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赏追悼志摩
胡适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再别康桥》)
志摩这一回真走了!可不是悄悄的走。在那淋漓的大雨里,在那迷蒙的大雾里,一个猛烈的大震动,三百匹马力的飞机碰在一座终古不动的山上,我们的朋友额上受了一下致命的撞伤,大概立刻失去了知觉。半空中起了一团天火,像天上陨了一颗大星似的直掉下地去。我们的志摩和他的两个同伴就死在那烈焰里了!
我们初得着他的死信,却不肯相信,都不信志摩这样一个可爱的人会死的这么惨酷。但在那几天的精神大震撼稍稍过去之后,我们忍不住要想,那么的死法也许只有志摩最配。我们不相信志摩会“悄悄的走了”,也不忍想志摩会有一个“平凡的死”,死在天空之中,大雨淋着,大雾笼罩着,大火焚烧着,那撞不倒的山头在旁边冷眼瞧着,我们新时代的新诗人,就是要自己挑一种死法,也挑不出更合式、更悲壮的了。
志摩走了,我们这个世界里被他带走了不少的云彩。他在我们这些朋友之中,真是一片最可爱的云彩,永远是温暖的颜色,永远是美的花样,永远是可爱。他常说: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方向吹——
我们也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可是狂风过去之后,我们的天空变惨淡了,变寂寞了,我们才感觉我们的天上的一片最可爱的云彩被狂风卷去了,永远不回来了!
这十几天里,常有朋友到家里来谈志摩,谈起来常常有人痛哭。在别处痛哭他的,一定还不少。志摩所以能使朋友这样哀念他,只是因为他的为人整个的只是一团同情心,只是一团爱。叶公超先生说:
他对于任何人,任何事,从未有过绝对的怨恨,甚至于无意中都没有表示过一些憎嫉的神气。
陈通伯先生说:
尤其朋友里缺不了他。他是我们的连索,他是黏着性的,发酵性的。在这七八年中,国内文艺界里起了不少的风波,吵了不少的架,许多很熟的朋友往往弄的不能见面。但我没有听见有人怨恨过志摩。谁也不能抵抗志摩的同情心,谁也不能避开他的黏着性。他才是和事佬,使我们怀着无穷的同情,他总是朋友中间的“连索”。他从没有疑心,他从不会妒忌。他使这些多疑善妒的人们十分惭愧,又十分羡慕。
他的一生真是爱的象征。爱是他的宗教,他的上帝。
我攀登了万仞的高冈,
荆棘扎烂了我的衣裳,
我向缥缈的云天外望——
上帝,我望不见你!
……
我在道旁见一个小孩,
活泼,秀丽,褴褛的衣衫,
他叫声“妈”,眼里亮着爱——
上帝,他眼里有你!
(《他眼里有你》)
志摩今年在他的《猛虎集·自序》里曾说他的心境是“一个曾经有单纯信仰的流入怀疑的颓废”。这句话是他最好的自述。他的人生观真是一种“单纯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他梦想这三个理想的条件能够会合在一个人生里,这是他的“单纯信仰”。他的一生的历史,只是他追求这个单纯信仰的实现的历史。
社会上对于他的行为,往往有不能谅解的地方,都只因为社会上批评他的人不曾懂得志摩的“单纯信仰”的人生观。他的离婚和他的第二次结婚,是他一生最受社会严厉批评的两件事。现在志摩的棺已盖了,而社会上的议论还未定。但我们知道这两件事的人,都能明白,至少在志摩的方面,这两件事最可以代表志摩的单纯理想的追求。他万分诚恳的相信那两件事都是他实现那“美与爱与自由”的人生的正当步骤。这两件事的结果,在别人看来,似乎都不曾能够实现志摩的理想生活。但到了今日,我们还忍用成败来议论他吗?
