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赏哦,香雪
铁凝
如果不是有人发明了火车,如果不是有人把铁轨铺进深山,你怎么也不会发现台儿沟这个小村。它和它的十几户乡亲,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皱褶里,从春到夏,从秋到冬,默默地接受着大山任意给予的温存和粗暴。
然而,两根纤细、闪亮的铁轨延伸过来了。它勇敢地盘旋在山腰,又悄悄地试探着前进,弯弯曲曲,曲曲弯弯,终于绕到台儿沟脚下,然后钻进幽暗的隧道,冲向又一道山梁,朝着神秘的远方奔去。
不久,这条线正式营运,人们挤在村口,看见那绿色的长龙一路呼啸,挟带着来自山外的陌生、新鲜的清风,擦着台儿沟贫弱的脊背匆匆而过。它走得那样急忙,连车轮碾轧钢轨时发出的声音好像都在说:不停不停,不停不停!是啊,它有什么理由在台儿沟站脚呢,台儿沟有人要出远门吗?山外有人来台儿沟探亲访友吗?还是这里有石油储存,有金矿埋藏?台儿沟,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具备挽留火车在它身边留步的力量。
可是,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列车的时刻表上,还是多了“台儿沟”这一站。也许乘车的旅客提出过要求,他们中有哪位说话算数的人和台儿沟沾亲;也许是那个快乐的男乘务员发现台儿沟有一群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每逢列车疾驰而过,她们就成帮搭伙地站在村口,翘起下巴,贪婪、专注地仰望着火车。有人朝车厢指点,不时能听见她们由于互相捶打而发出的一两声娇嗔的尖叫。也许什么都不为,就因为台儿沟太小了,小得叫人心疼,就是钢筋铁骨的巨龙在它面前也不能昂首阔步,也不能不停下来。总之,台儿沟上了列车时刻表,每晚七点钟,由首都方向开往山西的这列火车在这里停留一分钟。
这短暂的一分钟,搅乱了台儿沟以往的宁静。从前,台儿沟人历来是吃过晚饭就钻被窝,他们仿佛是在同一时刻听到大山无声的命令。于是,台儿沟那一小片石头房子在同一时刻忽然完全静止了,静得那样深沉、真切,好像在默默地向大山诉说着自己的虔诚。如今,台儿沟的姑娘们刚把晚饭端上桌就慌了神,她们心不在焉地胡乱吃几口,扔下碗就开始梳妆打扮。她们洗净蒙受了一天的黄土、风尘,露出粗糙、红润的面色,把头发梳得乌亮,然后就比赛着穿出最好的衣裳。有人换上过年时才穿的新鞋,有人还悄悄往脸上涂点胭脂。尽管火车到站时已经天黑,她们还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刻意斟酌着服饰和容貌。然后,她们就朝村口,朝火车经过的地方跑去。香雪总是第一个出门,隔壁的凤娇第二个就跟了出来。
七点钟,火车喘息着向台儿沟滑过来,接着一阵空哐乱响,车身震颤一下,才停住不动了。姑娘们心跳着涌上前去,像看电影一样,挨着窗口观望。只有香雪躲在后面,双手紧紧捂着耳朵。看火车,她跑在最前边;火车来了,她却缩到最后去了。她有点害怕它那巨大的车头,车头那么雄壮地吐着白雾,仿佛一口气就能把台儿沟吸进肚里。它那撼天动地的轰鸣也叫她感到恐惧。在它跟前,她简直像一叶没根的小草。
“香雪,过来呀,看!”凤娇拉过香雪向一个妇女头上指,她指的是那个妇女头上别着的那一排金圈圈。
“怎么我看不见?”香雪微微眯着眼睛。
“就是靠里边那个,那个大圆脸。看,还有手表哪,比指甲盖还小哩!”凤娇又有了新发现。
香雪不言不语地点着头,她终于看见了妇女头上的金圈圈和她腕上比指甲盖还要小的手表。但她也很快就发现了别的。“皮书包!”她指着行李架上一只普通的棕色人造革学生书包。这是那种连小城市都随处可见的学生书包。
尽管姑娘们对香雪的发现总是不感兴趣,但她们还是围了上来。
“呦,我的妈呀!你踩着我的脚啦!”凤娇一声尖叫,埋怨着挤上来的一位姑娘。她老是爱一惊一乍的。
“你咋呼什么呀,是想叫那个小白脸和你搭话了吧?”被埋怨的姑娘也不示弱。
“我撕了你的嘴!”凤娇骂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朝第三节车厢的车门望去。
那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乘务员真下车来了。他身材高大,头发乌黑,说一口漂亮的北京话。也许因为这点,姑娘们私下里都叫他“北京话”。“北京话”双手抱住胳膊肘,和她们站得不远不近地说:“喂,我说小姑娘们,别扒窗户,危险!”
