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森林望着虽近,但入口却在森林的偏西一侧,奔走起来却很有些距离,如我们这般急切奔走了一个时辰离它那入口也还很有些距离。这时,天色黑沉似漆,我们只好就近找了一处地方,生出篝火,就着那周遭的林木藤蔓搭了一个临时的帐篷。
姜之月拍着手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时手里便多了一大捧肥美的蘑菇,一个半枯的冬瓜——这冬瓜是个老冬瓜,皮坚质韧,里边的肉早已成了经经络络,不堪一嚼,但掏空瓜瓤拿来做半个炊具倒也堪堪胜任。
没等姜之月吩咐,我便自告奋勇地要把老冬瓜整个掏空。
“噢,大胃王,你该是有多饿的,竟然这么的积极。”姜之月笑着说。
约摸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冬瓜蘑菇盅炖好了,蘑菇是刚摘采的鲜材,本身的气味已很清鲜,加上冬瓜“锅”自带的一种清香——揭开瓜盖时,就有了一股诱人香气浓浓飘出,姜之月抬手往那盅面上一抖一撒,稍候,又把整个盅轻轻摇晃了几下。
我正疑惑着,姜之月却转过身子笑吟吟地望着我:“张小古,这冬瓜蘑菇盅算是做好了,你先来尝尝鲜。”
说罢,她把蘑菇夹起几个,放在先前备好的几个半凹的冬瓜块里,随即把大的那一份递了过来。
这看似随意简单的冬瓜蘑菇盅吃起来却一点也不寡淡——一顿饭时长的文火慢炖,把冬瓜和蘑菇的鲜美清香都融合得恰到好处,蘑菇的鲜美之外,更有冬瓜的一种天然香甜——只是,那鲜美清香之中还有一股浓淡正宜的咸味,应该是盐巴的功劳——可这荒天野地,哪里来的盐巴啊?
“是我太饿了吗,怎么觉得这蘑菇的鲜味里好像还有一些盐巴的咸味?”
“还真被你发现了。”姜之月把手里的冬瓜块轻轻放下,伸手在火堆前的地上摸了一把,把一截树枝递了过来,“你瞧瞧这是什么?”
“这不是截树枝吗?”我接过来粗粗一看,疑惑地说。
“你再仔细瞧瞧,它是什么树的枝?”
我这才把那节树枝重新观察了一番,这树枝木质坚韧,枝梢间挂满了一小串一串的圆形小籽,籽身上附着一层薄薄的白色晶体。我试着吃下一小串籽,才入嘴,舌尖便感受到一种新鲜而又强烈的咸味。
“唔,这是盐树么,紫紫,刚刚你把好些小籽上的盐晶都抖落到炖好的蘑菇上?”这种树并不多见,专门的名字我也不太清楚,盐树是它的俗称,生动形象地介绍了它从土里摄取盐分并凝结于小籽上的过人本领。
“恩恩,哪用去找别的盐巴呢,它们就是一种天然的盐巴,我采蘑菇的时候瞧见了,就一并摘了回来,用它们来调调味。”
我感慨道:“紫紫,半年不见,你的心思是越发细腻了。”
“呵呵,快吃吧,一会凉了就没那么鲜了。”
冬瓜蘑菇盅吃完后,姜之月和我又谈了好一会,把彼此半年来的好些经历说了一通。直到二更将满,我们才意犹未尽地各自睡去。
五更末,天色微明,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总算我们的帐篷搭得不错,更有好些宽长的叶子遮掩,并没怎么受到雨水的影响。
旁边忽地传出些轻微的什物翻动声。
我醒觉过来,抬头向外一阵探看,瞧见那个冬瓜“锅”不知什么时候被挪到了帐篷外,不远处更多了一块长满绿苔的奇形怪石。
“这块石头也有四五尺高大,离帐篷又只一两丈的距离,怎么我却没什么印象,最近的观察力真是越来越差了。”我自忖道。
好在也没有什么别的古怪,我就又重新躺下。
隔了一会,突又响起一阵悉悉索索声,扭头四顾——冬瓜“锅”离得更远了,仿佛生了脚似的,揉着眼睛又看看,真是奇了个怪了,那块石头怎么好像变了一种形状似的。
我心中的好奇大盛,总觉得里头有什么古怪,便要起身去查看查看,却被什么拉住了衣角。回头一看,却是姜之月匍匐在地,正轻手轻脚地爬了过来,一面爬,一面使了个眼色,让我也跟着趴下。
“那石头是怎么一回事?”