我忍不住我的历史癖,今天我要引用一点神圣的历史材料,来说明志摩决心离婚时的心理。民国十一年三月,他正式向他的夫人提议离婚,他告诉她,他们不应该继续他们的没有爱情没有自由的结婚生活了,他提议“自由之偿还自由”,他认为这是“彼此重见生命之曙光,不世之荣业”。他说:
故转夜为日,转地狱为天堂,直指顾间事矣……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这信里完全是青年的志摩的单纯的理想主义,他觉得那没有爱又没有自由的家庭是可以摧毁他们的人格的,所以他下了决心,要把自由偿还自由,要从自由求得他们的真生命、真幸福、真恋爱。
后来他回国了,婚是离了,而家庭和社会都不能谅解他。最奇怪的是他和他已离婚的夫人通信更勤,感情更好。社会上的人更不明白了。志摩是梁任公先生最爱护的学生,所以民国十二年任公先生曾写一封很长很恳切的信去劝他。在这信里,任公提出两点:
其一,万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乐。弟之此举,其于弟将来之快乐能得与否,殆茫如捕风,然先已予多数人以无量之苦痛。
其二,恋爱神圣为今之少年所乐道……兹事盖可遇而不可求……况多情多感之人,其幻想起落鹘突,而得满足得宁帖也极难。所梦想之神圣境界恐终不可得,徒以烦恼终其身已耳。
任公又说:
呜呼志摩!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当知吾侪以不求圆满为生活态度,斯可以领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沉迷于不可必得之梦境,挫折数次,生意尽矣,郁邑侘傺以死,死为无名。死犹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堕落至不复能自拔。呜呼志摩,可无惧耶!可无惧耶!(十二年一月二日信)
任公一眼看透了志摩的行为是追求一种“梦想的神圣境界”,他料到他必要失望,又怕他少年人受不起几次挫折,就会死,就会堕落。所以他以老师的资格警告他:“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
但这种反理想主义是志摩所不能承认的。他答复任公的信,第一不承认他是把他人的苦痛来换自己的快乐。他说:
我之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度耳。
人谁不求庸德?人谁不安现成?人谁不畏艰险?然且有突围而出者,夫岂得已而然哉?
第二,他也承认恋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他不能不去追求。他说: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他又相信他的理想是可以创造培养出来的。他对任公说:
嗟夫吾师!我尝奋我灵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热满之心血,朗照我深奥之灵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辄欲麻木其灵魂,捣碎其理想,杀灭其希望,纡毁其纯洁!我之不流入堕落,流入庸懦,流入卑污,其几亦微矣!
我今天发表这三封不曾发表过的信,因为这几封信最能表现那个单纯的理想主义者徐志摩。他深信理想的人生必须有爱,必须有自由,必须有美;他深信这种三位一体的人生是可以追求的,至少是可以用纯洁的心血培养出来的。我们若从这个观点来观察志摩的一生,他这十年中的一切行为就全可以了解了。我还可以说,只有从这个观点上才可以了解志摩的行为;我们必须先认清了他的单纯信仰的人生观,方才认得清志摩的为人。
志摩最近几年的生活,他承认是失败。他有一首《生活》的诗,暗惨的可怕: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变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粘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十九年五月二十九日)