“呦,我们小,你就老了吗?”大胆的凤娇回敬了一句。姑娘们一阵大笑,不知谁还把凤娇往前一搡,弄得她差点撞在他身上,这一来反倒更壮了凤娇的胆,“喂,你们老待在车上不头晕?”她又问。
“房顶子上那个大刀片似的,那是干什么用的?”又一个姑娘问。她指的是车厢里的电扇。
“烧水在哪儿?”
“开到没路的地方怎么办?”
“你们城里人一天吃几顿饭?”香雪也紧跟在姑娘们后面小声问了一句。
“真没治!”“北京话”陷在姑娘们的包围圈里,不知所措地嘟囔着。
快开车了,她们才让出一条路,放他走。他一边看表,一边朝车门跑去,跑到门口,又扭头对她们说:“下次吧,下次一定告诉你们!”他的两条长腿灵巧地向上一跨就上了车,接着一阵叽里哐啷,绿色的车门就在姑娘门面前沉重地合上了。列车一头扎进黑暗,把她们撇在冰冷的铁轨旁边。很久,她们还能感觉到它那越来越轻的震颤。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静得叫人惆怅。姑娘们走回家去,路上总要为一点儿小事争论不休:
“谁知道别在头上的金圈圈是几个?”
“八个。”
“九个。”
“不是!”
“就是!”
“凤娇你说哪?”
“她呀,还在想‘北京话’哪!”有人开起了凤娇的玩笑。
“去你的,谁说谁就想。”凤娇说着捏了一下香雪的手,意思是叫香雪帮腔。
香雪没说话,慌得脸都红了。她才十七岁,还没学会怎样在这种事上给人家帮腔。
“他的脸多白呀!”那个姑娘还在逗凤娇。
“白?还不是在那大绿屋里捂的。叫他到咱台儿沟住几天试试。”有人在黑影里说。
“可不,城里人就靠捂。要论白,叫他们和咱们香雪比比。咱们香雪,天生一副好皮子,再照火车上那些闺女的样儿,把头发烫成弯弯绕,啧啧!‘真没治’!凤娇姐,你说是不是?”
凤娇不接茬儿,松开了香雪的手。好像姑娘们真的在贬低她的什么人一样,她心里真有点儿替他抱不平呢。不知怎么的,她认定他的脸绝不是捂白的,那是天生。
香雪又悄悄把手送到凤娇手心里,她示意凤娇握住她的手,仿佛请求凤娇的宽恕,仿佛是她使凤娇受了委屈。
“凤娇,你哑巴啦?”还是那个姑娘。
“谁哑巴啦!谁像你们,专看人家脸黑脸白。你们喜欢,你们可跟上人家走啊!”凤娇的嘴巴很硬。
“我们不配!”
“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
……
不管在路上吵得怎样厉害,分手时大家还是十分友好的,因为一个叫人兴奋的念头又在她们心中升起:明天,火车还要经过,她们还会有一个美妙的一分钟。和它相比,闹点小别扭还算回事吗?
哦,五彩缤纷的一分钟,你饱含着台儿沟的姑娘们多少喜怒哀乐!
日久天长,这五彩缤纷的一分钟,竟变得更加五彩缤纷起来。就在这个一分钟里,她们开始挎上装满核桃、鸡蛋、大枣的长方形柳条篮子,站在车窗下,抓紧时间跟旅客和和气气地做买卖。她们踮着脚尖,双臂伸得直直的,把整筐的鸡蛋、红枣举上窗口,换回台儿沟少见的挂面、火柴,以及属于姑娘们自己的发卡、香皂。有时,有人还会冒着回家挨骂的风险,换回花色繁多的纱巾和能松能紧的尼龙袜。
凤娇好像是大家有意分配给那个“北京话”的,每次都是她提着篮子去找他。她和他做买卖故意磨磨蹭蹭,车快开时才把整篮的鸡蛋塞给他。要是他先把鸡蛋拿走,下次见面时再付钱,那就更够意思了。如果他给她捎回一捆挂面、两条纱巾,凤娇就一定抽回一斤挂面还给他。她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和他的交往,她愿意这种交往和一般的做买卖有区别。有时她也想起姑娘们的话:“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其实,有没有相好的不关凤娇的事,她又没想过跟他走,可她愿意对他好,难道非得是相好的才能这么做吗?
