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曾有一群专好探洞揽胜的探幽客,在一处漫无人迹的莽莽苍野中行了二十五个白天外加二十六个黑夜,把那一带的大小十数个洞穴探游一空。
第二十六天的晚上,他们探胜的惬意已足,便打算先回到出发点修整几日,然后再去别的地方探幽访胜。他们的时间很充足,队伍里更有三两名见多识广、经验老道的老猎手,加上接连攀爬了二十多天,大部分的人都已体力疲乏到了极点,本不急着在夜间急急行动,赶赴出发点的。
兴许他们的流年不利,命中有此一劫——他们不知是听了谁的蛊惑,意气纷然,竟一大群人举着长长短短的火把,冒险急行在回去的路上。
耀眼的火把本是一种很好的赶夜路及防止猛兽袭击的手段。猛兽怕火,火可以让它们受到警示提前躲开,因为怕火,所以即使有美食在前,它们大多数时候只能虎视眈眈,逡巡不前。
只可惜火同样也会暴露目标,把持火人的身形特征一一衬显出来,这只是其中一端。更糟糕的是并非所有的猛兽都怕火,比如嗜火如命的食火兽,又如那只不离司徒南左右的神奇大公鸡小公——好吧,为了避免小公知道后要啄我,我得说,它是一只雄武的灵禽而不是什么猛兽。
此外,有那么一些山精林怪,狡黠如狐的它们甚至懂得利用火光来跟踪荒野丛林间的夜行人,它们能迅速而准确地判断出高矮胖瘦,老弱病残——哪些夜行人它们可以大行蹂躏之能事,哪些夜行人它们要快快夹起尾巴(假若它们都有尾巴的话)悄没声息地逃走。它们也许并不都比人族聪明,它们的气力也未必尽比人族里的强者强悍,但用到刀刃子的五份气力往往可以制造出十份、二十份气力才能造成的惊悚效果。
所以,一旦它们完成对了行路之人的强弱判断之后,暴力杀戮或是幻化拐诱,独食或是群殴,种种计量,也就随着那些软软硬硬的爪子或嘴唇,咆哮或低语一一施行了下来。
这一夜,这一群颇有野外生存经历的探幽客们就遇到了一次由山精林怪发出的组织有素的偷袭——半路上,他们遭到了五六只山魈的联手袭击与屠杀,十五、六人的一支大队伍中,当场即死伤大半,有几个人慌不择路,逃窜的过程中失足跌落旁边的大河,侥幸逃过一劫。狡猾的山魈们当即分出两只山魈在周围负责闻嗅幸存者气息,试图完成第二轮的追踪与捕杀。
山魈嗅觉之灵敏,并不亚于训练有素的优秀猎犬。幸存下来的几个人也是深知只要一离开身下这流动的河水,势必会因自己的气息再度暴露而遭到无情杀戮。所以,他们只好颤抖着身子,在星光熹微的夜里,任由湍急的水流把他们推送或挤压,就这样一路的浮浮沉沉、沉沉浮浮,也不知道在水里浸泡了多久……
等他们醒来时,他们听到轰然如雷鸣的巨大水声,眼前竟是一道十丈宽大的瀑布长长垂下,飞白吐雪——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们竟被河水冲下了一处由大瀑布击撞而出的深潭里。
有同伴的尸身就被夹在瀑布脚下的那两处锐石上,他们到底是相行多时的朋友,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同伴暴尸水石之间,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沦为哀怨愁苦的孤魂野鬼,遂先后游动了过去,把同伴的尸体从锐石间小心推送而出。
这时,他们竟意外地发现了瀑布那重重水帘的背后藏了一个从未闻听过的绝大洞穴,一旁,忽有一二山魈的吵嚷声传来,随即闪动出二三身影,他们受了一惊,俱俱慌乱逃入那洞里躲藏。
偏偏山魈们似乎察觉到他们早先在潭边处活动的气息和踪迹,只在那瀑布旁围着潭水绕来绕去,再不肯离去——原来山魈虽则狡黠如狐,但却生性喜燥不喜湿,大半都不识水性,是以它们虽发现了余下的活人们的踪迹,奈何下有潭水深深,上有飞瀑跌泻击撞,并不敢轻易涉险下水找寻。
幸存者围着一合计,横竖都不离一个死字,与其死在山魈的手里,倒不如在到洞里探走个一天两天,将探洞的幽趣贯彻到濒死一刻罢了,大的计议既定,他们又多是强健有力之人,便豪情复萌,四处打量起洞口一带的情况来。
水帘到洞口前有片半月状的弧形浅滩,满是河沙,约有三四寸深,河沙之中又散布了好一些东倒西歪的大小石块,石块上覆满了厚肥的青苔。因此处向少人迹的扰动,故不时有些银白鱼儿大大咧咧地潜游上来,去啃咬近水石头处那些或黄或绿的肥嫩草苔。众人都已饿极,你堵我赶的,只一盏茶不到的工夫便捉了十多二十条极肥美的鱼来。打火石、火镰均已****不可用,他们只好先抓了几条摇头晃尾最活波的刮鳞破肚,将那脏污洗尽,生吃了一顿鱼鲜。