他的失败是一个单纯的理想主义者的失败。他的追求,使我们惭愧,因为我们的信心太小了,从不敢梦想他的梦想。他的失败,也应该使我们对他表示更深厚的恭敬与同情,因为偌大的世界之中,只有他有这信心,冒了绝大的危险,费了无数的麻烦,牺牲了一切平凡的安逸,牺牲了家庭的亲谊和人间的名誉,去追求,去试验一个“梦想之神圣境界”,而终于免不了惨苦的失败,也不完全是他的人生观的失败。他的失败是因为他的信仰太单纯了,而这个现实世界太复杂了,他的单纯的信仰禁不起这个现实世界的摧毁;正如易卜生的诗剧Brand里的那个理想主义者,抱着他的理想,在人间处处碰钉子,碰得焦头烂额,失败而死。
然而我们的志摩“在这恐怖的压迫下”,从不叫一声“我投降了”!他从不曾完全绝望,他从不曾绝对怨恨谁。他对我们说:
你们不能更多的责备。我觉得我已是满头的血水,能不低头已算是好的。(《猛虎集·自序》)
是的,他不曾低头。他仍旧昂起头来做人;他仍旧是他那一团的同情心,一团的爱。我们看他替朋友做事,替团体做事,他总是仍旧那样热心,仍旧那样高兴。几年的挫折,失败,苦痛,似乎使他更成熟了,更可爱了。
他在苦痛之中,仍旧继续他的歌唱。他的诗作风也更成熟了。他所谓“初期的汹涌性”固然是没有了,作品也减少了;但是他的意境变深厚了,笔致变淡远了,技术和风格都更进步了。这是读《猛虎集》的人都能感觉到的。
志摩自己希望今年是他的“一个真的复活的机会”。他说:
抬起头居然又见到了天。眼睛睁开了,心也跟着开始了跳动。
我们一班朋友都替他高兴。他这几年来想用心血浇灌的花树也许是枯萎的了;但他的同情,他的鼓舞,早又在别的园地里种出了无数的可爱的小树,开出了无数可爱的鲜花。他自己的歌唱有一个时代是几乎消沉了;但他的歌声引起了他的园地外无数的歌喉,嘹亮的唱,哀怨的唱,美丽的唱。这都是他的安慰,都使他高兴。
谁也想不到在这个最有希望的复活时代,他竟丢了我们走了!他的《猛虎集》里有一首咏一只黄鹏的诗,现在重读了,好像他在那里描写他自己的死,和我们对他的死的悲哀:
等候它唱,我们静着望,
怕惊了它;
但它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它飞走了,不见了,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志摩这样一个可爱的人,真是一片春光,一团火焰,一腔热情。现在难道都完了?
决不!决不!志摩最爱他自己的一首小诗,题目叫做《偶然》,在他的《卞昆冈》剧本里,在那个可爱的孩子阿明临死时,那个瞎子弹着三弦,唱着这首诗: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朋友们,志摩是走了,但他投的影子会永远留在我们心里,他放的光亮也会永远留在人间,他不曾白来了一世。我们有了他做朋友,也可以安慰自己说不曾白来了一世。我们忘不了他和我们: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二十年,十二月,三夜。
“导读”
谈胡适《追悼志摩》的抒情艺术
王惠君
胡适作为20世纪中国的学术权威人物,其研究范围极其广泛,举凡文、史、哲等学科皆有所涉猎。其文学方面:理论上,胡著《文学改良刍议》是“文学革命运动第一声”;为诗,《尝试集》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白话新诗集;为戏剧,《终身大事》作为社会问题剧的最早剧本而提及;为散文,周作人曾这样评价过,“中国散文中现有几派,适之仲甫一派的文章清新明白,长于说理讲学,好像西瓜之有口皆甜”,梁实秋也说“胡先生的文章之用心,偏向于思想方面较多于散文艺术方面”。而胡适作于1932年1月3日的散文《追悼志摩》,不仅体现了胡适散文长于说理、精于议论的特点,而且具有动人心弦的诗情画意。
《追悼志摩》所悼之人徐志摩,是中国现代文坛上著名的诗人和散文家,于1931年11月19日因飞机失事而猝然离开人世,年仅35岁。他短暂的一生,深受具有唯美主义倾向的英国浪漫主义文学的熏陶,他的政治思想、文艺思想、伦理道德观念以至私生活,都浸透了“康桥文化”的影响。他怀着资产阶级理想,追求纯美,追求爱。《新月》创刊之际,他明确表示要维护文学的“健康与尊严”,公开主动地向当时文坛上感伤派、颓废派等十三派发起攻击,自然也就受到左、右双方的打击;他与陆小曼的恋爱史,实际上就是一部追求“爱、自由和美”的浪漫史,他们虽然结了婚,但最后却成了悲剧。他短促的一生饱受了各种压力、失败、幻灭和挫折,他感悟其理想难以在中国实现,以致最后“流入怀疑的颓废”。胡适在文中抒写了对志摩遇难的巨大悲痛,赞扬了志摩追求“爱与美与自由”的人生观及为此而挣扎、奋斗的精神。文章议论说理的成分很重。然而,作者以独特绝妙的抒情技巧,创造出凄美意境,使文章充溢着深切真情。纵观全文,其抒情艺术具有如下特色:
一、强烈对比,融合悲壮凄美之别情
散文的意境是指作者将深邃的立意、真挚的情感融合到优美独特的艺术形象之中所造成的一种和谐、完美的艺术境界,是作家的思想、感情与艺术形象的高度融合统一。《追悼志摩》采用间接与直接两种手段,以截然相反的意象画面,创造出潇洒与痛苦、幽美与悲烈的动人意境。
《追悼志摩》一开头不是抒写作者的巨大悲痛,而是精妙不凡地引用了志摩最负盛名的诗《再别康桥》的最后一节: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大家知道,志摩是死在“那淋漓的大雨里”,死在“那迷蒙的大雾里”,死在飞机失事的“烈焰里”。然而,当人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打开这篇悼文,展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风度潇洒、满怀柔情的青年,正用他那神奇的彩笔勾画出一个情意缠绵、凄婉低回的境界,以柔和轻盈的旋律吟唱着对康桥对生活如痴如梦般的依恋,为了不破坏这和谐统一,他“悄悄地”、“轻轻地”离开,竟连一片云彩也舍不得带走!这是志摩生前为我们创造的意境,一个飘逸幽邃的境界。作者还没有抒写一个字,但作者内心的那种惨痛欲绝之情已跃然诗间,引起了读者的强烈共鸣。
作者接着写道:“志摩这一回真走了!可不是悄悄的走,在那淋漓的大雨里,在那迷蒙的大雾里,一个猛烈的大震动,三百匹马力的飞机碰在一座终古不动的山上,我们的朋友额上受了一下致命的撞伤,大概立刻失去了知觉。半空中起了一团天火,像天上陨了一颗大星似的直掉下地去。我们的志摩和他的两个同伴就死在那烈焰里了!”在“大雨”、“大雾”、“烈焰”、“陨星”这一串惨酷意象里,我们仿佛看到志摩的痛苦挣扎和作者的悲切神情,我们分明听到志摩的惨叫和作者的痛哭。在这里,作者直抒胸臆,为我们创造了一个悲壮惨烈的境界。
文章一开头就以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两种不同文体、两组截然不同的意象画面——潇洒与痛苦、舒缓与震动、含蓄与直露相撞击,让诗的宁静恬美与诗人死的悲壮惨烈形成强烈对比,以悼者的悲怆之情为连线,使两个境界完美地融合统一,创造了飘逸与惨酷、幽美与悲壮的动人意境,产生了催人泪下、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对比是抒情中常用的手法,而胡适把该手法用到了极致。
二、寓情于理,抒写逝者人生之性情
文学艺术必须具有人生的内涵,必须是一种人性与精神的建构。散文作为文学艺术的一个分支也不例外,其作为抒情的文学样式,应有真情实感的美学意蕴,才能打动读者,引起人们心灵的共鸣。作为一篇追悼性散文,《追悼志摩》的主体部分都是在议论说理中抒情写人,旨在讴歌逝者的高尚品德,总结评价其短暂一生,抒写逝者心灵包蕴的人生体验,抒发作者哀悼婉惜之情。例如在文章的第二部分里,作者首先就高度肯定了志摩的理想主义人生观:“他的人生观真是一种‘单纯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他梦想这三个理想的条件能够会合在一个人生里……他的一生的历史,只是他追求这个单纯信仰的实现的历史。”这段为许多人所赞同的精辟议论,算得上是对志摩的经典评价,它饱含了作者对志摩的赞佩之情。这是在立论中抒情。接着,作者针对社会上对志摩的批评与攻击,以志摩一生最受社会严厉批评的两件事——与原夫人张幼仪的离婚和与陆小曼的结婚为切入点,反复阐明了志摩追求的是“爱与自由与美”的“三位一体的人生”,充分肯定了志摩对爱情理想的大胆追求、执着热烈的精神,有力地批驳了人们对志摩的不公正指责。字里行间,饱含作者对志摩为追求“真恋爱”所表现出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的敬佩,对志摩人格美的赞赏,对志摩不幸的同情与理解。这是在立破结合中抒情。文章正是采用了此种将感情融注于议论说理之中的间接抒情方法,既体现了胡适文章的“长于说理、机灵雄辩”的特点,又流淌着作者的赞美钦佩之真情,情理交融,极具说服力和感染力。
