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坠,天色已不算早了,但熟悉的青龙山毕竟就在了眼前。
我在山下的覃镇停了会,在那里的小面馆略略吃了点东西,把肚子填个半饱,这才返身上了山。
刚到半山腰,迎面缓缓下来一个人,却是我的师叔赤虎道人范希真。
他背了一个长的斜褡裢,鼓鼓囊囊的,脸上的神情极为默然。
“师叔,天色都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儿啊?又要外边执行任务?”我兴冲冲地喊道,自师叔上次下山办事,我们已快有一个月没见过面。
“是呀,去哪儿呢?小乙,你说师叔我去哪儿呢?天下虽大,却已没有我范某人的一角容身之处了。”师叔喃喃道。
“师叔,你这是怎么了?说的话那么怪,天下那么大,哪里不能立足啊。我们回观上去吧,师父他们还好吧?”
“回去?回去谈何容易。我已经回不去了……我在这里等你。”师叔淡淡道。
“唔,一起走吧。”我上前便要拉住他的衣袖,师叔只往旁边轻轻一闪,躲开了。我这才瞧见,他的衣袖上竟有殷殷血迹。
“师叔,你衣服上怎么有血,我们龙虎观出什么事了吗?”我心中一惊,师叔向来极爱干净,历次下山执行任务,不论轻重难易,丹药符咒之类的均带得极少,唯独换洗的衣服却早早准备好三两套,如果是沾上血腥油污,一俟休息少不得要立马换掉的,从来就没有见过他这样穿着有血污的衣服的,这一次倒是古怪之极。
“好烦好烦,你们都好烦。”师叔一把把我推开,一个人缓缓地朝山下走去。
“师叔……”我喊了几声,但师叔并不搭理我,只是慢慢地走着。我越发担心龙虎观是真的出了什么变故,便发足狂奔起来……
眼前是龙虎观的小小山门,门口的平地上一片凌乱,碎冰裂炎掉落了一地,各占了半边的场地,那炎火还发出一点残光,映照出旁边一滩半干的浓血!
这时,也许再观察久一点就可以获得更多的有用信息,但那滩血却让我心中泛出一种相当不祥的感觉。我怔了怔神往观里走去,不想也不敢再细细打量了山门前的那一片凌乱。
一些不知名的虫鸣声此起彼伏着,几点隐约的人声,天上又有星月点点,这样宁静的夜晚,龙虎观以往也常常拥有着,但这一刻除了我的脚步声,四周静悄悄的,仿佛连那些无知无识的虫子们也知道发生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正在缄口,正在感伤。。
“师父,师父!”我连连叫了几声。
没有应答。
“大和尚,大和尚。”我又喊了几声。
仍没有应答。
正殿那边有片摇曳而出的昏黄烛光。
我急匆匆跑过去。
这时候,我终于感觉到了大和尚的气息,还有师父的——微弱气息。这是怎么回事?师父的气息虽然向来很轻,但也不至于显得如此轻飘不定的。我心急如焚,知道道观里铁定出了事情。
殿门轻掩着,我忐忑不安地上前推开门——
啊,我的师父,那个可敬可爱的小老头儿,正须发凌乱、脸色惨白地躺在地上,一旁是滩浓得发黑的血,顺着血迹往上瞧——我竟赫然看到他的整条左臂都不见了。
“小乙,过来看看你师父。”烈炎和尚在猫着腰小心翼翼地给师父敷金疮药,他的双手不住地颤抖着,我心知,那不是紧张,烈炎和尚毕竟是见过许多世面的人,比起紧张这种事情,他更像在极力克制自己的另一种情感——是愤怒吗?
我怔怔地走了过去,故作镇静地把怀里的水晶匣和天香果取出,连同巨阙剑一并搁在一旁的案桌上。
可我越想表现得镇静点,我的声音就越是难以抑制地发颤,内心里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那个可敬可爱可亲可叹的小老头虚弱得就像狂风里的一盏摇曳残灯,仿佛只轻轻一吹,便会永远湮灭。
我很想很想这一切都是假的,我想把它当成一场入夜后做的噩梦——夜晚里的噩梦只会惹人烦恼,可生活里的噩梦却让人身心俱疲,整颗心疼得难受——现在,师父他老人家就那么惨兮兮躺在我的面前,我含泪走过去,恓惶地问:“大和尚这是怎么了?师父的手……”
“你师父的气息还很微弱,但并无大碍。”大和尚没有正面作答,甚至也没有侧面作答。
“师父。”我心酸地叫了一声,看到以往那个整天笑嘻嘻没有半点虚假架子的,练起功来却废寝忘食、格外入神的小老头这样凄然躺在地上,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嘿,乖徒弟,为师还没死呢,不吉利呐,不要哭,不要哭……”师父微微睁开眼睛,望向我,甚至还朝我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
我一脸悲愤地望向烈炎和尚:“大和尚,这是谁干的!”
