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多时,我察觉到先前的饥饿感一扫而光,不过三四枚小小巧巧的果子于饱腹上即已绰绰有余,这天香果只从饱腹效果而言便已是不可多得的中土佳果了。
洞口处,早已围聚了黑压压的人群——事后我才知道是岛民们是自发前来的,他们不知从何处得知他们的老岛主倪有巽今天极有可能突破封印限制,重得道身。倪有巽虽长期拥有话唠的光环,又好自夸,有时尺度太大难免让人或是悚然或是侧目。然而他居岛多年,办事但秉持公道,不徇私情,得道身前即已深得岛民爱戴,有这么多人前来迎接他也很自然。
倪友孝躬身列前,朗声道:“不肖侄孙友孝在此,领众岛民恭迎叔祖。”
众人随即欢呼起来,欢迎的口号极多,如庄重点的“恭迎老岛主”、亲切化的“白胡子,您终于回来了”、不那么拘礼节的“老头子,啥时候我们大醉一场”等。我心里想道:“白胡子爷爷走的原来是平民路线,难怪说话时总带了几分戏谑。”
倪有巽挥手朝众人致意,小脸涨红地示意众人稍稍安静一些:“谢谢大家来看我这个小老头,大家的心意我心领了。明晚,咱们再好好聚聚,喝个痛快。”说罢,略略向倪先生点头,倪友孝会意,朗声道:“天色将晚,大家先行回岛上吧,明日再聚。”
众人听得,又为明天的大宴欢呼了一阵,才三三五五的开始散去。
倪友孝回过头来,朝我和姜之月重重施了一个礼:“这次多亏了小乙和紫紫,这次的事情,有劳你们两个了。请恕我此前不能详细介绍个中缘由之罪。”
我和姜之月慌忙摆手,表示自己只是尽了点心意,没什么功劳,不敢领受这样的大礼。
邢二笑笑道:“小乙,你和紫紫真是一对好搭档,初战即成果不凡。”
我和姜之月两两相视,会心一笑。
“朋孝那小子呢?叔祖重得道身也不来祝贺祝贺吗?”倪有巽望了一眼渐渐散去的人群,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倪友孝低声道:“大哥自二十多年前一别,期间只回过长岛二三次,此后一直鲜有音讯。”
倪有巽脸色一变:“哼,又去找他那个相好的吗?放着偌大的岛主不肯当,尽要弄些儿女情长,我们倪家尽出这些痴情种儿。”
倪友孝沉默了一阵,答道:“……可能是,不过大哥他最后一次离开后曾托人捎带回两封亲笔信。”
“哦,信都还在?”
“在,都收放了起来。一会回到家中,当一一取出,供叔祖阅览。”
“嗯,这些年我又不能理事,被封印成大蟒后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清新的时刻是少之又少,朋孝又是老样子东游西逛的,长岛内外大大小小的事情又定然不少,辛苦你了。”
倪友孝仿佛想到了什么,鼻子变得一酸,声音发哑:“这是侄孙的本分。托岛内众人的热心照应,总算没太多的烦忧。”
“友孝啊,你老实跟我说,朋孝是不是死了?”
“……”
“友孝!”
“……最近十年,大哥的青蛇扳指在圆月时已不再发亮了,我也去人间各处查探过,但并没有得到半个好的消息。”
“连青蛇扳指也不亮了,这样的……大凶之兆……”倪有巽摇头长叹道:“唉,罢了罢了,我们先回去吧。”
后来我才知道,约在二十年前,倪朋孝曾用雌巨阙剑帮倪有巽短暂解除过封印,因为雌剑的雷衍之力太少,难以配合倪有巽的道力完全解除封印,尽管他们千方百计地试着根除相应的法术效果,一年半的工夫不到,倪有巽又被有极强的自我回复能力的经咒重新封印成大蟒。此后,倪朋孝一直在人间四处游历,着意寻找可以完全破除封印的方法。
倪朋孝在信札中提到利用雷衍雄巨阙剑的初重“兵解”来配合破除完整封印的构想,后来被倪有巽、倪友孝完整地使用了,兜兜转转,他们最终物色到了我——但他们最急进的破封计划也在一年半后,因为根据过往的历史和事实,“兵解”并不容易实现,而像巨阙这样的赫赫大剑,即使是初重的“兵解”,它的难度也相当高。
我的出现和半年内即达成的第一重“剑解”,给他们带来了远远超过预期的惊喜结果。
第二天的大宴极为热闹,众人大吃大喝得一塌糊涂。
我嘛,半个吃货,不过专心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饭菜,间或听听倪有巽、邢二他们的谈话,一边又有姜之月可以谈谈聊聊,心情舒畅得很。
戌时末,大宴散了,这时倪有巽已经开始喝高了,和邢二拼起酒来。我不会喝酒,姜之月朝我使了个眼色,要让我和她一起离开。我当时也是犯傻了,还瞎琢磨以什么借口离开更好一点。但我的好借口还没有想出,人早被倪有巽近前一把拉住,说要一顿海灌,我推拖不得,皱着眉头喝了小半碗。
倪有巽和邢二见了哈哈大笑,也不介意,只要我陪着不让离开,他们倒是很自由自在自顾自得地又喝起来。