香雪平时话不多,胆子又小,但做起买卖却是姑娘中最顺利的一个。旅客们爱买她的货,因为她是那么信任地瞧着你,那洁如水晶的眼睛告诉你,站在车窗下的这个女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受骗。她还不知道怎么讲价钱,只说:“你看着给吧。”你望着她那洁净得仿佛一分钟前才诞生的面孔,望着她那柔软得宛若红缎子似的嘴唇,心中会升起一种美好的感情。你不忍心跟这样的小姑娘耍滑头,在她面前,再爱计较的人也会变得慷慨大度。
有时她也抓空儿向他们打听外面的事,打听北京的大学要不要台儿沟人,打听什么叫“配乐诗朗诵”(那是她偶然在同桌的一本书上看到的)。有一回她向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打听能自动开关的铅笔盒,还问到它的价钱。谁知没等人家回话,车已经开动了。她追着它跑了好远,当秋风和车轮的呼啸一同在她耳边鸣响时,她才停下脚步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可笑啊。
火车眨眼间就无影无踪了。姑娘们围住香雪,当她们知道她追火车的原因后,便觉得好笑起来。
“傻丫头!”
“值不当的!”
她们像长者那样拍着她的肩膀。
“就怪我磨蹭,问慢了。”香雪可不认为这是一件值不当的事,她只是埋怨自己没抓紧时间。
“咳,你问什么不行呀!”凤娇替香雪挎起篮子说。
“谁叫咱们香雪是学生呢。”也有人替香雪分辩。
也许就因为香雪是学生吧,是台儿沟唯一考上初中的人。
台儿沟没有学校,香雪每天上学要到十五里以外的公社。尽管不爱说话是她的天性,但和台儿沟的姐妹们总是有话可说的。公社中学可就没那么多姐妹了,虽然女同学不少,但她们的言谈举止,一个眼神,一声轻轻的笑,好像都是为了叫香雪意识到,她是小地方来的,穷地方来的。她们故意一遍又一遍地问她:“你们那儿一天吃几顿饭?”她不明白她们的用意,每次都认真地回答:“两顿。”然后又友好地瞧着她们反问道:“你们呢?”
“三顿!”她们每次都理直气壮地回答。之后,又对香雪在这方面的迟钝感到说不出的怜悯和气恼。
“你上学怎么不带铅笔盒呀?”她们又问。
“那不是吗。”香雪指指桌角。
其实,她们早知道桌角那只小木盒就是香雪的铅笔盒,但她们还是做出吃惊的样子。每到这时,香雪的同桌就把自己那只宽大的泡沫塑料铅笔盒摆弄得嗒嗒乱响。这是一只可以自动合上的铅笔盒,很久以后,香雪才知道它所以能自动合上,是因为铅笔盒里包藏着一块不大不小的吸铁石。香雪的小木盒呢,尽管那是当木匠的父亲为她考上中学特意制作的,它在台儿沟还是独一无二的呢,可在这儿,和同桌的铅笔盒一比,为什么显得那样笨拙、陈旧?它在一阵嗒嗒声中有几分羞涩地畏缩在桌角上。
香雪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同学对于她的再三盘问,明白了台儿沟是多么贫穷。她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不光彩的,因为贫穷,同学才敢一遍又一遍地盘问她。她盯住同桌那只铅笔盒,猜测它来自遥远的大城市,猜测它的价值肯定非同寻常。三十个鸡蛋换得来吗?还是四十个、五十个?这时她的心又忽地一沉:怎么想起这些了?娘攒下鸡蛋,不是为了叫她乱打主意啊!可是,为什么那诱人的嗒嗒声老是在耳边响个没完?