三、独辟蹊径,创造诗情画意之境界
我国近代著名学者王国维说:“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他把意境之有无和深浅当作衡量文章优劣的一个重要尺度。胡适也说“文学之一要素,在于‘美感’”。在一篇说理较强的散文里,如何创造美感,创造意境?胡适不愧为大师,他独辟蹊径,大量引用志摩的诗句来追悼志摩的遇难,借用志摩诗人意境来创造散文的诗情,体现出志摩一生的追求、痛苦与失败。借用抒情是一种间接抒情,一些散文与小说也曾用此方法来达到抒情效果。如小说《人到中年》中裴多菲诗句“我愿是激流”的多次出现,恰当地表达了主人公的心情,给作品带来一种美的旋律和悲剧氛围;但与《追悼志摩》中的借用手法比起来,后者更显其抒情构思的奇巧绝妙。
文章引用的第一首诗《再别康桥》,就是诗人追求艺术、追求纯美的一篇佳作。诗人曾说过,康桥是他“最心爱的地方”,是孕育他“单纯信仰”的摇篮。“康桥理想”,就是作者的“布尔乔亚理想”。
引用的第二首是《他眼里有你》。该诗共三小节,文中引用的是第一小节和第三小节。从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志摩不懈地追求着他的“布尔乔亚理想”而“攀登了万仞的高冈”,尽管现实是残酷的,“荆棘扎烂了我的衣裳”,让他遍体鳞伤,尽管这理想还在“缥缈的云天外”,但他还是“眼里亮着爱”一直在奋力追求。文章借用诗中“高冈”、“荆棘”、“眼里亮着爱”等意象,生动形象地再现了志摩的追求、挫折与奋斗,抒发了作者对志摩追求美好理想的高度赞扬之情。
文章引用的第三首诗《生活》,再现了诗人“暗惨的可怕”的处境和心境。诗抒写了一系列阴暗恐怖的意象“甬道”、“冷壁的粘潮”、“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在这个意象世界里,我们仿佛看到诗人四面受敌而痛苦地挣扎,仿佛听见诗人因恐惧而凄婉绝望的哀叫。从诗的境界中,我们可以体会到:徐志摩处在一个贫困的国度最黑暗的年代,他满怀着“爱”、“自由”、“美”的希望,在时代的夹缝中苦苦追求着理想的光芒,但都如海滩上的鲜花,一朵朵在瞬间凋谢,所以他颓废、绝望。作者通过《生活》,渲染了志摩当时的处境、心境的暗惨,形象地表现了诗人一生的挫折、失败和痛苦,从而突出了歌颂志摩在遭受了巨大的挫折和失败后仍继续歌唱的勇敢精神之主题。
文章引用的第四首诗《黄鹂》共两小节,这里是第二小节:
等候它唱,我们静着望,
怕惊了它;但它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它飞走了,不见了,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诗中的黄鹂和彩云就是志摩。他冲破各种倾泻而至的“浓密”,继续歌唱;他的歌唱给人们以“春光”的明媚、“火焰”的“热情”,他的歌唱是真情流动,给人一派天真和可爱;这春光、这火焰,是他《猛虎集》自序中告白的他的“复活的机会”,他重新燃起了追求理想的希望;然而,他“飞走了”,离开了人世。美丽哀婉的意境寄托了作者无尽的哀思和对志摩人品的赞美,收到情景交融、交相辉映的艺术效果。
文章引用的第五首诗《偶然》,是志摩最爱的一首小诗: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这首小诗,很可能是一首情诗,是写给一位偶然相爱一场而后又天各一方的情人的。不过,作者借用这首诗的意象已超越了它自身。在诗中,我们看到徐志摩对于美、对于爱、对于人生怀着深深的眷恋,执着地追寻;只是“美”与“爱”都像天空中的云影、黑夜海上的光亮,在瞬间都无影无踪。如今,志摩苦苦追求的理想,连同他的生命,都像诗中的“云影”和“光亮”一样消逝了。作者巧妙抓住诗中瞬间即逝的“影子”和“光亮”不放,给它一个永恒,让它永远驻留在人世间:“志摩是走了,但他投的影子会永远留在我们心里,他放的光亮也会永远留在人间”。