倪友孝在另一张桌子坐着,没怎么说话,他似乎是个滴酒不沾的人,眼下全场最清醒的人也就数他、姜之月和几个环伺左右的丫环了。
倪邢二人的醉态渐显,倪友孝颇带几分无奈地叹叹气。
邢二的脸红如血,拼着又喝了大半碗,夹了几口菜吃了,却“哇啦”一声吐了,他伏在桌上,粗声粗气道:“不行了不行了,邢二醉了,邢二醉了。”
倪有巽眯眼瞧了邢二一阵,道:“你不喝,我喝,我一个人和我的小兄弟喝。”
倪友孝起身向两个丫环道:“阿翠、阿红,邢管家已醉,你们先扶他回房休息。”
阿翠阿红忙上前将邢二扶去休息,姜之月一边轻轻跟了过去,一边挥手朝我示意。
邢二兀自回过头来,笑嘻嘻的大声嚷道:“老岛主海量啊海量啊,我邢二佩服……佩服万分。”
“嘿嘿。”倪有巽冲他摆摆手,得意地笑了,摇摇晃晃地将一个大碗倒满,推了过来:“来来来,傻小子,我跟你说,人生在世,草木一秋,最好的事情就是开怀喝酒,大口吃肉了!”
我知道推不掉,端起碗喝了一大口。
“嗯嗯。小娃子也是个爽快之人哩。”倪有巽满饮一大碗,腆着脸和我说。
“……”
“呃。”倪有巽满满地打了一个响嗝,身为他邻座的我就苦了,一大股浑浊不堪的酒气直冲入鼻,熏人欲呕。
倪有巽伏在桌上,左手轻轻拍打着桌沿,渐渐不再言语,竟似睡着了。
“小乙。”倪友孝轻轻叫道,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会意地轻轻站起,准备离开,却不小心碰着一个碗,那碗“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哐哐哐,转了好几个圈后才停下来。
“唔。”倪有巽被吵醒了,向四周瞧了瞧,嘻嘻一笑,自言自语道:“哎呀,我怎么睡着了啊?”随即拎起酒坛,又喝了一大口酒。
“……白胡子爷爷,明天再喝吧,你累了,我扶你去休息吧。”我看着他一头颤颤巍巍的须发,不由心中生出一种感伤和怜爱。
“……”倪有巽把眼盯着我看好一会,目光闪动,脸上显出一种难以置信、激动之极的神情。
“白胡子……”
我的话还没说完,倪有巽早已扑了过来,死死地抱住我,狂喜道:“嘿嘿嘿,飞狐小兄弟啊,原来你还记得我白胡子啊!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苦!”
“飞——狐——?白胡子……”我愕然极了。
“飞狐,大家都说你死了,我不相信,我就是不相信!让大家瞧瞧啊,让他们瞧一瞧,我的飞狐小老弟,你现在不就回来了吗?”
“我、我不是飞狐……”
“嘿,你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的神神秘秘,鬼鬼祟祟,你这张脸不是飞天狐狸是谁,你现在又没有用易容术,别以为我一点都看不出。”
“我真的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死了,你可是有三条怪命的飞狐啊。”
“叔祖你累了,友孝扶你入房休息吧。”倪友孝轻轻走上前。
“友孝,友孝……对了,飞狐啊,我的老兄弟啊,你在外边有没有见过我们家的朋孝,就是你以前见到的那个潇洒男人,他好像比你还要大三两岁吧。小老弟,我好怕啊,我不敢跟别人说,可我真的好怕我们家朋孝也死了,像他爹那样稀里糊涂地出事了,再也回不来……”
倪友孝和我极力宽慰着,倪有巽却不大理会,他茫然地跌坐在地,先是声音发颤,神色黯然,继而像个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终于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我们慌忙柔声安慰,倪有巽哭了一阵,兴许是此前的酒力再度上来了,人渐渐困倦,闹了半会,复又呼呼大睡起来。
倪友孝苦笑道:“叔祖有些事情,我也不太清楚,等他酒退了,你再问问吧,这么大一个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又哭又闹,唉……”
“没关系,白胡子老爷爷是累了,我们先扶他进去吧。”
倪友孝向我递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内心里,我也在暗自惊讶:“白胡子爷爷,看上去那么乐天达观的一个老人家,修行又精深,原来内心里装的烦心事也有不少。人这一辈子,想要拥有真正的无忧无虑,是多么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