深秋,山风渐渐凛冽了,天也黑得越来越早。但香雪和她的姐妹们对于七点钟的火车,是照等不误的。她们可以穿起花棉袄了,凤娇头上别起了淡粉色的有机玻璃发卡,有些姑娘的辫梢还缠上了夹丝橡皮筋。那是她们用鸡蛋、核桃从火车上换来的。她们仿照火车上那些城里姑娘的样子把自己武装起来,整齐地排列在铁路旁,像是等待欢迎远方的贵宾,又像是准备着接受检阅。
火车停了,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像是在抱怨着台儿沟的寒冷。今天,它对台儿沟表现了少有的冷漠:车窗全部紧闭着,旅客在黄昏的灯光下喝茶、看报,没有人向窗外瞥一眼。那些眼熟的、长跑这条线的人们,似乎也忘记了台儿沟的姑娘。
凤娇照例跑到第三节车厢去找她的“北京话”,香雪系紧头上的紫红色线围巾,把臂弯里的篮子换了换手,也顺着车身不停地跑着。她尽量高高地踮起脚尖,希望车厢里的人能看见她的脸。车上一直没有人发现她,她却在一张堆满食品的小桌上,发现了渴望已久的东西。它的出现,使她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她放下篮子,心跳着,双手紧紧扒住窗框,认清了那真是一只铅笔盒,一只装有吸铁石的自动铅笔盒。它和她离得那样近,她一伸手就可以摸到。
一位中年女乘务员走过来拉开了香雪。香雪挎起篮子站在远处继续观察。当她断定它属于靠窗的那位女学生模样的姑娘时,就果断地跑过去敲起了玻璃。女学生转过脸来,看见香雪臂弯里的篮子,抱歉地冲她摆了摆手,并没有打开车窗的意思,不知怎么的她就朝车门跑去,当她在门口站定时,还一把扒住了扶手。如果说跑的时候她还有点犹豫,那么从车厢里送出来的一阵阵温馨的、火车特有的气息却坚定了她的信心,她学着“北京话”的样子,轻巧地跃上了踏板。她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跑进车厢,以最快的速度用鸡蛋换回铅笔盒。也许,她所以能够在几秒钟内就决定上车,正是因为她拥有那么多鸡蛋吧,那是四十个。
香雪终于站在火车上了。她挽紧篮子,小心地朝车厢迈出了第一步。这时,车身忽然悸动了一下,接着,车门被人关上了。当她意识到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时,列车已经缓缓地向台儿沟告别了。香雪扑在车门上,看见凤娇的脸在车下一晃。看来这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她确实离开姐妹们,站在这又熟悉、又陌生的火车上了。她拍打着玻璃,冲凤娇叫喊:“凤娇!我怎么办呀,我可怎么办呀!”
列车无情地载着香雪一路飞奔,台儿沟刹那间就被抛在后面了。下一站叫西山口,西山口离台儿沟三十里。
三十里,对于火车、汽车真的不算什么,西山口在旅客们闲聊之中就到了。这里上车的人不少,下车的只有一位旅客,那就是香雪,她胳膊上少了那只篮子,她把它塞到那个女学生座位下面了。
在车上,当她红着脸告诉女学生,想用鸡蛋和她换铅笔盒时,女学生不知怎么的也红了脸。她一定要把铅笔盒送给香雪,还说她住在学校吃食堂,鸡蛋带回去也没法吃。她怕香雪不信,又指了指胸前的校徽,上面果真有“矿冶学院”几个字。香雪却觉着她在哄她,难道除了学校她就没家吗?香雪一面摆弄着铅笔盒,一面想着主意。台儿沟再穷,她也从没白拿过别人的东西。就在火车停顿前发出的几秒钟的震颤里,香雪还是猛然把篮子塞到女学生的座位下面,迅速离开了。
车上,旅客们曾劝她在西山口住上一夜再回台儿沟。热情的“北京话”还告诉她,他爱人有个亲戚就住在站上。香雪没有住,更不打算去找“北京话”的什么亲戚,他的话倒更使她感到了委屈,她替凤娇委屈,替台儿沟委屈。她只是一心一意地想:赶快走回去,明天理直气壮地去上学,理直气壮地打开书包,把“它”摆在桌上。车上的人既不了解火车的呼啸曾经怎样叫她像只受惊的小鹿那样不知所措,更不了解山里的女孩子在大山和黑夜面前到底有多大本事。
列车很快就从西山口车站消失了,留给她的又是一片空旷。一阵寒风扑来,吸吮着她单薄的身体。她把滑到肩上的围巾紧裹在头上,缩起身子在铁轨上坐了下来。香雪感受过各种各样的害怕,小时候她怕头发,身上沾着一根头发择不下来,她会急得哭起来;长大了她怕晚上一个人到院子里去,怕毛毛虫,怕被人胳肢(凤娇最爱和她来这一手)。现在她害怕这陌生的西山口,害怕四周黑幽幽的大山,害怕叫人心惊肉跳的寂静,当风吹响近处的小树林时,她又害怕小树林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三十里,一路走回去,该路过多少大大小小的林子啊!