文章篇幅短小,不足4 000字,写得美而不艳。散文不怕美,就怕浓艳,因为一浓艳就腻了,“大味必淡,淡中见腴”即是此理。文中引用志摩的五首诗酷似“画外画”,极富动感与美感;又似志摩人生片段速写,多角度、多层次地展现其“三位一体”的人生追求,使文章的文化涵盖面宽,辐射性强。胡适借用诗的意境体现出志摩一生的处境和追求,一生的失败和痛苦,一生的挣扎与奋斗;这飘逸深邃的意境已构成一篇形象生动的悼文,创造出戚美典雅的诗情画意,贮存着胡适不尽的哀念。这些诗浸润着志摩的真情实感,也充盈着胡适的实感真情;它是志摩充溢着灵气的灵魂弹出的心音,是诗人在屡遭失意中唱出的歌,是憧憬与绝望的交织,是悲哀与潇洒的碰撞,是飘逸与忧郁的重叠;同时也是作者胡适赞佩与同情的感情交织。这些诗,以其淳美的旋律赋予《追悼志摩》扣人心弦的抒情韵味。如果没有“借用”,此文就谈不上有诗意,更不可能有意境。正是作者大量借用诗的意境来创造散文的意境,堪称抒情技巧之一奇。
四、文畅情达,追求新颖谨严之结构
一般来说,散文的结构自由灵活,不拘一格,但像《追悼志摩》以志摩诗句来连缀全篇、使文章具有严谨新颖的结构美与意蕴美的并不多见。首先,从形式上看,文章的开头与结尾就不同凡响,以吟诵志摩的诗句开头,以吟咏志摩的诗句结尾,以志摩的诗串联全文;文章由四个层次组成,每一层次都以志摩的诗引起下文,从而使文章结构形式精美而谨严。其次,从内容上看,文章开头结尾写志摩的死,中间两大部分写志摩为追求理想而作的挣扎与奋斗。文章开头与结尾的诗句遥相呼应,写志摩已逝:文首是“悄悄的走”,文尾是“飞走了,不见了,没了”、“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文首有“云彩”,文尾有“彩云”、“天空里的一片云”。首尾诗句的意象遥遥相应,既点明志摩已逝,又表达了作者深切的悼念之情。文中诗句紧扣主题抒情写意,诗与文在内容上相辅相承,浑为一体。作者这样巧妙安排诗句,使读者无处不见志摩影子,无处不响志摩的声音。这种新颖别致的抒情结构,使行文落笔、布局谋篇既放得开,又收得拢,既“无定质”,又有“规矩”,可谓自由而不失谨严,缤纷而未损和谐,为《追悼志摩》营造了浓重的抒情氛围,堪称追悼性散文结构之一绝。
综上可见,《追悼志摩》的抒情技巧独具特色。今天,我们阅读这篇写于20世纪30年代初的散文,不能不赞叹作者那奇特高明的抒情艺术。可以说,胡适此文让岁月的流逝印证了王英琦先生所著《散文三味》中之言:“真正有出息有智慧的散文者,应该是在了解自己个性气质特点的基础上,结合社会的审美需要,发挥自己的个性气质所长而避其所短,真正写出具有其他散文家不可重复的有着鲜明个性特点的作品来。只有这种作品,才能不混淆于他人,不淹没自己。”正是因为这样独特的创作个性,我们才有幸在高等专科的教材上读到此文,时时怀念起志摩,时时想起胡适……
张晓风
到“鹅库玛”度假去的那一天,海水蓝得很特别。
每次看到海,总有一种瘫痪的感觉,尤其是看到这种碧入波心的、急速涨潮的海。这种向正前方望去直对着上海的海。
“只有四百五十海里。”他们说。
我不知道四百五十海里有多远,也许比银河还迢遥吧?每次想到上海,总觉得像历史上的镐京或是洛邑那么幽渺,那样让人牵起一种又凄凉又悲怆的心境。我们面海而立,在浪花与浪花之间追想多柳的长安与多荷的金陵,我的乡愁遂变得又剧烈又模糊。
可惜那一片江山,每年春来时,全交付给了千林啼。
明孝陵的松涛在海浪中来回穿梭,那种声音、那种色泽,恍惚间竟有那么相像。记忆里那一片乱映的苍绿已经好虚幻好缥缈了,但不知为什么,老忍不住要用一种固执的热情去念诵它。
有两三个人影徘徊在柔软的沙滩,拣着五彩的贝壳。那些炫人的小东西像繁花一样地开在白沙滩上,给发现的人一种难言的惊喜。而我站在那里,无法让悲激的心怀去适应一地的色彩。
蓦然间,沁凉的浪打在我的脚上,我没有料到那一下冲撞竟有那么裂人心魄。想着海水所来的方向,想着上海某一个不知名的滩头,我便有一种嚎哭的冲动。而哪里是我们可以恸哭的秦庭?哪里是申包胥可以流七日泪水的地方?此处是异国,异国寂凉的海滩。
他们叫这一片海为中国海,世上再没有另一个海有这样美丽沉郁的名字了。小时候曾经多么神往于爱琴海,多么迷醉于想象中那抹灿烂的晚霞,而现在,在这个无奈的多风下午,我只剩下一个爱情,爱我自己国家的名字,爱这个蓝得近乎哀愁的中国海。
而一个中国人站在中国海的沙滩上遥望中国,这是一个怎样咸涩的下午!