“嘘,先别做声,一会你就有别的发现。”
果然,隔了半晌,那块石头忽地一动,竟奇诡地上下、左右舒展开来,显出一只三四尺来高的石身猿猴来,它的身上似乎长了好些长长短短的厚重绿苔,腰下系了一块斑斓的兽皮。这石身猿猴蹲在地,半偏着头,一双凹陷的深目在黑夜里耀耀生光,它先是向身后一阵扫视,突地转身向帐篷这边望来。
我们赶忙把整个身子贴地伏下,我暗想道:这石猿好厉害,耳目竟然那么的灵聪,也不知刚刚被它发现了没有。
等了一会,不见别的动静,一旁倒是响起了一阵喳喳切切声,我和姜之月又轻轻抬起头窥看——原来那只石猿正在吸食那冬瓜盅里的蘑菇,一咧嘴一吸溜就是一大个蘑菇——这就奇怪了,冬瓜盅里炖煮的蘑菇明明被姜之月和我吃完了(主要是我吃的),它手里的这些蘑菇是哪里来的?
回头一看,帐篷的一角空空如也,先前放在那里的一大捧蘑菇和几节盐树枝竟都不翼而飞。姜之月又凝神地瞧了一会,低声笑道:“这石猿果然很聪明,竟然自想自作,把些鲜蘑菇放到了那个盅里,沾些汁水来吃。”
我正要说些什么,那只石猿却似察觉到了什么响动,猛地把头一抬,双目灼灼,正好把姜之月和我逮个正着。
眼见被发现了,我们倒也不躲了,索性大大方方地打量起对方来,如果不是姜之月按住我的手,我还想伸手和它打个招呼呢。与我们的好奇眼神不同,石猿的神色则复杂多了,它先是警惕地打量着我们,见到我们一直待在原地不动,只是笑笑的看它,它就显出一种既迷茫又狐疑的神气,低头瞧了那冬瓜“锅”半晌,忽地把它往前一推,蹬蹬蹬,扭身掉头跳走了,只几个长短纵跳,便消失在一片雨雾中。
“唔,这石猿真有意思,又是怀疑又是拘谨,还要把吃了一半的冬瓜盅推回来还给我们呢。”
姜之月嫣然一笑:“它们的生性都很机警,如果不是饿昏了头,也不至于要和你这个大胃王抢东西吃了。”
我们彼此戏谑了几句,眼看天色渐白,想着少时简单洗漱一番,吃点东西便要上路。
这时,隐隐瞧得一处疾疾凸起的土丘由远渐近,仿佛有什么活物藏在里边一般,那土丘竟连转了两个弯,向我们这边游动了过来。快靠近冬瓜“锅”的时候,土丘的方向一变,向旁边一棵腰身约两人合抱的大树急急转去。
但见树身摇了一摇,树根处的地面悉悉索索吭吭哧哧一阵响,从土里慢腾腾钻出先前见到的那一只石猿,它出得土来,歪着脖子瞧了我们一眼,显出些许为难的神气,踟蹰犹疑了一阵,终于下了莫大的决心,摇摇晃晃地向那冬瓜“锅”大步走去,动作之晃悠蹒跚,又好像一个喝醉酒的老人。
姜之月怔了半晌,扑哧一声笑了。
我也忍不住笑出声,心想:那只石猿刚刚遁身在地下时兴许是误判了方向,急行之下,不小心撞到了那大树的根身,这一猛撞下只怕够让它头晕眼花好一阵了。
石猿听见我们的笑声,呆呆地立在原地观望了一阵,确定我们真的没什么恶意了,这才上前把那个冬瓜盅伶伶俐俐地抱在胸前,转身要走,扭头又瞧了我们半会,呼哧呼哧地咧嘴喊叫三两声,又背过身慢腾腾地向不远处的林子走去。
“这只石猿好古怪。”我道。
“这只石猿好可爱。”姜之月却道。