一轮满月升起来了,照亮了寂静的山谷,灰白的小路,照亮了秋日的败草,粗糙的树干,还有一丛丛荆棘、怪石,还有满山遍野那树的队伍,还有香雪手中那只闪闪发光的小盒子。
她这才想到把它举起来仔细端详。她想,为什么坐了一路火车,竟没有拿出来好好看看?现在,在皎洁的月光下,她才看清了它是淡绿色的,盒盖上有两朵洁白的马蹄莲。她小心地把它打开,又学着同桌的样子轻轻一拍盒盖,“哒”的一声,它便合得严严实实。她又打开盒盖,觉得应该立刻装点东西进去。她从兜里摸出一只盛擦脸油的小盒放进去,又合上了盖子。只有这时,她才觉得这铅笔盒真属于她了,真的。她又想到了明天,明天上学时,她多么盼望她们会再三盘问她啊!
她站了起来,忽然感到心里很满意,风也柔和了许多。她发现月亮是这样明净。群山被月光笼罩着,像母亲庄严、神圣的胸脯;那秋风吹干的一树树核桃叶,卷起来像一树树金铃铛,她第一次听清它们在夜晚,在风的怂恿下“哗啷啷”地歌唱。她不再害怕了,在枕木上跨着大步,一直朝前走去。大山原来是这样的!月亮原来是这样的!核桃树原来是这样的!香雪走着,就像第一次认出养育她长大成人的山谷。台儿沟呢?不知怎么的,她加快了脚步,她急着见到它,就像从来没有见过它那样觉得新奇。台儿沟一定会是“这样的”:那时台儿沟的姑娘不再央求别人,也用不着回答人家的再三盘问。火车上的漂亮小伙子都会求上门来,火车也会停得久一些,也许三分、四分,也许十分、八分。它会向台儿沟打开所有的门窗,要是再碰上今晚这种情况,谁都能从从容容地下车。
今晚台儿沟发生了什么事?对了,火车拉走了香雪,为什么现在她像闹着玩儿似的去回忆呢?四十个鸡蛋没有了,娘会怎么说呢?爹不是盼望每天都有人家娶媳妇、聘闺女吗?那时他才有干不完的活儿,他才能光着红铜似的脊梁,不分昼夜地打出那些躺柜、碗橱、板箱,挣回香雪的学费。想到这儿,香雪站住了,月光好像也黯淡下来,脚下的枕木变成一片模糊。回去怎么说?她环视群山,群山沉默着;她又朝着近处的杨树林张望,杨树林窸窸窣窣地响着,并不真心告诉她应该怎么做。是哪来的流水声?她寻找着,发现离铁轨几米远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小溪。她走下铁轨,在小溪旁边蹲了下来。她想起小时候有一回和凤娇在河边洗衣裳,碰见一个换芝麻糖的老头。凤娇劝香雪拿一件旧汗褂换几块糖吃,还教她对娘说,那件衣裳不小心叫河水给冲走了。香雪很想吃芝麻糖,可她到底没换。她还记得,那老头真心实意等了她半天呢。为什么她会想起这件小事?也许现在应该骗娘吧,因为芝麻糖怎么也不能和铅笔盒的重要性相比。她要告诉娘,这是一个宝盒子,谁用上它,就能一切顺心如意,就能上大学、坐上火车到处跑,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就再也不会被人盘问她们每天吃几顿饭了。娘会相信的,因为香雪从来不骗人。
小溪的歌唱高昂起来了,它欢腾着向前奔跑,撞击着水中的石块,不时溅起一朵小小的浪花。香雪也要赶路了,她捧起溪水洗了把脸,又用沾着水的手抿光被风吹乱的头发。水很凉,但她觉得很精神。她告别了小溪,又回到了长长的铁路上。
前边又是什么?是隧道,它愣在那里,就像大山的一只黑眼睛。香雪又站住了,但她没有返回去,她想到怀里的铅笔盒,想到同学们惊羡的目光,那些目光好像就在隧道里闪烁。她弯腰拔下一根枯草,将草茎插在小辫里。娘告诉她,这样可以“避邪”。然后她就朝隧道跑去。确切地说,是冲去。