遂想起那些在金门的日子,想起在马山看对岸的角屿,在湖井头看对岸的何厝。望着那一带山峦,望着那块使东方人骄傲了几千年的故土,心灵便脆薄得不堪一声海涛。那时候忍不住想到自己为什么不是一只候鸟,犹记得在每个江南草长的春天回到旧日的梁前,又恨自己不是鱼,可以绕着故国的沙滩岩岸而流泪。
海水在远处澎湃,海水在近处澎湃,海水徒然地冲刷着这个古老民族的羞耻。
我木然地坐在许多石块之间,那些灰色的,轮流着被海水和阳光煎熬的小圆石。
那些岛上的人很幸福地过着他们的日子,他们在历史上从来不曾辉煌过,所以他们不必痛心。他们没有骄傲过,所以无须悲哀。他们那样坦然地说着日本话、给小孩子起日本名字,在国民学校的旗杆上竖着别人的太阳旗,他们那样怡然地顶着东西,唱着歌,走在美国人为他们铺的柏油路上。
他们有他们的快乐。那种快乐是我们永远不会有也不屑有的。我们所有的只是超载的乡愁,只是世家子弟的那份茕独。
海浪冲逼而来,在阳光下亮着残忍的光芒。海雨天风,不放过旅人的悲思。我们向哪里去躲避?我们向哪里去遗忘?
小圆石在不绝的浪涛中颠簸着,灰白的色调让人想起流浪的霜鬓。我拣了几个,包在手绢里,我的臂膀遂有着十分沉重的感觉。
忽然间,就那样不可避免地忆起了雨花台,忆起那闪亮了我整个童年的璀璨景象。那时候,那些彩色的小石曾怎样地令我迷惑。有阳光的假日,满山的拣石者挑剔地品评着每一块小石子。那段日子为什么那么短呢?那时候我们为什么不能预见自己的命运?在去国离乡的岁月里,我们的箱箧里没有一撮故国的泥土。更不能想象一块雨花台石子的奢侈了。
灰色的小圆石一共是七块。它们停留在海滩上想必已经很久了,每一次海浪的冲撞便使它们更浑圆一些。
雕琢它们的是中国海的浪头,是来自上海的潮汐,日日夜夜,它们听着遥远的消息。
把七块小石转动着,它们便发出琅然的声音,那声音里有着一种神秘的回响,呢喃着这个世纪最大的悲剧。
“你拣的就是这个?”