你说怪不怪,姜之月说那只石猿好可爱的时候,它就回首瞅了两眼,脸上露出些忸怩的神色。我说那只石猿好古怪的时候,它就步伐从容,理也不理我——瞧这情形,它似乎还颇有些灵性,颇能辨听一些人言人语。
总的来说,这只石猿是只有些腼腆。
不过,如果你以为石猿族只是生性羞怯的逃兵大王,那你就犯下莫大的过错,倘若你的对手就是一只石猿,别的不论,只因这先入为主的轻视态度,你多半会输得相当狼狈。
喜食鲜美的蔬果、生性和善的石猿,它们是一种强大的土系灵族,你尽可以说它们的模样神情或是淘气或是憨厚,脸面上流露出的灵气并不多;因为它们是天生的好脾气斗士,更被誉作“隐藏在绿叶红果间的斗士”,但任何一个老道的修行者都不会轻视它们——石猿族骨子里很有一种果敢,能和食尸血鬼等一众凶煞恶灵对着大干一场而不落下风,自古以来,便是灵族的一种强大战力。
石猿一族曾出过不少可歌可泣的强大战士,更出现过像空空大师那样震古烁今的土木双修宗师——在两百多年前人灵两族那场持续了二十三年之久的冲突争斗之大战立下赫赫战功,流溪河的关键一役中更以一己之力连挫人族五大高手(主要是好战分子中的中坚力量),直接逆转整个灵族的被动局面,很是替当时的灵界出了一口恶气。
虽则,当时人族和灵族在大体的战局上打了平手,单从后期的参战人数上看,人界甚至还有一些优势,但倘若真的战线被拓展、战争被拖延下去,人界显然要较灵界被动得多。
人族人心渐慌渐乱的时候,空空大师再次出现在中土的大地之上,这一次他带来的是两族世代相善的真诚休战、和睦共处之构想与决定。
空空大师的友善而又节制的做法直接促进了人界和灵界的交流与接触,此后双方的往来日益频繁,相互间的了解得以改善,在此后的两百多年的时间里,人灵两界一直都维持着较为稳定而又平缓的友好气氛。
反对的声音并不是没有,尤其是在空空大师得道成仙,跻身仙界后——除了一些相当顽固的人族好战分子及阴谋家,叫嚣着“人灵之间必有一战,势不能共存于苍穹之下”,更有灵族本身分裂出来的反对者,个中不乏像宝懿夫人这样拥有极强灵力和幻术的特等精英,甚至还有空空大师相识多年的故交——巨石猿黑山这样的灵族干将。
传闻中,黑山这只巨石猿身高一丈二,力大无穷,一身黝黑的健硕肌肉,对敌之时,常以一对巨拳加一盾猛击,往来奔冲,纵横于战场之中——连鬼界的有名悍将子夜骷髅都曾两番惨败在他的手里。
这世间的争论并不总是朝好的方向发展,有时争论太大了,会产生难堪的分歧,甚至是恶变——亘古以来,灵界的一众灵族们都存在着不少的争论与分歧,有着各自的一些走向和发展——而灵族妖族,它们在一开始时也不那么好区分,假如不是后来染指邪祟,横行不法,其实有好一些妖族只能算作灵界里的激进分子,它们一开始并没有那么的不择手段,嗜血残暴。
那时,它们想要的也很简单。
就是多一点的“冬瓜蘑菇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