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山魈满以为我全无余力,这一剑下了死力,劈砍得十分凶狠,临到我挥拳生炎反击时,巨阙尚插在斜长的石缝里不能立时拨出。
骤生的变故,虽有些出乎雄山魈的意料,但它是何等老道,先是弃剑倒翻而出,接着使出一个侧踢,竟将我孝敬它的一个火球给踢得如粒弹丸似的斜飞出去。跟着,大手一扬,早有数十道细长绿光飞起,朝我急急打来。
我倒飞而出,借助石崖的险恶地势,在百十块的大小砺石间穿梭不定,此出彼没,嗤嗤十数声响,却是有些绿光撞在了那些砺石上,随即响起四五下石块碎裂声,那些绿光藏有相当气劲,劲力之大,竟足以开碑裂石!
余下的十几道细长绿光又往前追了我三五丈,到了后边,似乎是耗完了由雄山魈施以的气力,纷纷悄无声息的跌落了下来——我这才瞧清,那些绿光竟是些身长三二寸,尖细如针的树刺儿。
我凝视着地上的那些细长树刺儿,在想着要不要捏起一根藏起来研究研究。
身后突又一阵风动。
那雄山魈又如癫似狂地撞将过来。
我的人虽静静的站着没动,心思却转得很快,专候着那黑黝似石的庞大身躯将撞未撞之际用“隐步”往巨阙那边闪去。
撞吧撞吧,如果真要以为,我已是那西山上的残阳,只能束手待毙了,便尽管死命地撞过来吧!
我一下一下地倒数着:
十……七……五……二……一!
心念将动未动之际,我整个人已向前闪出一丈来远。
把一个先机持续地占下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的本意是用“隐步”直奔巨阙而去。
有些尴尬的是,体内残余的真气竟似不足以再用“隐步”。
微一迟疑间,讨人厌烦的低吼声又起,扭头一看,却是雄山魈咆哮着又折了回来。
天很蓝,天已大白,不远处传来一阵啁啾如乐的百鸟鸣叫声,石崖脚的水波不时拍打着礁石和滩地,拍拍拍,声响是多么的澎湃。
四周谈不上有多么静宁,可大声小声交叠之下,我却还是听见了心咚咚跳得乱响。
这一刻,我的心跳得很快。
好像在哪本闲书上看到过,当一个人遇到自己特别喜欢的人,心为所动了,有那么一刻,他的心就会跳得很快。
我好像还没有喜欢谁吧,本不应该有这样的心头狂跳的。
这一切的起因,只因为我在和一个凶暴如虎、狡狯如狐的雄山魈在飞也似地比赛奔跑——确切点说,是在亡命奔跑。
真气已耗用殆尽,巨阙尚在十余丈远的岩石缝里插着。
除了动用原始的亡命的癫狂的跑,这时的我又有能有什么别的法子呢?
好多年前,我也像这样疯狂地跑过,跑得涕泪横流,跑得鼻青脸肿,跑得又是骄傲又是沮丧,跑得又是哭又是笑。
那还是在五个木人把我一顿狠揍之后,趁着它们不注意的时候,我悄然地往其中的两个身上贴下两大张定身符,然后我猛地跳起,撒开腿一路狂奔,然而,眨眼间,身后就跟来三个跳纵如飞、穷追不舍的木人。目的地是那一条清溪,只要跳到溪水中央的绿苔大石上我就算通过考验了——细心的宁平和尚已在那附近设好结界,一个木人们无法通过的结界。
我跑啊跑,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还能跑多久。好不容易,才看到绿苔大石,那个闪闪发光的结界,我的前脚刚一踏进去,整个人再也坚持不住,跟着扑通一声摔了下来,鼻青脸肿。
宁平和尚的身影不知从哪里闪出,他的眉头拧成一个大大的疙瘩,颤巍巍地伸出手来帮我运气疗伤。
我不像给读客造成什么懦弱不更事的印象,但那一刻,我的心情其实很沮丧,我几乎是哑着嗓子才说出的,有那么一会,我觉得我的泪就要忍不住掉下来了:“宁平师父,我是不是很没用,这都已经是第四次了,可是我还是不能轻轻松松地穿过它们结成的木人阵,这样子的我怎么做得好别的……”
宁平和尚嘎声道:“不不,不是的,小乙,你做得很好,很好。没用的人是我,是我没有监察好机关。”
事后,我才知道,是木人们的总控制机关出了点问题。考虑到我当时一惯表现以及离目的地较远等因素,宁平和尚的本意是想催醒两个木人前来阻拦我的行动,结果却出来了五个——整整多出来三个,要命的三个——它们会吟唱“恢复咒”,寻常的拳脚等反击并不能有效创伤它们。等到宁平和尚察觉并急急赶来时,我业已挣扎在向清溪疯狂跑去的半路上了。
那时,我也像现在这样渴望着,期盼着快一点到达那一个终点。
那时,我的脚步也像现在这样沉重,沉重得整颗心都生出一种悲凉雄壮的意味来,我一边为自己不肯放弃的劲头所鼓舞所激励,一边却不知道自己的前一脚迈了出去,后一脚还有没有机会跟上……
十一丈……九丈……八丈……五丈……两丈……
巨阙就斜斜地插在石缝上,青铜色的剑柄仿佛触手可及,只要我再向前奔出四五步——
就在这时,一团黑影高高掠过我的头顶,如一尊千百斤重的石狮子砰然着地——雄山魈仰天狂吼,如一座大山横拦在我和巨阙之间。
我能看见巨阙那熟悉的青铜剑柄上闪动的细小光芒。
可我却触碰不到四尺许长的巨阙。
这只算一般的糟糕。
更要命的糟糕是眼前有一阵剑光闪动——雄山魈故技重施,又把巨阙拦腰劈向我!