游伴们从远远近近的沙滩上走了回来,展示着他们彩色缤纷的贝壳。
而我什么也没有,除了那七颗黯淡的灰色石子。
“可是,我爱它们。”我独自走开去,把那七颗小石压在胸口上,直压到我疼痛得淌出眼泪来。在流浪的岁月里我们一无所有,而今,我却有了它们。我们的命运多少有些类似,我们都生活在岛上,都曾日夜凝望着一个方向。
“愁乡石!”我说,我知道这必是它的名字,它决不会再有其他的名字。
我慢慢地走回去,鹅库玛的海水在我背后蓝得叫人崩溃,我一步一步艰难地摆脱它。而手绢里的愁乡石响着,响着久违的乡音。
无端的,无端的,又想起姜白石,想起他的那首八归。
最可惜的那一片江山,每年春来时,全交付给了千林啼。
愁乡石响着,响一片久违的乡音。
后记:鹅库玛系冲绳岛极北端之海滩,多有异石悲风。西人设基督教华语电台于斯,以其面对上海及广大的内陆地域。余今秋曾往一游。去国十八年。虽望乡亦情怯矣。是日徘徊低吟,黯然久之。
1968年
“导读”
台湾散文家张晓风的创作多来源于自身的体验,身边的一草一木,无不牵动着她那敏锐的观察和源源不断的创作,而她的创作又不拘泥于自身的体验。在女性写作的细腻中,糅合了刚毅和深沉的独特元素,使她的作品流动着生活的元气,又充溢着艺术的才气,读之如饮不加糖的黑咖啡,主题丰富,苦甜交织,意味久远。
“一切景语皆情语。”作为去国多年的游子,作者伫立于异国寂寥的海滩,“徘徊低吟,黯然久之”。《愁乡石》是一篇抒写刻骨铭心的思乡之情的散文佳作。全篇满溢着作者的情思世界,它通过对景物的精雕细刻,层层铺垫,情感喷发而出。
文章起笔写海,从“海水蓝得很特别”引出怀乡的愁思。于是“镐京”、“洛邑”、“多柳的长安”、“多荷的金陵”,以及仅隔一海的“上海”。这些故国的无论历史的或现实的名胜一一涌动上“我”的心头,让面海而立的“我”产生“那样让人牵起一种又凄凉又悲怆的心境”,从而奠定了全文感伤而忧郁的基调。
欣赏秋夜
鲁迅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胡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鬼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
“导读”
这是一篇寓意深刻、意境独特的散文。它以象征的手法,借景抒情,以物言志,寄托了自己与黑暗势力抗争,在艰难中顽强求索的精神。其思想性、艺术性结合得十分完美。在这里,仅就它的艺术本身——那冷寂深邃的意境,那既蕴藉又强烈、既彷徨又执著的心绪,以及那孤独的求索者的形象略作分析。
首先是它冷寂而深邃的独特意境。“奇怪而高”的天空、映着冷眼的星星、洒在野花草上的繁霜、夜游的恶鸟……这一切,构成了一个清冷肃杀又似乎大有深意的秋夜。作者不愧是创造意境、渲染氛围的高手,他为这个特点的秋夜所选定的景物,均是冷峻、清寂、肃穆的。它们以静态居多,其间往往突然杂以鲜明的动态。比如在一系列静态的描写之后,突然笔锋一转:“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于是收到了“鸟鸣山更幽”的效果。而那肃穆、冷寂、深邃的意境也随之凸现出来。
其次是贯串文章始末的既孤独又悲壮、既彷徨又执著、既虚幻又清醒的复杂心绪。这心绪的成功表现,得力于象征手法的运用,得力于借景抒情、借物言志、借客体的氛围传达主体的心绪。文中那脱尽了叶子,“默默地铁似的直刺”天空的刺树,那知道“秋后要有春”的小粉红花,那做着“春后还是秋”的梦的落叶,那夜游的恶鸟,那夜半的笑声,还有那“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的小青虫,无一不浸透了作家的情感,无一不在默默传达着作家的心声。这浓烈的感情与心声,和那冷漠、高远、深邃的秋夜相糅合、相呼应,既协调又互为映衬,产生了一种具有复合之美的丰满、多棱、立体的美学效果。
最后是抒情主人公——一个孤独的求索者形象的确立,也是文章感情富有力度的原因之一。全篇处处在写景,其实处处可见抒情主人公的心态。这是因为所有的景物都是通过“我”的视觉、听觉、感觉来表现的。而且“我”大都处于静止的思索、彷徨之中,动作很少,形象却清晰可见。直接描述“我”的活动的,只有两处:一是“我”听到夜半的笑声,回进自己的房间,“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二是结尾一段。这两处简洁的文字,鲜明地勾勒了一个对着微弱的灯沉思默想、孤独悲愤的求索者形象,使原先一直默默地统帅全文的灵魂有一个清晰的显现,文章也随之更活、更易于读者理解。