,我会牢牢稳稳地控制好我自己的心智。
因为我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存在,什么是虚幻。
你也许真的敢拍着胸脯那样信誓旦旦地保证。
毕竟,说出比做到要容易得多。
可是,你知道么,在你的前面,那一大群人之中的宽厚住持、义勇武僧已经这样郑重其事地指过天盟过誓了吗?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心存大道,一意为公,绝不肯舍弃任何一个同伴的忠义重情之人。
你自以为的定力出众,真的就能高出里面的一众名僧大德?
好吧,争论来争论去,也于事无补。
暂且不讨论这些了。
让我们先回到那段凄惨哀怨的日子里,再静静瞧上一会。
——那些逃难的僧人们,在入林后的第五天开始,先先后后、接二连三地有了重重的幻觉。
还俗的谭姓沙弥,在他的日志用了隐晦的笔法进行记述,因为原文已经找不到,我只能把我所知晓的那一部分内容的大意写下,这是种种推测中流传最少,却为一些有识之士深深认可的一种说法:
先是出现了幻听——一些隐微的惊慌呼喊,一些猛兽似的重重吐息,一些师长同道间的喝斥责骂……
接着有了幻视——你看见了你早已阴阳两隔的故亲与亡友,你瞥出了一些或是潜伏或是奔窜的精怪妖魔,你逮着你的对头那凶神恶煞般的目光(他可能已经“刷”的一声抽出了刀,正大步跳蹿过来,少时便要把你开膛破肚),你还看见了曾经的你那么喜欢又那么遗憾着擦肩而过的恋人,以及一些像风像雾又像雨的细细尖尖长长短短的彩线,赤橙黄绿青蓝紫。如果这些你都没有看见,那么等等,也许过上一天半天,你的视线里会出现一两件让人神秘心醉的兵器,三五本你苦苦追寻的武功秘籍、珍本法经……
稍后又来了幻嗅——你闻到了一种香味,那是三月里的桃花的幽幽甜香,你嗅着了十丈远的一截朽木,这些还都是相对愉快的,直到有一天,你闻着了一股恶心的味道,那味道是从一具具臃肿膨胀的死尸发出来的,你壮着胆子上前一看,那一个是师父,那一个是师兄,噢,这……这一个是你自己!你悚然了,感到头皮在发麻、拉紧……
然后是幻味……
然后是幻触……
然后,没有更多的然后了。
日子一点点地变着。
草长了草又短了,花开了花又谢了。
你以为事情到了这里便要结束。
并不知道,那一连串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你看见了咬舌自尽的年迈长老,他凄然地笑着,原来自己精修专持了六十六年的定力执念大道高德都只是一场梦,骨子里的饿字一出,便龌蹉群生,无从抵挡。
你看见了一个生性粗莽的武僧师叔坦腹对着屠刀,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对那帮被饥饿冲昏了头的屠夫说,你们就把刀自这里划下,给我一个痛快——他并不是能力不足武艺撇脚,他只是不肯师门相残,挥刀相向。
可是那帮屠夫怎么对待他?
他们只挥动着拳头讥笑他是个胆小鬼,伪君子。
他们还说他想做假圣人。
于是,他们用木棍撬开他的嘴,强迫他吃人肉,他不吃,哇的一声把肉呕了出来,这一行为彻底激怒了他们,他的牙被一颗颗拔落,又挨了好一顿狠打。
他们把他整整折磨了三天两夜,可他连哼都不哼,他沉默了,眼角里含着泪,他一语不发地醒过来又昏过去,昏过去又醒来,第三天的清晓,林间的光影冉冉,林间的一切都在苏醒,他眼里的光亮如梦呓却渐渐暗淡。
那一群吃人的兽狞笑着,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了的几个粗砺石头片子把他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割了下来,放在宽厚的石板上烤着吃。
怪异的肉香随着一点林风远远地传了过来。
僧人不能吃荤,可活着的人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这时大家已经断粮了三五个月,每天所食,除了水,便是草和树皮,偶尔撞上的几枚发苦的青涩果子,就能让大家开心雀跃一整天。
你也是咽口水队伍中的一个。你突然觉得自己好恶心,和那些杀人吃肉的叛变了灭绝了人性的昔日同门也没什么分别,于是你哭着用头狠狠地去撞那大石,一下又一下,血汩汩地流了下来。你们的住持长叹着拉住你的手,苦苦劝着你。
“熬过去,熬过去。”他喃喃道,像是在劝解着你又像是在安慰着他自己。
后来,你听了话,不哭不闹了,你活了下来,脑门上却永远地留下一大个凹陷的肉坑。
日子过得越来越麻木。
每天都在喝水,每天都在啃食青苔,你已经忘记了上一次见到蘑菇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你的记性越来越差。
你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虚什么是幻。
循环循环。
每天都在逃窜。
每天都在梦里梦外地寻路,寻路,寻个不停。
可路在哪儿?
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