因担心那几个山魈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发狠游水过来,他们遂动手将同伴的尸身草草地埋在离水较远的一处沙土里,简单拜祭一番,想到此行由先时的大喜转成大凶,昨天还彼此戏耍,握手言笑的同伴们如今大多已阴阳两隔,成了黄泉下冤魂,此生此世再也无从可见,彼此的虎目里都多了一重蒙蒙的泪光。
前行的吉凶不定,洞又阴暗,总算火镰的制工过硬,它的外壳虽被浸湿,里边的火绒却仍很干燥。等打火石残水褪尽干燥后还可以再用,探险的火源并不太成问题。考虑洞里头的食物未必有外边容易取得,略略一商议,幸存者们便把剩余的鱼都开膛破肚,一一洗尽,用一件大袍包起,然后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洞里走去。
洞里的光影暗淡,洞径又曲折蜿蜒,宽窄不一,且衍生出许多或长或短的岔路,竟成了光怪迷离、诡异繁复的环中藏环,路里藏路。如果不是后来发现了一道浅浅的暗溪始终蜿蜒于暗洞主径附近,只那些大小岔路兜来兜去,绕前绕后就够他们喝上一壶了,不定会心力憔悴困死在哪个阴暗暗的角落里,变成几具死尸。
说到死尸,事实上,他们在洞里一个极大的分洞里,见到十数具近似完全风化的腐烂尸身,上面长满了三四寸的细长白毛——尸身大多是书生打扮,另有三五具僧道装扮的尸身跌坐在地,围着书生们的尸身成了一个圆,圆内圆外均画有用古篆书写就的朱红符文,笔画如游龙在天,灵动非常,人入圆中,朱红符文即闪放出一阵耀眼的金色光芒,只是不知有何等作用。
离僧道尸身不远的地方,跌落了一二件兵刃,刃身虽已蒙上不少的尘土,略经擦拭,便放出慑人光芒,锋锐十分,当是质地出众的好兵刃。
这本来是一件值得钻研推究的事情,只可惜,先前队伍中最有江湖阅历的两名猎人都已惨死在山魈手下,如若他们还活着,兴许能琢磨出这里的遇难者是哪年哪月哪门哪派的人,他们是为了什么事情,才入了这个洞,然后又是因了什么事由领着一帮书生寻路匆匆,结果横遭不幸,先后惨死在这个终年不见日月的深洞里。据说,除了几名僧道的尸身上有细长创口外,其余十数具书生模样的尸身却没什么伤口——没有伤口便一大群死人齐齐地死掉了,这也算是极其诡奇的一件事了。
从尸身洞(姑且这么叫吧)出来后,幸存者继续向前探行,不久他们就走到了一处极窄极小的所在,石壁到了这里,只剩下一道一尺来高两尺许宽的缝隙,每个人便把身子贴地,匍匐前行,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只隐约闻得彼此的呼吸,且感受到石缝隐隐的起起伏伏摇摇晃晃,不知是不是有人特别紧张,有几下呼气声竟然粗大得厉害,在黑暗中听去,哼哧哼哧,怪吓人的。
偶有一些碎石掉下滚落到旁边的斜长石缝里,隔了许久才传来闷闷的回声。好不容易爬过去了,他们回头一看,俱俱吓出了一身冷汗——刚刚通过的那一条极窄甬道原来是一块奇形巨石压住了一段三五丈来长的地面,那巨石的大小长短仿佛是天然生就,竟和曲曲折折的两侧石壁贴合如一。兴许是地上还有些大块小块的硬石隔阻,才斜斜地残留出长一段极矮极窄的甬道。
这一段路虽是险恶万分,然而尽头的景色之奇美,又是别处绝难一见的,仅密立如林的各样钟乳石便大有看头,长探或低回,高是高来低是低,颜色错综妍丽,黄紫红绿,如瀑如帘,错落之中诡丽十分。
起初的大半天里幸存者们走得很慢,找到引火的干草和一些枯老藤条后,他们的情况才渐渐好转起来。即便如此,他们仍是花了整整三天两夜的工夫,才走到洞的尽头。
洞穴的尽头是个三岔路口,一处有隐微的晃动光影,另外两处则分别通往四五个由岩洞改造而成的石室。石室四小一大,小的一例两丈大小,里头说空不空,说闹不闹,都在那里角的地方摆了张石床几张石凳石桌,只一个石室特殊点,里头摊放着一张似乎是由玄冰雕就的床,兀自在暗夜发出许多幽冷的蓝光来。离床不远,躺了一张裂成两半的石桌,另有两三个石凳俱东倒西歪,仿佛曾被什么人踢翻似的。这间小石室里的一应简陋杂物上也落满了厚厚的灰尘脏垢,显是已久未住人(也可能是别的生灵)。
幸存者们东瞧西瞧的,发现厅壁上镌刻有颇似日月星辰太极两仪一类的图案,周围还刻有许多如鸟爪写就的奇形文字,于是举着火把上前辨认好一阵,偏偏一个字也认不得,摇头或是叹气,彼此都觉得有些扫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