奔势受阻,奔势未断,我急中生智,将身子猛然往后一仰一沉,就势以双手抓地作脚为撑,并着双脚朝雄山魈的手腕尽力踢去。
剑锋挨着我的身子斜斜劈过,然后脱手向前飞出三两丈,撞碰上好几块岩石后跌落在地。
雄山魈怒吼一声,把砂锅似的一个大拳重重砸了下来。
我就地翻滚而出,弓身倒翻两个斤斗,脚甫一落地,便向巨阙奔去。
雄山魈的怪拳跟了上来,呼呼声起,先头的拳劲正中我背后的剑鞘,这生死一瞬的关头,我也抓过了巨阙剑,略略往旁边一闪,弓步蹿前,旋身拧腰,反手就是一剑。
人在危急之际,有时会爆发出数倍于平时的神奇气力,做出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事情来。
我的反手一剑,初念不过是逼退雄山魈,倘能造成一两处有效创口,已是颇称自己的心意了。
然而,雄山魈却身形踉踉,如尊笨重的石像般仰身跌倒,一大道斜长的血口子由它的右下腹开始,斜衍至它的左肩,血口子很深,深可见骨,剑灵显然也立下相当的功,因为我清楚地瞧见那几道血口处的好些毛发已被烧焦,上面更有零碎的电光火花跳动不已。
一大股冒着热气的血已自创口处喷涌而出。
雄山魈还在喘息,那气息深一口浅一口,渐显弱微,它几次挣扎着要爬起来可是没有成功,所以它只睁着一对大眼狠狠瞪向我,目中满是说不出的怨毒和悚惧。
我愕然地看垂垂将死的雄山魈,仍是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劈出的反手一剑竟有这样霸道强横的威力,可手中的巨阙仍自电光跳闪,似乎在提醒我,这一切都是再真真切切不过的——我完成了自己苦苦等待苦苦挣扎的一个大逆转。
要不要上前补上一剑?我沉思着要把雄山魈给了结了,但瞥见它已是重伤在身,片刻就要到地府报到,终于还是没有下手,只是长长叹出一口气。
大剑回鞘。
我转身走了。
背后突地一阵风涌——雄山魈猛然向我扑来,天知道,已是垂死之躯的它是怎样迸发这样骇人的力量。我想闪开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躲不开,四五根细长的黄绿老藤早已不知什么时候自我脚下破土而出,略一恍惚,便把我整个人左缠右绕着层层叠叠地裹住。
我很想乐观点描述,但实际上,此时的我更像一条被层层裹在黄绿老藤茧球里的蚕,一条被牢牢困住的蚕,而不是我心中所期盼的终能蝶变,破茧而出的蹁跹之蚕。
我不想变成一条蚕,不论是茧里的还是茧外的。
真的,我一点也不想。
反手一剑之前的狂奔已是在透支体力了。
反手一剑之后呢?
有些沮丧的是,被困在木藤球里的我已经没有什么发言权了。
雄山魈已低吼着,暴跳着,如座大山似的撞了上来。
只一眨眼的时节,我,雄山魈,已一前一后地自石崖上如流星般高高地坠了下来。
身体已经完全不受控制。
四周的景物在飞快地向上退去。
一只雄赳赳的大鹰和我擦肩而过,它漠然地看着我掉下,那黑铁似的两只硬爪下兀自按着一条尚在徒劳跳腾的斑斓长蛇,一条身上有好几处殷红创口的斑斓长蛇。
两株高大的苍树依傍在一起,根须如虬龙盘结,枝桠间,挂满了朱红的小果,在阳光下跳动出如金子般夺目的光亮。
我还捕捉到了别的一些事情——
比如雄山魈那低低的哀嚎声,如怨如慕如喜如哭。
又比如拂身如刀锋如剑刃的凛冽寒风。
但这一切都比不上,我失去知觉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东西。
那是石崖临水一侧的半腰上,重重的云雾之中,隐显出一角洞穴,云雾开合聚散之际,我分明地瞧见那洞口上面刻着几个半已斑驳的金色大字——奎元洞。
这就是传闻中的奎元洞?
正疑惑间,我看到了一尊黑铁坐佛,一尊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大佛。
大佛的表情宁和,巨目如电。
它好像在看着什么。
它好像又什么都没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