香雪越走越热了,她解下围巾,把它搭在脖子上。她走出了多少里?不知道。尽管草丛里的“纺织娘”“油葫芦”总在鸣叫着提醒她。台儿沟在哪儿?她向前望去,她看见迎面有一颗颗黑点在铁轨上蠕动。再近一些她才看清,那是人,是迎着她走过来的人群。第一个是凤娇,凤娇身后是台儿沟的姐妹们。
香雪想快点跑过去,但腿为什么变得异常沉重?她站在枕木上,回头望着笔直的铁轨,铁轨在月亮的照耀下泛着清淡的光,它冷静地记载着香雪的路程。她忽然觉得心头一紧,不知怎么的就哭了起来,那是欢乐的泪水,满足的泪水。面对严峻而又温厚的大山,她心中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骄傲。她用手背抹净眼泪,拿下插在辫子里的那根草棍儿,然后举起铅笔盒,迎着对面的人群跑去。
山谷里突然爆发了姑娘们欢乐的呐喊,她们叫着香雪的名字,声音是那样奔放、热烈;她们笑着,笑得是那样不加掩饰,无所顾忌。古老的群山终于被感动得战栗了,它发出洪亮低沉的回音,和她们共同欢呼着。
哦,香雪!香雪!
“导读”
文明落差间的心灵风景
——重读铁凝《哦,香雪》
毕光明
1982年发表的短篇小说《哦,香雪》无论对于作者铁凝还是对于当代文学史,都有重要意义:铁凝因为这篇作品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及首届“青年文学奖”而成为知名作家,她的文学抱负得到初步的实现,创作生涯展现出诱人的前景;小说在评奖过程中得到犹豫的肯定,获奖后迅速产生广泛而强烈的反响,表明当代文学在20世纪80年代初从创作主体那里自发地开始了由社会性向文学性的重心转移,作家与读者的审美意识一起觉醒。虽然铁凝后来的创作日益丰富,审美品格也随着作家创作思想的成熟和文学环境的变化而有较大的改变,但这篇风格纯净的抒情小说从未减损它独有的魅力和独特的价值,这是经得起时间淘洗的纯文学的固有的魅力和价值。《哦,香雪》与它同时代的汪曾祺的《受戒》、王蒙的《海的梦》等作品一起,复活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诗化、散文化的抒情小说传统。纵然作品同它的主人公一样,身上保留着稚嫩的痕迹,小说的故事叙述中也存在着人性表现对时代话语的迎就,但正是这些或显或隐的问题,使得《哦,香雪》以“清水出芙蓉”般的自然,映现着变动的时代在人的心灵中搅起的波澜。抒情小说的特质是主观化,人物的情感世界代替故事情节而成为主要的表现对象,作品在表现这一情感世界时也灌注了作者的主观感情,这样的表现赋予小说以诗性气质,具有直接的感染力。《哦,香雪》的文学价值能够与它的文学史价值并存,就在于它从作者的审美经验世界里复制出了淳朴天然的女儿心灵图景,这是比任何生活形态都有美感的精神风景。
《哦,香雪》所描绘的心灵风景,镶嵌在古老中国的传统农业文明遭遇到现代工业文明冲击这一历史背景上。大山深处的台儿沟,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与世隔绝的小山村,仅仅因为地理的原因,被人类文明进程抛在了后边,在20世纪的后半叶,仍然固守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简单的生存方式里。当“现代化”突然膨胀起来,台儿沟的宁静被打破了。两根顽强延伸的纤细、闪亮的铁轨从山外延伸过来,引来“绿色的长龙”——火车,用它威猛的气势和窗口内的风景震撼了、吸引了台儿沟的生存主体,开始改变他们的生活。不过,作者铁凝并没有附和80年代初的反思文学潮流,去讲叙一个文明与愚昧相冲突的故事,而是基于自我感性,将审美的关照,聚焦于农业文明孕育出来的白璧无瑕的处子们——一群单纯淳朴的山村姑娘,满怀善意地观察这些敏感的姑娘对新鲜事物所做出的心理反应。