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
东直门。
人群中,赵铁衣紧锁双眉,正双手叉腰专注地瞧着城墙边的一个暗道入口出神,那入口不过三两尺深,土色很新,暗道所在的地面上更不时有重重的大小土丘冒起,似曾有什么物体从里边急速掘土而过,竟在一夜之间硬生生地给金墉城添了一道十数丈长短的隐蔽暗道。
赵铁衣把暗道入口处的土块拾起三两块,捏在手里,翻来倒去地瞅了好一会,神情由疑惑渐而舒展,他转身叮嘱了几个泥水匠,要他们把那弯弯曲曲、穿土而过的暗道用砂石灰土等牢牢填好,又低声吩咐了几个捕快同僚、守门兵士把那地道分段牢牢看好,不许任何人靠前,他自己却用袖子笼着了几块土,大步离去。
“好吧,敢情这就是猴哥的杰作。”瞧着那样多的一个个凸起的土丘,我和姜之月都有些愣住了。
赵老四只是笑笑,也没怎么说话。
马车载着我们飞快地出了金墉城。
猴哥施展土遁所造成的土丘很快就消失在一片林子里。
林子的尽头有一只白色的大狗在那左右顾盼,模样儿可俊了,见到我们的黑篷马车来了,它摇摇尾巴,掉头向一旁树林急急叫了三五声。
吠声尚在林间回荡,早有一个猎人打扮的高长后生从旁边的林子里慵慵散散地走出,他搓了搓手,弯下腰逗引了一下那大白狗,任着前行的三架马车疾疾驶过,只含着笑单单拦下我们的马车。
赶车大叔却似和这后生很熟悉似的,快活地和他打了声招呼,把座位略略一让,道了一声:“小赵,你和你爹又来帮衬老叔的马车生意了。”
那叫小赵的笑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道:“老秦叔的马车跑得又稳又快,我们大小赵不帮衬你帮衬谁啊。”他也不怎么辞让,挨着赶车的老秦轻轻地坐下,回首却向着赵老四嘻嘻一笑:“爹。”
赵老四将头一点,做起来介绍:“唔。阿谦,这一位是张小乙张少侠,这位是姜姑娘。”
小赵微微一笑:“张少侠,姜姑娘你们好,我是赵思谦,大家也叫我小赵。”
我们也都笑笑的向他抱拳,彼此说了几句寒暄话。
赵老四道:“阿谦,那只小石猿的行踪有侦查清楚吗?”
赵思谦道:“有的,爹,大白尾随着它,跟了大半夜,它虽不总是沿着这条大路走,但前前后后的几次偏离总离这大路不远,确实是往着试炼森林的方向走的。”
赵老四沉思了一阵:“大白可有让它休息休息?跟了大半天的,它也有些累了吧?”
“大白的状态挺好的,早上还吃下整整一大只野鸡,后边又美美地睡了一个多时辰,精神好得很。”
赵老四缓缓道:“那就好。时候不早了,我们接着赶路吧。”
赵思谦背过身去,忽地撮指入唇,打出一个清亮的唿哨。
哨声才起,先前一直蹲坐在地、乖乖巧巧的大白狗立刻欢快地回叫了一声,它躬身舒体,把尾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
又是一下清亮的呼哨。
大白狗如同领得将令的兵卒一般,精神大振,活活泼泼地回叫一声,然后箭一般向前蹿去,不多时便赶上了那几辆马车,此后它便一直第一架马车前头跑着,低声叫着,遇到有分岔的路口便提前跑出一段距离,然后在几个路口附近低头嗅闻一阵,选了一个,急叫几声,才又接着跑动起来——瞧那专注神情竟似在给我们领路一般。
这几架马车都是制造得极其精巧牢固,宽敞而舒适,拉车的几匹马儿也竟是些顾盼生姿体格健硕之良骏,更有经验老道的多年赶车人,跑动起来便很有些速度,眼瞅着那些路旁的大树矮木都刷刷刷地往后退去。
那只大白狗虽是不紧不慢地在前头领着路,并不显得如何的快,不意百十里的一段路下来,疾驰的马车们竟不能领先它一尺半寸——要知道,自金墉城回试炼森林的前半段路都是官修的大路,宽敞得很,三架大马车并排着走也不显挤,其中更有一架马车疾疾跑了好一会,几次三番想着超过它。
不料,那大白狗只是稍稍提了点速,先时还与它并驾齐驱的马车便又跟不上了,那马车一侧的小窗帘突地一揭,伸出田小山的大半个头来,他往前头那气定神闲的大白狗身上一瞅,嚷嚷道:“这只白狗当真是厉害,啧啧……”话还没有说完,他又急急将头缩了回去,嘴里不大情愿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不用说,是田大山瞧见他这样争强,怕他又要胡闹下去,便说了他几句。
争先风波过去了,大白狗仍是不急不慌地向前奔走,它的精神劲头依旧旺得很,并没显出半点疲态来。
我们瞧在眼里,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赵老四喜滋滋地说:“不是俺吹牛,咱们大白机灵乖巧得很,还特别的忠诚懂事,便是别人拿一大箱子的金银珠宝来换,俺也是铁了心的不肯换——上次就有一个大商人来和俺买大白,俺虽不好得罪于他,但也是把话说得明明白白,这大白不买不卖,他们瞅着它是一只狗狗,顶多觉得它比一般的狗稀罕,更有些灵性,可俺们可是把它当成亲人来看,它也是这么待俺们的,把俺们当成它至亲至好的亲人。”
谈起大白,我无意中发现赵老四身上的市侩平庸气息消失了,一双眯缝小眼睛里也有了动人的光亮,话语中更少了好些琐碎与卑微,这让我对他生出一些新的印象来。
说起来,有点奇怪的是,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那只大白狗似的。