烈炎和尚没说话,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已经过去了。”师父静静道。
一阵沉默。
“为什么你要拦住我,紫龙道兄,索性就让我一掌劈了那叛徒。”烈炎和尚先开了口。
“大和尚,你不要太——脆弱!”师父轻轻道,语气却有种不容置疑的郑重严肃。
烈炎和尚苦叹一声。
“师父……”我的心中酸溜溜的。
“小乙,你过来……”师父吃力地抬了抬手。
“道兄你还是不要乱动,那创口才止住血。”烈炎和尚连忙把他虚抬的手轻轻按下。
几点蓝盈的光亮一闪——师父左肩上的创口处有三五点没有化去的蓝盈冰晶!
攻击师父的人,兵器上附有水系中的寒冰效果!
是寒冰!
我猛然警醒,刚刚遇见师叔时他那古怪的言谈举动,身上挂着的那个奇形斜褡裢,还有衣服上那斑斑血迹!
“这一切都是我师叔做的,对吗?师父。”
“……”师父没有说话,只是不住地叹气。
“小乙。”烈炎和尚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气氛,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打斗,只有一个解释——行凶者就是范希真,我的师叔!他为什么要这样子做,我心中有一万种无法理解,无法忍受,一种绝大的悲愤如烈炎如毒蛇狠狠地把我的心灼烧着啃咬着!
我怔怔地往后退着,冷不丁抓过搁在案桌上的巨阙剑,转身冲了出去。
“小乙,站住!”师父急急叫道。
“师父,您歇着,我去找他算账!”我没有回头,我心里也很明白,这一回头,我就再没有冲出去的勇气了——这是我第一次在大事上没有听从师父他老人家的建议。
师父和烈炎和尚接着喊了几声什么,我却没能清楚听见,树影摇晃,斑驳如跳跃的野兽,我整个人正如一阵风似的往山下卷去。
范希真就怔怔地站山脚下的那块小平地上,我赶到时,他的目光正黯然地望向山顶,那里着落了一座小道观,叫做龙虎观,是曾经的他所熟悉的地方,也是现在的他不能回去的地方。
“师叔,我只想问你三个问题。”看到他的人还没有走开,我的心情缓和了些,也许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他们总归是几十年的一场师兄弟啊。“师父的手是不是你砍下的?”
“是。”范希真淡淡道。
“拆招间的误伤?”我还是不死心。
“不是。”
“有什么特别的苦衷……”
“哪来那么多的废话,你有什么事便只管说,少在那叽叽歪歪。”周围好像传来一点什么的响动,范希真也听到了,豆大的小眼睛往旁一瞟,开始不耐烦起来。
“……”
“我跟他商议合派的事情,他不肯,我就把他的手砍下了,作为我加入一个大门派的见面礼。我早就看不惯他那老掉牙的低调作风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守着那一丁半点的道义啊天下啊,嘁,迂腐!”范希真的话像一把把尖尖的飞刀朝我刺来。
原来真的是他施下的辣手,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激烈的争吵,但他们之前无论如何闹下大红脸,互不理睬,却也没有动过一次武。
动武就算了,还要砍掉师父一只手!
还真下得了手!
“算了,我还有事情要忙,没工夫和你这种小屁孩瞎唠叨。”范希真转过身子,大步向前走去。
看到他脸上挂着那样不屑的神情,我想到还躺在地上的师父,可怜的老头子到现在还护着他的师弟,不肯让我和烈炎和尚找他的晦气,却不知道人家根本不稀罕我们的这种关心,更不但心他那老师兄的半点生死。一想到这个,我的心情变得无比悲愤,猛地大吼道:“站住,姓范的!”
“怎么?”范希真停住了脚步,却连背也不曾转过,只是半侧过脸淡漠地扫了我一眼。
“今天,我也要让你也尝尝我们龙虎观被你背叛被你伤害的滋味!”范希真的表情是那样的冷淡不屑,仍然是半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下的过错,这也意味着我们龙虎观再也无法拥有往日那样的宁静,我心里一酸,颤声道。
“张小乙,你究竟想说什么?”范希真冷冷地说。
“我要你一只手!”我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