就如同她的文学宗师沈从文、孙犁等人一样,铁凝更关心的不是生活形态,而是生命形态。也许受孙犁影响更深的缘故,也许自身审美个性所致,初涉文坛的铁凝,歆爱的是具有纯净美的生命形态,这种生命形态的极品,自然是尚未被现代文明惊扰和污染的偏僻山野里的年轻姑娘。以主人公香雪和凤娇为代表的台儿沟的姑娘们,就是这样的生命形态。她们的美,不只在于外表,更在于心灵——还没有学会势利和算计,保留着善良天性的心灵。这种在现代文明世界里所见无多的生命形态,对于现代人来说,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铁凝塑造香雪这样的艺术形象,其动机超越了对社会改革的思考,以满足审美需要为文学创作的主要目的,这体现出她创作的个人性。《哦,香雪》产生反响和具有持久的艺术魅力,正来自作家和作品的这种纯文学品质。
铁路修到了偏僻闭塞的台儿沟,从首都开往山西的火车,每晚在这里停留一分钟,这意味着呼啸而来的现代文明,以它的速度与力量打破了山乡的宁静与停滞,以它的丰富与神奇向贫穷落后显示了它的无可抗拒的优越性和吸引力。车上与车下的人,虽同处于一个时代,但他们实际上却生存于不同的文明史阶段,他们生活的是两个世界。台儿沟的姑娘看到了一个对于她们来说陌生而新奇的世界。她们本能地对这个世界感到好奇,并产生了解的愿望,还满怀羡慕和憧憬。文明的落差在低处溅起了兴奋的水花。与其说火车进山改变了山村人的生活节律,不如说现代文明的冲击,在静止的农业文明主体身上引发了一场心理事件。也许对于处在不同进化阶段的两种文明作价值判断过于冒险,也有困难,但可以肯定,因文明的冲击而引起的积极向上的心理——何况是花季女子纯净澄明的心灵世界,体现的是生命的价值,故而对它进行艺术表现乃是纯文学作家本能的选择。
台儿沟的姑娘们是一个群体,她们有着山村姑娘共有的纯真、朴实和善良,以及对美的热爱和隐秘的梦想。她们的性格与心灵,在对火车与火车带来的山外的事物与人表现出强烈兴趣,以及在用土产从车上的旅客那里换回日常生活用品和用于打扮自己的饰物等行为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她们所追求的对象很不相同。凭着青春期的敏锐,同样是从五彩缤纷的车上世界里捕捉到自己的喜爱之物,凤娇们一眼看见的是“妇女头上的金圈圈和她腕上比指甲盖还要小的手表”,香雪发现的却是“人造革学生书包”,都是山里人不曾享用的先进的工业产品,但前者是用于美化自己的外表,满足人对物的需求,后者则用于对知识的学习,帮助人在文化上提升自我。不同的发现,透露了她们精神世界原有的差异,这是自然和文化、感性与理性的差异。这差异来自于香雪受过更高层次的学校教育,是台儿沟唯一的女初中生。受教育的程度不同,意味着她们的生命品质存在看不见的差异。铅笔盒能够满足的是比爱的需求更高一个层次的自我实现需求。是这样的深层需求,驱使着香雪为向车上的旅客打听能自动开关的铅笔盒和问它的价钱而追赶火车,当终于从火车上发现了这种铅笔盒,便想都没想来不来得及,毫不犹豫地冲上车去,用一篮子鸡蛋与铅笔盒的主人大学生交换,以至于被火车带走……火车停站的短暂的一分钟带给姑娘们的喜怒哀乐,是有着不同的内容的。小说通过这样的对照,把香雪心灵世界的内涵渲染了出来。