当然,按照我的惯常表现,我也一直都蛮喜欢狗,出门在外,见到了它们总要设法吹吹口哨,笑笑着向它们招招手,逗弄一番,也不理它们是大是小,是吵是闹——所以,很可能某年某月在某一个地方,我也这样逗弄过大白也不一定。
关于狗,有一点很好玩的事是,当你遇见一只小狗(大狗也行),只要你心里没揣着恶意地凝视着它的双目,轻声地呼唤着,逗弄着,它虽然可能不理你,径自走开的,但它却不怎么会生气,更不会把你视作威胁——在解读我们人类的动作与表情中,狗的领悟能力似乎得天独厚,要远远高于别的一些生灵,出类且拔萃,它们仿佛天生就是我们人族的绝佳伴侣。
好吧,先撇开我是否真的逗弄过大白这个问题,从当前来看,大白并不讨厌我们,此外,它对我似乎还很有些好奇的样子——此时,天已黑浓,而那条大路也到了尽头,再往前,就是曲曲折折、生满杂草荆棘的小路了,马车过不去。赶了大半天的路,人和马都很有些疲累,我们便借助着那几架马车在林子扎下营,准备先应付着过了这一晚。
大白不时从赵思谦他们歇息的马车那边走过来,亲亲热热地围着我转好几个圈,半个时辰不到,便来看了我不下六次。
姜之月瞧着大白那机灵又神气的样子,忍不住伸手去摸它的头。
我本来就爱逗弄大狗小狗,见大白那般友好那般热情,便也伸手去摸。
大白憨憨地低下头眯着眼,冲我们直摇尾巴。
这尾巴大而蓬松,怪好玩的,我瞧着,心中一动,便伸手去摸。
赵老四突地脸色一变:“张少侠,快快松手——千万别去碰它的尾巴,大白以前被咬伤过尾巴,以后就特别反感别人摸——”
我赶忙把手疾疾缩回。
哪里来得及。
啊!
惊呼声中,大白早已闪电般掉转头,猛地一口咬住我的左手手腕,两排白森森的尖牙小匕首似的死死地钉在手腕上,顷刻间便要狠狠地刺进肉里。
它已是目露凶光,狠狠地瞪着我,喉咙里发出一阵愤怒、焦躁的低吼声。
这下连赵思谦也有些沉不住气了,急急奔了过来,和赵老四都半沉着一张脸柔声宽慰着大白,试图让它安静下来。
姜之月也柔声宽慰着大白,试着让它明白我——这个笨笨的张小乙是没有恶意的。
大白虽然没有接着咬下去,但也丝毫没有要松开口的意思。
赵老四瞅瞅大白,瞅瞅我,脸上滚落下黄豆大小的汗,一时也愣住了。
我福至心灵,静静地看着它的眼睛,轻声道:“小黑小黑,你是怎么了?”
说来也奇怪。
大白听了我的话,忽地浑身一颤,双目间的凶光顿消,竟自松下口,回首瞧了我一眼,栖栖遑遑地跑开了。
赵思谦脸色铁青:“大白,你这几年学的乖巧又丢到哪去了,哼,咬了别人,也没有半点惭愧的意思!”他一边说着,一边跟了过去。
赵老四怔怔地望向我一时说不出话,翻来覆去只得一句:“张少侠……”
我猜想赵老四也是有点被震住了,毕竟,像大白那么乖巧的大狗,谁也不知道它怎么突然就变得那样愤怒那样焦躁——赵老四赵思谦对大白又是欣赏有加,可能一时觉得自己打了自己的脸面,担心伤了和我们之间的和气。
但大白并没有咬伤我,它拿捏的力度很精巧——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那样急速掉头无从提防的一记猛咬,竟然没有伤着半点薄薄的皮肤。
“没事呢,赵大叔,是我自己不知道大白的忌讳,惹怒它在先的,要道歉也是该我道歉。更何况,大白它并没有真的咬伤我。”
赵老四听了,脸上显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凑过头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阵,忽地有点哑声了:“总算有惊无险,不然……”他连说了几个“不然”“不然”,但不然之后是什么,只有天才知道——他内内疚疚地和我道了歉,便闷闷地回马车上待着了。
姜之月瞧了我一眼,长长吁出一口气:“你这次总算走运,大白的牙再深那么半寸,只怕你那左手手腕……”
我嘻嘻笑道:“好了,紫紫也别苦着脸,我这不是没事嘛,以后会小心点了,再也不会这么冒冒失失的。”
姜之月叹叹气:“你知道就好。”
“不过,你刚刚怎么管大白叫‘小黑’呢?”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之间,脱口而出的。”我抓抓头,认真回想了一下,还是没有什么太好的解释,兴许是我那爱瞎起名的怪习惯使然吧。
是大白也好,是小黑也好,我总觉得它那眼神里的凶光有点怪怪的——虽是有些吓人,但里头却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恶意,至少我是感觉不出来。
比起大白发怒和失控了这些解释,我倒更相信它是在和我闹着玩。
把这样一只壮若牛犊、机敏似狐的大白狗,突地用一口白森森的利齿抵住自己手腕的危险行为说成是一种闹着玩,我心里确实也犯嘀咕——自己的这种解释会不会太过大胆,太过乐观,甚至太过疯狂了,它真的能站住脚吗?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推论是对是错。
这天深夜,田大山田小山两兄弟吵了一架,田小山一个人折回金墉城去了。
“你走,你走,永远也别回来了!”田大山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