铅笔盒这个象征性的实物,是这篇小说的纽结所在,自始至终也是主人公的情结。小说所描绘的,主要就是这个铅笔盒所引起的内心波澜。铅笔盒作为一个文具,自然可以看成知识的象征。对知识的追求,正是20世纪80年代初现代化运动兴起的时代背景上最响亮的话语,乡村中学生香雪的铅笔盒故事,不能说没有呼应关于现代化的历史诉求,故事的讲述多多少少也就带有叙事性。但是铅笔盒故事里的道具意义,它所不断暗示的,还是人性的魅力。在山村姑娘香雪来说,铅笔盒留给她的,是创伤的记忆。造成这种伤害的力量,主要不是同学,而是现代文明。所以得到新型铅笔盒,首先是香雪的个人需要,是获得尊严、实现自我的需要,即使叙事主体受制于开放改革时期的国家话语,但对人物的刻画只能遵循人性的逻辑。香雪的情结就是要洗雪文明的落差带给她的屈辱。这是未曾遭到文明撞击带来的屈辱的凤娇们所难以理解的。铅笔盒不仅给了香雪巨大的力量,帮助一向胆子小的她战胜了走夜路的恐惧,还改变了香雪对这个世界的感受。
借着自然风景的描写,香雪获得了自我的心理感觉得到了生动的抒发。自然风景皆“著我之色彩”,也就变成美丽的心灵风景。小说出现大量的拟人化描写,无不是成长中的主人公内在世界外化的需要。当然,它也是铁凝艺术才华的显现。铁凝用诗的笔墨,给20世纪80年代耽于历史反思而过于紧张的文学吹进了一股清新的风。
对香雪精神世界的表现,来自于作者的生活经验与文学追求的契合所引起的创作冲动,在深层上也是作者的心性、品格和审美理想的艺术外化。铁凝的文学写作是一种很本真的写作。香雪这个北方山村女孩儿美好的形象与美丽的心灵,难道不是铁凝这个钟情文学、有才华的北方女子的内在世界的投射?台儿沟和香雪的故事,固然是作家对生活的发现、对历史足音的感应,但也自然地透露了涉足文学世界的铁凝对人的一种由衷期待。正是这种期待,使得她发现了香雪这样的美好的生命,从而充满深情地唱出了一曲理想的生命之歌。铁凝笔下的香雪让我们想起沈从文《边城》中的翠翠。火车的呼啸,居然“叫她像只受惊的小鹿那样不知所措”,这个香雪,多像“边城”的那个“小兽物”,秉有自然赋予的单纯、质朴和灵敏。所不同的是,对于生活和生活的世界,读书的香雪远比没读过书的翠翠主动。香雪的美与可爱,既在外表,更在心灵,是一个只有在远离城市文明才能找到的晶莹剔透的女孩儿。她不仅像她的同伴夸羡的那样“天生一副好皮子”,心地也十分单纯美好,待人格外真诚。
香雪不知道什么叫受骗,也从来不做骗人的事。这一几近圣洁的形象,在20世纪80年代萦绕着历史沧桑的文学人物画廊里,显得格外清新宜人,因而在美学形态上为“新时期”文学拓出了新生面,这篇小说因此成为近30年来给人印象最深刻的作品之一。香雪这一形象的真实性和美质,来自于特殊年龄阶段和没有污染的农业文明环境里的年轻姑娘身上才有的不会长存的“女儿性”,香雪的生命情态其实是一种难以挽留的本真美。《哦,香雪》的不可替代,就在于它的作者以审美的态度观照了两种文明撞击时闪现出来的生命与人性之美,以及工业文明的到来带给人的现代化焦虑。
由于相对自由的创作环境促进了作家主体性的发挥,小说的叙事焦点始终在主人公找回自我的努力和这一寻找过程中的心理活动上。小说通过主观化的叙写,特别是通过香雪发现了渴望已久的自动铅笔盒而跳上火车以致被火车带走和如愿得到铅笔盒之后一个人走夜路回家的动静和情景的刻画,生动地展现了新世界的出现在一个富有自然美的山村女儿身上引发的精神事件,表达了青年女作家铁凝对人性美的审美取向,为新时期文学提供了新的审美范型。这是新时期文学中较早出现的诗性叙事,它以人格成长的人文内涵和主观化的表现方式,加入了“文学回到自身”的努力,呼应了再度奏响的20世纪中国文学“人的觉醒”和“文的自觉”的主旋律。——这就是重读《哦,香雪》可以感受到的这篇小说在新时期文学中的结构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